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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母花

她想劝慰她,却救赎了自己。

初秋的清晨,她抽泣着从梦中醒来。阳光落在眼皮上,比梦境还沉重,额角有一汪冰凉,是泪在枕上。

梦中,一座宫殿里,无数张软梯在空中飞速穿梭,她脚下的软梯突然错开,脚下是万丈黑色深渊,“我要死了,要死了!”她大叫,没有人理她。

她苦苦挣扎,终于重新攀爬到软梯上。这时,她听见父亲对母亲说:“我早看见她了。可是小弟结婚,我要去放鞭炮,没空救她。”母亲说:“是啊,放鞭炮要紧。”

她在梦里开始哭泣。然后,她的丈夫来了,世界上最疼她的人。他问她为什么哭,她哭到说不出话。他把她带到海边,无数蓝色鲜花正在冉冉盛开。像慢镜头一样,然后慢慢自己变成花束。他抱着她,让她说出来,“说出来就没事了。我在。”他说。于是,她把头埋在他怀里边哭边说,然后,她醒了。

醒来后,他并不在她身边。

类似的梦,她每年都会做几次。这样的梦,她不会跟任何人说,包括他。这样的梦,源自她三十多年来内心最深处最隐秘的一种痛。

在所有人眼里,她是一个幸福的女人。从童年到少年到为人妻为人母。她也以为自己早已释怀,不在乎了,可是,岁月向前流着流着,突然会有一个梦,像暗礁一样,猝不及防地掀翻她。

她与小蓝第一次见面,是在一家韩式服装店里。

一开始是工作关系加了QQ,一聊,她们同岁,再聊,她们都是老二。并且,上面姐姐,下面弟弟。

老二,三个孩子中最多余的那一个。如果上面姐姐,下面弟弟,就更是如此。三毛说:“老二就像夹心饼干,父母看见的总是上下那两块,夹在中间的其实可口,但是不容易受注意。”

两个人好像一下子亲近了,分明是惺惺相惜。

“梦想?我最大的梦想,就是我不是父母亲生的。”

其时,初秋的风吹过来丝丝凉意,小蓝挽得高高的发髻却纹丝不乱,精致的脸庞、凹凸有致的身材以及穿着,一个优雅的小女人。小蓝只管自己挑着衣服,没有抬眼看她,整个人,被白皙的、富态的、好看的双手喧宾夺主。那双手神经质地翻飞着,那些韩版时尚衬衣裙子和流苏,在她手下受惊似地跳跃。

小蓝在网上叫她“姐姐”,说:“我们这么像,我不会是你失散的妹妹吧?”电话里也这么叫,可当面却叫不出来了。

小蓝说:“我常去的那家店今天进了新服装,我带你一起去挑两件吧,很精致的。”

她说:好的。小蓝的亲近,固然让她难以拒绝,但她知道,自己心里有一个隐隐的渴望,一个和她一样,心里藏着同一种痛的女人,会是什么样子的?

和网上的热情洋溢不同,突然面对一个陌生人,小蓝显然有点不自然,看上去甚至有点冷漠、矜持。她想,这就对了,和她一样。

“你知道吗?现在,就现在,我妈妈堵在我单位里。小时候,他们把我姐姐弟弟当宝贝,打我骂我,现在,他俩去抢她的房子,她没地方呆,老来缠我,找我要钱。”

“何必当初,何必当初!”她将一件黑色外套套上身,背对着她,脱口而出:“你知道吗?我最大的梦想,就是我不是父母亲生的。”

她愕然。从未见过,一个女儿,会如此恨自己的亲生父母。

毫无疑问,她爱父母。虽然,她觉得,他们最爱的一定不是她。

她又流鼻血了。她用力擤鼻涕的时候,左鼻孔有时会突然出血。那里,有几根毛细血管,稍微一用力就会破。

那个伤口,是一个寒冷的清晨留给她的。八九岁时,有一天,她迷迷糊糊起床,洗脸,不知说了一句什么话,突然惹怒了父亲,他一个耳光打了过来。这是父亲第一次打她的脸。一阵晕眩后,她看到脸盆里冉冉盛开一朵两朵鲜红的花朵。她惊奇地看着,全然忘了这件事和她有关。然后,鼻孔和半张脸一起痛起来,是一种钝钝的麻麻的痛,和那些仍在冉冉盛开的花朵一起,永远印在了那个清晨彻骨的寒冷里。

