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警察打电话给傅江言的时候电话响了很多声才被接起,中间隔着一张桌子,江南听得不太真切,却还是隐隐约约听见他低沉的声音通过电波传来。
“没关系,就关两天吧,不用管她。”他说。
江南坐在一旁裹紧身上的厚外套,警察局为了散掉那股泡面味有一扇窗户没关,十一月的冷风一阵阵吹进来,冻得她嘴唇泛白。她低头看了看怀里的水晶虾饺,已经冷掉了,约莫不能吃了,她想。
警察放下电话,有点同情地看着她,大概是顾忌到傅江言也没有把她怎么样,犹豫了一会儿说:“那就关两天吧。”
把傅江言秘书的名片给坐在一旁包扎过了但依旧满脸血迹的受害者,这场故意伤人案件就算结了。
江南出警局的时候,雪花洋洋洒洒地飘落了一地,霓虹灯照过,倒是添了许多色彩。傅江言的秘书陈殊撑着伞等在车外,车上覆盖起了厚厚一层积雪。
“现在要去哪里?是直接去订婚典礼现场还是先回家换一身衣服再去?”上车后陈殊问。
江南脑袋空白了许久才记起他说的是傅江言跟温轻禾的订婚典礼。原来兜兜转转还是这一步。她想了许久才说:“不用了,你送我去机场吧。”
贰
江南姓傅,是傅家最小的孩子,年幼父母双亡,上头有一个大哥傅江川和二哥傅江言。傅江川一直居住在加拿大打理国外的公司。国内的老宅里一直都只有她跟傅江言住。就连一直打理老宅的管家阿姨也在一年前傅江言的那场事故后全被辞退换上新人。
想起一年前的那场事故,江南还会闷得喘不过气。
约莫是初秋时节,机场二号线的那一小排梧桐落了一地的枯叶。江南与男朋友蒋晔在去机场的路上被傅江言拦住,从简单的口角相争,变为两个男人大打出手,再到蒋晔搬起石头抡向拉她上车的傅江言的后脑勺。一切快得让她来不及有任何反应,连报警、叫救护车都是出租车司机打的电话,她只记得傅江言的血染红了一地的梧桐叶,倒下之前指着她说:“江南,你有种!”
低沉虚弱的声音说这话的时候带着恨。江南想,傅江言一丝不苟、顺风顺水的人生终于在她这里出了偏差。
因为这事,江南自然没能跟蒋晔出国。
傅江言伤到脑袋,一直待在重症观察室里,第五天醒来后自然是狗血的失忆。傅江川一直没让她去看他,看到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倒是刻薄地嘲讽道:“你应该感谢他捡回来了一条命不是吗?”
江南只是扯着干裂的嘴唇说:“江川哥,你让我去看看他吧。”
可惜一连十天,傅江川都没让她去看傅江言一眼,只是不断地嘲讽她应该关心她的小情人。
江南没放弃,每天锲而不舍地守在医院门口,运气好的时候还能趁傅江川回公司处理事情的空档混到病房门口。不过也只能到病房门口,再进一步她也去不了。两个护理人员二十四小时守在那儿,其中一个还是专门防备她的。
傅江川在病房门口看见她的时候终于还是发火了,他把手中的文件夹扔了一地,硬声道:“江南你别得寸进尺,你要出国最好趁现在,别让江言见到你,你明天就走。”
江南被吓得脸色惨白,在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病房门却被打开,傅江言穿着病号服走出来,原本挺拔的身材消减了许多,清俊的脸庞微微皱眉,疑惑地看着走廊上的两人。
江南彻底失语了,愣在一旁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腿都开始发软,差点坐下去。还是傅江川先问了一句“江言你怎么出来了”,她才反应过来,几步冲上前拉着傅江言的手。
“江言……江言!”她哽咽得只会一遍一遍唤他的名字。
傅江川猛地拉住快要失控的她,在傅江言疑惑的眼神中想了好久才开口介绍说:“江言,她是妹妹,傅江南。”
“原来是妹妹啊。”傅江言笑,抬手轻轻抚上江南沾满眼泪的脸庞。
叄
傅江言是一个月后出院的。傅江川亲自送他到国外去重新检查,江南想跟着去,傅江川没同意,只是让她处理好她跟蒋晔的事。
送走蒋晔那天,傅江言刚好回国,一群朋友拉他在外面庆祝。江南一个人在老宅子里待了一天。
傅江川把老宅的人辞退之后,原本是要送她走的,但是江南执意要留下来,哭闹、下跪都用了他才松口同意,告诫了她许多事情才回加拿大。他告诫得最多的一句话是:“傅江南,你最好记得你姓什么,别乱来。”
说什么告诫,明明是威胁。这是江南一个人饿了一天之后才想通的事情。
傅江言一直到才后半夜回来。他不是沉迷夜生活的人,大概是朋友为了庆祝他置之死地而后生,又或者是失忆性格也变了的缘故。
灯开得通亮之后,江南从沙发上站起来,看着他微醺地一边松开领结一边问她:“还没睡吗?”饮酒过后的声音有些沙哑。
江南愣了好久才回答:“马上就去睡了。”说着却没有转身上楼的意思。
傅江言走到她面前,把手中提着的纸袋递到她面前:“你喜欢吃水晶虾饺?”
