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打记事起,他就很少看到过父亲。父亲每年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回来,顶多住上一晚,然后又匆匆离去。
父亲每次回家,对他和姐姐来说都是节日。父亲长得很精干,充满了热情和活力。一见到他就会两眼放光,把他抱在怀里,用胡子扎他红彤彤的小脸蛋,有些疼,有些痒,像干草拂在脸上的感觉,舒服极了!姐姐比他大三岁,她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待遇,眼神里充满羡慕。但他知道,父亲对姐姐的疼爱一点也不比他少,父亲会从口袋里掏出一条纱巾或者是蝴蝶发卡给姐姐,姐姐两眼放光、欢呼雀跃的时候,父亲又会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支棒棒糖放在有些失落的他面前。
“爸爸,我不要您走!”他坐在父亲的腿上,像藤条一样缠着父亲。
“乖,爸爸还有许多重要的事要做。”父亲把他抱在怀里,哄着他,“我不出去干活,怎么养活你们?”
“可您为什么总要到外地去工作,您不能在我们这里找个工作吗?”他不依不饶。
父亲叹了一口气:“本地的工作不好找,钱很难挣啊!爸爸只盼着你和姐姐快快长大,到那时候,属于我们的好日子就来了!”
他大哭起来:“我不要什么好日子,我只要爸爸,别人家里都有爸爸妈妈,可我呢,我只有您一个爸爸,可您还长年不在家。”
父亲抱紧了他,他能够感觉到有泪水重重地落下来,洇湿了半个肩膀。
奶奶走了过来,把他从父亲的怀里拉过去:“你爸爸工作忙,小孩子应该懂事,可不能耽误大人的工作。”
“不能责怪孩子,全怨我,是我做得不够。”父亲脸上充满了愧疚。
“可不能这么说,这样会惯坏孩子的。你一个人拼死拼活地挣钱养活他们,供他们吃饭、上学……”奶奶安慰着父亲,欲言又止。
“您别说了,我是孩子的父亲,这不是我应该做的嘛。”父亲掏出一沓钱,放在茶几上,“这是你们下半年的生活费还有小妮的学费。明年,刚子也该上一年级了吧?时间过得可真快啊,不知不觉,孩子们都长大了。”
奶奶眼里噙着泪水:“用不了那么多钱,你还要生活吃饭呢!”父亲突然笑了,说:“其实我一年能挣不少钱,您老人家和孩子们都要注意多增加一些营养。”
奶奶撩起衣襟擦着眼角,父亲冲他挤巴了一下眼睛:“刚子,你不知道吧,其实爸爸很有钱,你想要什么,就告诉我,爸爸下次给你买。”
“我想要变形金刚、玩具轿车……”
“够了,够了,你这孩子,想让你爸把超市买回来啊!”奶奶在一旁破涕为笑。笑声一下子充满了整个房间,挤开了窗户,把枝头上的小鸟都逗乐了,叽叽喳喳地笑个不停。
二
他一直认为,学校是孩子们的乐园。因为他知道,学校里有慈母一样的老师、亲如兄弟的同学,有美丽的花圃、广阔的操场,还有忽高忽低荡漾着的秋千。他头脑聪明,学习认真,从一年级起,他一直就是班里的尖子生。老师和多数同学都非常喜欢他。老师让他当了学习委员,负责收发同学们的作业。
有一次,他收完同学们的作业后,发现少了一本,经过仔细核对,确定是胡大宝的作业没有上交。胡大宝长得肥头大耳、身高体壮,父亲是当地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胡大宝平时上课不认真听讲,几乎每学期学习成绩都在班里垫底,平时飞扬跋扈,经常欺负其他同学。他找到了胡大宝,让他把作业交上。胡大宝却一口咬定作业已经交给了他,是他把自己的作业弄丢了。胡大宝的倒打一耙,让他气愤异常。他指着胡大宝的脑袋说:“明明是你作业没有按时完成,没有交上来,还诬陷好人!”胡大宝阴阳怪气地说:“你算什么好人,你妈跟人家跑了,连爸爸也没有!”