她感到自己被父亲扶到了床沿上,眼前凑过来一张消瘦的脸,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她想:“没错,我就是多余的、讨人厌的那个孩子。”

姐姐大她五岁,是父母的第一个孩子,自然受尽宠爱。然后,她来了。父母是希望来一个儿子的,因此她的到来,是令人失望的。然后,她两岁时,父亲生日那天,弟弟来了,一个最好的生日礼物,多么珍贵。然后,她被寄养在保姆家,老家亲戚家。

“我是多余的。”这样的逻辑推理,三岁的孩子都会,况且她多么敏感。或者说,她因此而更敏感。

其实,她知道,父母抚养三个孩子很辛苦,搬了无数次家,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不公待遇,几乎把所有的爱都给了他们三个。但是,她无法不委屈、伤心。

母亲记得姐姐的生日。她是第一个孩子嘛。

母亲记得弟弟的生日。他和父亲同生日。

母亲常常忘记她的生日。

她去亲戚家玩,父母会忘了接她回来。

下大雨,学校所有的孩子都被接走了,最后,是姐姐来接她。

初潮,没有人告诉她怎么办。

胃出血住院,母亲太忙,一次都没有陪她过夜。

之后无数个寒冷的冬天,出其不意的鼻血,会提醒她一次次想起这一点一滴,然后,血和泪和在一起,成了一种新的痛,叠加到这个女孩的心里,化成了无尽的孤独感,跟随着她整个的童年和少年,阴魂不散。

小蓝是在训斥和拳头下长大的。母亲开口即骂,父亲伸手即打,仿佛家常便饭。

“难道你很调皮?”

“你觉得我像吗?”

“不像。”

“那为什么?”

“性格吧。”母亲泼辣,父亲暴躁,两个脾气不好的人,在家里和自家人吵、打、摔,在单位里和别人吵。父亲常常喝醉酒,但在喝醉酒的情况下,他依然清醒地分辨得出,姐姐、弟弟、她。最后,他的巴掌和拳头,基本上会落在她身上。

有一次,小蓝蹲在地上洗碗。父亲说她没洗干净,突然抬起脚踢向她。小蓝惨叫一声。医院诊断结果为:肛门撕裂。

邻居们都说,父母偏心到这样的,从来没见过。新来的邻居会悄悄打听,这个女孩,是他们捡来的吗?

二十岁那一年,她的生活终于迎来了阳光,但也差点死掉。

她恋爱了。第一次,她感觉到什么是疼爱,在他由衷的赞美和满怀爱意的目光里,她发现自己不是讨人厌的。

可是,不久,她得了肝炎,很严重。父母眼见她男友无微不至照顾着她,并未丝毫感激,反而袖手不管了,连医药费都死活不肯掏。他们说,反正你有男朋友,他会管。

那一刻,她在心里与他们彻底断绝了关系。

直到结婚、儿子出生,直到父亲逝去,她的心里,仍无法释然。也许是上天补偿她,让她的小家庭特别幸福,她也慢慢变得开朗、豁达。她想,算了,现在,母亲老了,一个人了,我要对她好。

然而,母亲利用了她的弱点。向她要钱,遇事就找她。把房子给她的姐姐弟弟,把钱给她姐姐弟弟的孩子。

年近八十的母亲患上老年痴呆症后,更不可理喻了。弟弟把她送到医院就不管了,可她满脑子都是弟弟。

母亲动不动打电话给小蓝,十万火急的语气:“你弟弟要被人打死了。你快来救他啊!,’其实是她臆想的。

母亲跟病友们说:“我的两个女儿都死了,只有一个儿子。”

小蓝给她买了进口的开心果、饼干、奶粉和补品,一转身,母亲全部拿来分给别人了。

小蓝想不管,但放不下。想发狠,却狠不起来。

“上帝想惩罚谁,便将他投胎成老二。”小蓝说。

冬天来了。

《冬天来了》是一首歌,怀念父亲的,她很喜欢听,但听一次伤感一次。那个冬天,她一直在想,比起小蓝,她这点痛算什么?每次,小蓝愤愤地和她说着伤心事时,她却从未说过自己的事,只是千方百计劝导她,让她想开点,但显然,她的劝导很苍白。扪心自问,她连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