纸袋里还有滚滚热气不断冒出,江南抱在怀里还有些烫,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说不出一个字。傅江言也没在意,转身走上楼,走了几步之后停下转身说:“薛禹让带的,他是不是喜欢你?”说完不等她回答又自顾自地转身上了楼。
江南在楼下抱着一袋冒着热气的水晶虾饺,却突然觉得被一盆凉水从头淋到脚,好半天之后才扯唇对着空荡荡的楼梯喃喃:“可能吧。”
那是傅江言最后一次给她带水晶虾饺。之后家里重新请了阿姨,而他也慢慢重新接手工作,每天早出晚归。有时候他们一个星期都见不到一面。
江南在家做了一个月的米虫之后,傅江言终于看不下去,认认真真地坐下来跟她讨论了一下工作。倒不是因为养不起她或是看不起她好吃懒做,傅江言说:“江南,你这样在家闷着早晚要闷出病来,不如你出去旅行,或者你想要工作吗?”
江南并不想出去旅行,她若想旅行就不用待在这了。她想了想才跟傅江言说:“我去年考了记者证,过两天再出去找工作吧。”
傅江言听说她想要做记者微微有些吃惊,却没有说什么。两天后,江南在家中接到了一家传媒公司的聘用电话。那是一家国内知名的传媒企业,她想到自己大学期间不断挂科补考的样子,觉得生活还是有盼头的。
第一天下班那天,来接她的是薛禹。他捧着一大束花站在公司门口,看到她的时候嘴角妖娆地扬起。
江南站在门口不敢往前,薛禹把花往车里一扔就自己走到她跟前:“江南,傅江言让我来接你。”
江南脸色苍白,嘴唇颤抖了半天才说:“是吗?”
大约是看她的样子有些好笑,薛禹就笑了出来,搭着她的肩膀就往车里走去:“走吧,都在等着你吃饭。”
直到车行驶了一段距离,江南才反应过来,她苍白着脸,抓住薛禹的袖子低声求道:“我不去,薛学长我不去。”薛禹嘴角一勾,脚下一个用力却是猛踩油门。
江南是被薛禹扶着腰推进包厢的。进门看到的几张熟悉的面孔全都直勾勾地盯着她,那眼神是嘲讽的、看戏的或者是直接黑脸的。最平淡的是坐在角落的傅江川,看到她来他只抬头看了一眼又继续低头和坐在旁边的女人交谈。
“阿禹,这位不介绍一下吗?”有人问,声音里是只有江南才听得出的冷意。
“江南是我妹妹。”说话的是傅江言。明明是替她解围的话,江南却还是觉得不舒服。一群人打哈哈着叫她坐,殷勤地照顾她、与她交谈,她却觉得全身发冷。
一直到结束的时候,江南坐在车里听见车外的傅江言对薛禹说:“我不是不同意你追她,只是江南还小,你别逼她太急。”
江南笑,傅江言尽管失忆了,还是为她着想、对她好的,她应该知足。
肆
在薛禹开始以追求的名义缠着江南的时候,江南发现傅江言和温轻禾也开始熟稔,两人经常一块约会。
温轻禾是那日在包厢里坐在傅江言旁边的女生。两人发展得很快,快到她在江畔看见两人接吻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江边的风很大,吹得她全身发抖,薛禹一面贴心地帮她把围巾弄严实,一面低声对她说:“江南,你不觉得你应该离开了吗?”