“我有爸爸!”他大吼一声,血液一下涌到了头顶,发了疯似的冲过去,和胡大宝扭打在一起。准备不及的胡大宝被他一下子打倒在地,他脸部因生气而抽搐的表情,把胡大宝吓得哇哇大哭。
吃了亏的胡大宝叫来了自己的父母。校长室里,衣冠楚楚的胡父脸色铁青,一言不发。胡母则声色俱厉,要求校方从严惩处“凶手”。校长一边赔着笑脸,一边让人喊来了班主任和他。班主任是一位女教师,她并没有被眼前的阵势吓倒,坚称是胡大宝有过错在先。胡父终于开了口:“我要见见这孩子的父母,你们把孩子的父母找来,我倒要看看是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欺负我们家的孩子。”校长冲班主任使眼色,意思是让她赶紧把闯了大祸的刚子的父母找来。班主任走到校长面前,耳语了一阵。校长又贴着胡父的耳朵嘀咕了几句。胡父听完,拉着胡母就走,胡母尖叫着:“我们为什么要走,不能便宜了他!”胡父低声冲她吼道:“他是个没有人管的野孩子,我们和这样的人较什么劲!”
回到家里的他趴在床上放声大哭。奶奶说:“宝贝,怎么了啊?谁又招你惹你了?”
“我要爸爸,爸爸什么时候回家?别人笑话我没有妈妈,也没有爸爸,他们说我是没人管的野孩子!”
奶奶气得浑身发抖:“是谁这么说我们家刚子的,你带我去找他。我们刚子有奶奶、有姐姐,也有爸爸……”他和奶奶抱头痛哭。
“奶奶,爸爸再回家的时候,你告诉爸爸,让他回家吧,别去外地工作了,你就说,我们三个人都想他,离不开他!”
奶奶点了点头,又无奈地摇了摇头。
三
光阴似箭,奶奶是越来越老了,他的唇上也有了一层浅黑色的绒毛,而父亲照例是来去匆匆。对长年奔波在外的父亲,他从开始的期盼到后来的绝望发展到现在的麻木和习惯。父亲的脊背也在奔劳中,从以前的笔直挺拔变成佝偻憔悴。
有一天夜里,奶奶血压陡升,送到医院时已经奄奄一息。他和姐姐吓得号啕大哭。奶奶弥留之际,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他把耳朵贴在奶奶的嘴边,这一次,他听清楚了。奶奶说:“别怨恨你的父亲,他是一个好人!”
与姐弟俩相依为命的奶奶去世了,他好像被掏空了心。他突然感觉到周围的世界凄冷无比。闻讯赶来的父亲,垂泪不语。他愤怒地冲了上去,试图赶走自己的父亲:“你走开,这里没你的事!”泪流满面的父亲说:“刚子,怎么了?不认识我了,我是爸爸啊!”姐姐也拉着他的手说:“你不能这样和爸爸说话!”
“我现在就要你走,我没有你这样的爸爸!你配不上‘爸爸’这个称谓!”
父亲咬了咬嘴唇,牙缝里渗出血来,伸手想摸一下他的头,安抚像豹子一样焦躁的他。他毫不客气地伸手把父亲的手臂挡开,父亲尴尬地把手停在半空,自我解嘲道:“刚子是大人了啊,有脾气了。”
大概是他的态度刺激了父亲,父亲破天荒地在家里呆了一个多星期。处理完奶奶的后事,父亲几次想找他谈谈,试图缓和一下紧张的父子关系,都被他冷漠地拒绝了。
临走时,父亲照例掏出了一沓钱,交给了姐姐:“这是你们的生活费和学费。”他感觉自己受到了污辱,猛冲了上去,抢过了那沓钱,一把扔到了地上:“我们不要你的臭钱,你自己留着用好了!”父亲愣在那里,半天没有吱声,然后转身走了。一向疼他的姐姐狠狠打了他一巴掌:“你混蛋!”