她和小蓝一样,幸运地遇到了生命里的他,是小家庭的幸福改变了她的性格,不再孤僻孤独。

不一样的是,她比小蓝更爱父母。无论高兴的事不高兴的事,她都忍不住说给他们听。除了这份隐秘的痛,从未提起。

母亲总说:“你最孝顺了,最周到了。我好福气,你们三个孩子都这么孝顺。”

母亲总会接着说:“你姐最近……你弟最近……”全都是让她心里酸酸的话。

“妈,你能不能不说他们?能不能?”她在心里喊着,却说不出口。只好打着哈哈,以最快速度结束聊天,挂了电话。

她也爱姐姐弟弟,爱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可是,她心里仍然会酸会痛,并且,无处可诉。

那个冬天后,她和小蓝几乎失去了联系。她们再没有谈过“老二”这个话题。两个心里有伤的人在一起,互相触碰,会更痛。

然后,狗崽子塔塔来了。三个月大,毛绒绒,黑白两色。

朋友家的别墅里,已经养了五条狗,塔塔是它血统纯正的母亲和一只野狗杂交的。朋友对她说,送给你家吉娃娃做伴吧。

某种意义上说,塔塔也是多余的,但它不知道。它像个猛女般热情豪放,敢爱敢恨,也最爱争宠,只要吉娃娃一靠近她,它立马冲过来把它赶开。

而吉娃娃生性安静,总是彬彬有礼,不抢不闹,很乖,也很无趣。她发现,自己特别喜欢抱抱塔塔,而对吉娃娃则摸摸头而已。

她突然想,这两个小家伙,我都爱,但我是不是偏心塔塔?

塔塔爱嫉妒,她对它亲热一点。

娃娃怕冷,她更关注它穿衣服了没有,允许它跳上沙发取暖。

塔塔馋,她喂它吃更多的。

塔塔常欺负娃娃,她从不打娃娃而总是骂塔塔。

假如家里只能养一只小狗,她确定自己无法取舍。

原来,她没有偏心任何一个,所谓的偏心,只是,它们个性不同,身体条件不同,她对它们爱的方式不同而已。

细想起来,父母对三个孩子,不也是这样?

那么,多年来,她感觉的偏心,其实根本就不存在?

其时,电视里正在播放金球奖影片《赎罪》,说的是一个少女误以为姐姐的男友对姐姐的亲热举动是色狼,便想象她强暴了自己的好友,作伪证使他锒铛入狱,活活拆散了一对恋人,他死于战争,姐姐也死于非命。

电影放完了。她一个人坐在客厅里久久呆住。像电影里的少女,孩子有时是邪恶的,会妖魔化他们的父母。一直以来,她是否也在妖魔化自己的父母?其实,世上也许有偏心眼的母亲,但没有偏心眼的母爱。

那一刻,台风向这个城市呼啸而来,她看见,几十年来结在心底最深处的伤疤正在慢慢愈合。

她打电话给小蓝,告诉她自己的发现,她相信,她能放下。小蓝应该也能放下。

小蓝在电话里淡淡地说:“放下?早就放下了。恩恩怨怨,早都没了。爸爸走了,他当年工作压力大,和人相处不好,不顺心,所以,对我打打骂骂。谁让我是讨人嫌的老二呢?我不怪爸妈,怪自己的命。妈妈现在都老年痴呆了,我怎么能记恨他们呢?不管她怎么样,我都会对她好,至少,我要给我儿子做个榜样。”

“幸好,那些经历没有改变我的本质,现在,我很幸福,很知足,你放心。”小蓝说。

又一个秋天来了。姐姐到杭州玩,正逢生日。母亲打电话叫她晚上过去一起吃饭。

她心里一酸。生日。她今年的生日,母亲又忘了。去吗?醋意敌不过爱意,当然去了。

堵车,她迟到了。他们等了她很久。姐姐说:“妈说你出发了,怕你等,催着我们一帮人老早就从景区赶回来了。”

她发现,母亲穿着她买的橘红毛衣,父亲穿着她买的毛背心。

酒过三巡,大家越聊越热闹。

姐姐说:“妈,当年我谈恋爱时,你们老管我,妹妹谈恋爱时,只要她高兴,你们怎么都行,从小就什么都依她。你们偏心!”

姐姐又笑着说:“爸,小时候为什么什么活都让我干?你老说,妹妹笨,她不会呀。你也偏心。你们瞧瞧她的手,多嫩!”