江南转过脸看着他带笑的脸庞,脑海里却满满都是不远处专心接吻的两人。江边霓虹闪烁,有流浪人在弹着吉他在唱:“三月的烟雨,飘摇的南方,你坐在空空的米店。你一手拿着苹果,一手拿着命运,在寻找你自己的香。窗外的人们匆匆忙忙,把眼光丢在潮湿的路上。你的舞步划过空空的房间,时光就变成了烟。”
很美好的画面,很不应景的歌。江南喉咙一哽,捂着嘴,蹲下身,眼泪便开始大颗大颗地落下来。
她早就应该走的,可是她走的时候,傅江言不放手,现在她不能走了,所有人又都逼着她走。他们在想什么、在担心什么江南怎么会不知道,她一直都是傅江言生命里的毒瘤。
尽管如此,她还是想跟傅江言友好相处。
接下来就到除夕,公司给了江南一个星期的假期,从二十八到初四,初五开始上班。傅江川有事要忙所以没时间回来跟他们过年,家里的阿姨也放假回家了,江南不想在外面吃,二十八那天趁傅江言得空的时候问他要不要一块去超市购置年货,傅江言难得地同意了。
江南打扮了好久才下楼,发现傅江言早已站在车外等了好久。他穿了一身黑色的风衣,沉稳帅气,让江南有一瞬间的恍惚。
走上前她刚想扯唇笑一下,傅江言却抬手给她裹紧脖子上的围巾,直到挡住她的嘴巴才满意地勾了一下唇。江南的脑袋唰地一下空白,傅江言的手也瞬间僵在空中,但也只僵了一会儿他就走到另一边拉开车门坐进去,对着还僵在原地的她说:“还不上车吗?”
回过神来的江南微微扯唇笑了笑,差点把眼泪也一块扯下来。
因为是年关,超市里人山人海,无奈之下傅江言把江南拢在怀里一路挤着前行。这么狼狈难堪的画面,他却依旧怡然自若。靠在他怀里的江南忽然有点想笑,她记得他们也曾这样一块逛过超市,也是在年关的时候,他一手抱着她,一手轻松地从高处拿下她指挥要的东西,放到眼前认认真真地看生产日期,过期的和快过期的都被他毫不留情地放回去。
不过好像也只有回忆才能这么美好。
江南双手撑着还残留有傅江言余温的推车把手,看着他在人群里渐行渐远的背影,终于明白了这个矫情道理。
不过是温轻禾一通车子在路上出了问题的电话,他便毫不犹豫地丢下她离开,如同很多年前他把过期的东西重新放回货架上一样。
江南想,她终于算是过期了。
伍
除夕那天,江南认真地研究了年夜饭的菜式,待在家里做了一天。傅江言问过几次需不需要帮忙被拒绝后便安安心心地待在书房里办公。等她终于将所有的菜做好之后,早做完的那几份已经冷掉了,而晚做的那几份又很难下咽。
傅江言吃了两口难得地笑道:“我以前还嫌弃过阿姨做菜不好吃。”
江南难为情,咬唇半天才低声说:“可是我以前做给你吃的时候你说好吃啊。”
傅江言又笑:“是吗?可能是以前我太宠你了。”
江南一口饭含在嘴里再也咽不下去。
他也说了,是以前。
晚上十一点,江南喊傅江言一块去江边看烟火迎接新年。约莫是过年了心情好,他竟也同意了。
二月的寒风刺骨,江边早已挤满了人,他们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冷了。江南跟傅江言找了一个地方坐下,从旁边的咖啡摊买了两杯咖啡,两人手里各拿一杯。傅江言将咖啡握在手里没喝,江南却一口一口喝得起劲,呼出来的热气也带着咖啡的味道。
江边已经开始断断续续地放起了烟火,傅江言转头看着鼻头通红、嘴角带着满足笑意的江南,心头一下子被填满,又一下子变得空落落,得得失失、迅速转换的感觉让他觉得胸闷。
十二点倒计时开始时,远处的钟声悠远地回响着。全体沸腾的倒数声刚落下,江边的烟火开始一串串冲向空中盛放,照亮了整个黑色的天空以及地面上人的脸庞。
江南抬头看见傅江言接了一个电话,然后嘴角微微上扬温柔地说:“恩,新年快乐。”
烟火声太大,她听不清却还是从他的嘴唇翕动中读出了那四个字,而自己的那句新年快乐哽在喉咙,说出口时却是唤了一声:“傅江言。”
傅江言没有听见,她又凑到他耳边大声喊了一句。这次傅江言听见了,转过头对她说:“等一下再说。”手机又重新回到他的耳边,他的嘴角又开始上扬。
江南觉得心口有些疼,疼得连眼泪都控制不住地从眼里滑落,疼得想要找个人支撑住自己,于是整个人扑上前挂到傅江言的身上,嘴唇寻着凑上那张反应不及还微微上扬的唇,冰冰凉凉的不够温暖,又使劲把舌头转进那人的口腔,温暖了却还是叫她觉得冷。
傅江言猛地推开江南,难以置信地低吼:“傅江南你疯了!”
他的一张脸黑得吓人,江南扑进他的怀里一遍一遍地哭道:“傅江言,你抱抱我,傅江言……”
傅江言推了几遍才把她推开,扔下一句“傅江南,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转身便走开了。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江南也曾这样无数次问过自己。答案曾经出现无数个,如今这话从傅江言口里问出来,她却连借都找不到一个。
当天傅江言没有回来。第二天,秘书陈殊打电话告诉她,他去外地出差一个星期。江南握着电话愣了好久才说:“陈秘书,你能让他接一下电话吗?”