以后的日子,父亲果然回来得比过去频繁,每次都会给两个孩子带一些好吃的零食和学习用品。虽然他仍然对父亲爱搭不理的,但他知道父亲是爱他的,凡是他想要的东西,父亲几乎是有求必应,父亲甚至为他买了一台电脑,并手把手教他怎么操作。那一刻,他感觉父亲既可爱又可笑,学校里设有电脑课,他的电脑知识可比父亲丰富得多,但他不想拒绝父亲的好意,笑眯眯地看着父亲在电脑上笨拙地操作。
四
高一那年的暑假,天气比往年闷热。已经上了大一的姐姐也回家度假。父亲照例回来为姐姐和他送下一学期的学费,而且许诺说要在家里住几天。谁知吃饭时手机响了,父亲拿起手机到卫生间接听。隔着虚掩的门缝,他听到了电话里传来一阵女声。猛然回头的父亲看到他在卫生间门口,匆忙挂断了电话。父亲慌乱的举动让他疑窦丛生。
父亲说外地有紧急业务要做,要马上过去。姐姐说:“就不能住一晚上再走?”他不动声色,一反常态没有为难父亲:“行,爸爸有事,就去忙吧,路上注意安全。”父亲感激地望了他一眼:“刚子长大了,懂事了,会关心大人了!”
他硬挤出一丝笑容,算是回应。
父亲这边刚走,他就对姐姐说,有同学找他有事,可能要过个一两天才能回来。
他鬼鬼祟祟尾随着父亲,坐上了火车。父亲可能太累了,在火车上一直打瞌睡,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尾巴”。
父亲工作的地方令他大失所望,常常在他面前吹嘘的大城市竟然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县城。出乎他的意料,又似乎在他的预料之中,父亲没有赶往什么工厂,竟然来到了一片旧居民区。远远地,他看到父亲敲开了一家房门,开门的女人一脸焦急:“你这个人,怎么现在才回来,孩子得了阑尾炎,刚做完手术,有你这么当父亲的吗?”
如同五雷轰顶,他怔在了那里。怨不得父亲常年不愿回家,原来,他在外面有了女人和孩子。怒不可遏的他捡起地上的石块扔向藏有“狐狸精”的房子的玻璃窗。父亲从屋里冲了出来,认出了转身逃跑的他。父亲一边追赶他,一边气喘吁吁地说:“刚子,别跑!你听我解释!”
他什么都不想听。父亲毕竟年龄大,体力不支,被他轻易甩掉了。
坐在返程的火车上,他委屈的泪水恣意奔流,他曾经那么热爱在意的父亲,竟然一直在欺骗他,欺骗着姐姐和奶奶。他不想擦去脸上的泪水,就让它们流吧流吧,在泪水的冲刷中,父亲高大慈爱的形象在他的脑子里彻底坍塌……
打开家门,他孩子似的趴在姐姐怀里,哭得一塌糊涂。
“姐姐,爸爸是个坏人,他在外面有女人,他在外面有家……”他语无伦次地说着。
姐姐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大惊失色。相反,她面色平静。
“你是跟踪爸爸了吧!那么,我现在就把实情告诉你。其实,他不是我们的亲爸爸。他只是我们亲爸爸的一个生意伙伴。很早以前,亲爸爸因为资金周转困难,问他借了一笔钱。谁知道,钱一下子全赔了进去,而亲爸爸也在不久遭遇了一场车祸,不治身亡。还款日期到了的时候,见不到我们亲爸爸的他一下子傻了眼,情急之下,只好抹开面子,前来要债。到了我们家,他才知道,我们的爸爸已经过世,借的钱是无法要回来了。因为家里债主堵门,只有一位年迈的老太太、一个1岁的儿子和一个4岁的女儿在家留守,我们的妈妈因为不堪重负,已经离家出走。讨债无望的他准备转身离去的时候,听到了你口齿不清地冲他喊了一声‘爸爸’。他停下来,毅然决定,要重新帮我们支撑起这个家。他许诺,供养我们姐弟俩直到大学毕业,并嘱咐我和奶奶,不要告诉你我们的亲爸爸已经死了。他说,等刚子考上大学的时候再告诉他吧。现在孩子小,不能告诉他实情,孩子已经没有妈了,不能再没有爸!”
他已经泣不成声……门外传来一阵声响,他转过头来,泪水蒙胧中,他看到了匆匆赶来的父亲。
父亲的脸色焦灼,嘴上起满了水泡。他缓步走过去,猛地抱紧了这个和自己没有一点血缘关系的男人。他吃惊地发现,自己和这个男人长得很像,因为这个男人在流水般的岁月中,已经把男子汉应有的爱心和气度全部潜移默化地传给了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