姐姐还在“控诉”着,一句句话于她,都如雷贯耳。原来,姐姐心里也藏着那么多委屈,也有一份痛,只是她性格开朗,从未表现,如今说起,也是调侃而已。那么弟弟呢?在他叛逆期时,曾经与父亲水火不容,他的心里,也有过伤吗?

她喝了一杯又一杯水,掩饰着心里越来越深的愧疚。这么多年来,她一直觉得只有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却原来,每一个孩子,对父母的爱,永远都觉得不够。而她,从未替姐姐弟弟想过。

分手时,母亲非要陪她到停车场,还给她指路,看着她把车开出去,嘱咐她到家一定打个电话给她。

一路上,街灯向她涌过来,从前一直拒绝回忆的一幕幕也向她涌过来——

姐姐有新衣服,她必然有。

三姐弟慢慢长大,家里小,姐姐被送到太婆家寄住。而不是她。

搬新房了,她拥有一个单独的房间,房间里有全家最漂亮的花瓶和塑料花。

所有的亲戚都说,三个孩子里,父亲最喜欢她。父亲打她那次,是因为当时受批斗,下放农村,心情很差,没想到一向乖巧的女儿会顶撞他。

父母会训斥姐姐弟弟,却几乎从不说她,因为她文静,爱掉眼泪。

在朋友们面前,母亲炫耀得最多的也是她:“二女儿最聪明了,还没上小学就知道姐姐写的‘万里晴空,飘着朵朵白云’是个病句呢,文章写得多好!考大学、谈恋爱、结婚、生孩子,从不让我们操心。”

她第一次收到稿费,母亲比她还激动,用稿费买了岳飞的《满江红》、苏轼的《水调歌头》等四幅古代诗词书法作品,挂在家里最显眼的位置,孕育了她后来关于文学的梦想。

母亲百忙之中送她到杭州上大学,她晕车,母亲一路把她抱在怀里。临走时嘱咐:“衣服被子洗不动不要紧,央看门阿姨帮你洗,你多给她点钱。”

整个大学时代,她总是寝室里收到生活费最多的女孩。

姐姐出嫁,父母已经用完了本来就少得可怜的所有积蓄。她读大学、出嫁,父母又拿出辛辛苦苦积攥起来的所有积蓄。那一天,母亲亲手为她做的玫瑰色嫁衣惊艳小城。

姐姐弟弟都会开车了,母亲却不肯让她学,说她太笨,不放心。但又会自圆其说:“笨有什么关系?福气好!”

姐妹俩都做了妈妈了,每年回老家,母亲还要给她们买新衣服。

过年过节,每次祈福,母亲从不会漏掉她的名字。在这个家庭妇女的观念里,从没有“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一说。

那时,她看不到这些。其实她看到了,装作看不到,却刻意记着、强化着一种微不足道的痛,给自己叛逆的理由,怨恨他们的理由,其实,就是想多得到一点爱。多么自私。

又一个冬天节节败退,立春接踵而来,吹到脸上的风,依然冷。春节,在老家一座台门里,她碰到已然年迈的大伯母。大伯母不停地摸着她的头发,漏风的嘴里,蹦出了一些支离破碎的过往:

“你知道吗?当年,我好想你当我女儿啊!你出生后不久,我生了你小哥哥,我们有了第三个儿子,但很想要个女儿。就千方百计去央你妈妈把你换过来,或者送给我们。你妈妈怎么都不肯,说:两个女儿怎么就多了?三个也不多呢。女儿儿子一样的,只要是我生的,不管是什么,都一样宝贝!”

其时,风吹过来,一如三十多年前一个清晨的寒冷,然后,她低头看见,心里那块跨越了两个世纪的冰彻底融化,如雾消散。

有一种花叫彼岸花,也叫曼珠沙华,花开无叶,叶生无花,花叶永不相见,中国古代人觉得它无情无义,称它“离母花”“舍子花”“无义草”。

她觉得,这花像她,像天下所有心怀怨怼的老二。其实,父母的爱一直在,如同离母花的根叶一直在。并且,为了花朵的美,他们已倾其所有。

那一晚,她做了一个梦——家乡的山脚下,升腾起一股巨大的金黄色的龙卷风,她——那个七岁的小女孩,看到父亲在风眼里,便奋不顾身地奔了进去。父亲抱着她,一起笼罩在金色的光芒里。亮极了,安静极了。梦里,她泪流满面,心想,哪怕死,我也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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