傅江言倒是没有拒绝,开口的两个字却冷得让她打了一个寒战:“有事?”
江南小心翼翼地问:“没事,就想问你什么时候回……”话还未说完,就被手机里的另一个声音硬生生地截断。
“江言,久等了吗?”是温轻禾清丽的、温柔的、带笑的、幸福的声音,远比她小心翼翼的声音好听得太多。
傅江言听着手机里的嘟嘟声,愣了一会儿才面无表情地把手机交给陈殊。
陆
年后开始工作,公司要派人到各个小县城里做一份调查采访报告。江南拒绝了部门主任把她安排到与她名字相符合的江南水乡,选择了西南的一座小县城。
跟她一起去的是同辈的一个男生叫周天空,很美好的名字,大学毕业一年,才实习转正不久。他年龄比她小,却比她有经验、有干劲。辗转了两座小县城之后,他却还想往山里走。西南地区山多路险,城市、县城、乡镇几乎都是傍山傍水。江南也不想回去得太早,她还没想好怎样面对傅江言,索性就同意了。
大巴车从白天行到暮色四合,两人决定在途经的一个小镇落脚。打电话跟主编说了一下,两人便在小镇里住了下来。
晚上江南躺在床上感到一阵地动山摇,老旧的窗户晃了两下便碎了满地。直到周天空冲到她的房间大喊着“地震了!”她才反应过来,然后感觉自己整个人被人抱着从二楼飞了出去。
不断有碎石摇晃着砸下来,江南周身疼痛,被周天空护在身下,没一会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江南梦见了好多事情。
她梦见了大二下学期临近期末,每天恨不得抱着书啃的时候,傅江言抛下工作,双手托起她埋在课本里的头,认真地问:“江南,我就问一个问题,知道你为什么会叫江南吗?”
江南重复着以前无数次说过的答案:“因为我很温婉。”
傅江言嘴角抽了抽,挪开手,把她的头用力按进书本里,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她还梦见了她毕业时,傅江言给她定下的毕业旅行竟然是一个不知名的江南小村。
江南不断地问他:“为什么不去乌镇,不去西塘,不去很出名的江南六大古镇?或者其实我想出国玩。”傅江言嘴角抽搐,没有理她。
晚上的时候傅江言打着手电筒带她穿过一片片稻田,那里蛙鸣阵阵,稻香扑鼻。他说带他去找萤火虫,结果他们跑遍了大半个村庄,却连一只萤火虫都没有看到。
他们坐在村头看日出日落,日子矫情得不像话。傅江言明明是那么一丝不苟的男人,浪漫起来却会让人有种全世界都在手中的错觉。傅江言低沉而温柔地说:“江南,我就是真的喜欢你啊。”
江南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省城的大医院里了。她折了一条腿,身上还有大大小小的伤。周天空伤得比她重,但只要休息一个月就会没什么大问题。
江南看着病房床头的百合有点反应不过来。
一旁的主编说:“那是你哥哥带来的。”
“他来了吗?”因为不太敢相信,所以她问得小心翼翼。
“早到了,你们都是傅先生从灾区救出来的。出事那天,我打电话过去的时候他整个人急得不行,那个样子你是没有看到,到底是个好哥哥……”主编连连感叹。
说着房门被推开,傅江言走进来。他的身体又消瘦了许多,连下巴上都长了些胡碴。看到他进来,主编忙起身说去看周天空便出了病房。
傅江言在病床前坐下来,过了好久才说:“明天我们就回去吧。这里好歹是灾区省会,在这占病房。”
江南点点头,下午的时候便缠着给他刮了胡碴。傅江言全程僵着一张脸,她却享受其中。这是除夕那件事之后他们俩第一次见面,感觉还不错。
结束的时候,江南问:“傅江言,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叫江南吗?”
傅江言没有答,江南就再也没有说话。
后来她想,若是傅江言哪怕只是说一句不知道,那她一定会告诉他:“因为我很温婉。”
柒
傅江言决定和温轻禾订婚,是在江南身体转好的两个月后。那时候江南以为她跟傅江言的关系已经开始转好了。他们两人偶尔还会一块出去吃饭,就是在家吃到她做的菜时他也会一声不吭地吃完。
听到消息之后,江南跑去傅江言的公司闹了一场,倒也没有当着全公司的面,只是在他的办公室哭着问他是不是自己吓到了他。
江南说:“傅江言,我的感情就那么让你害怕吗?”
江南说:“傅江言,我喜欢你不行吗?”
那一刻,她把所有的一切都抛在了脑后,傅江川的威胁、傅江言朋友的嘲讽记恨她统统不在乎了。傅江言却只是不耐烦地低吼:“傅江南,你疯够了没有?疯够了就马上给我回加拿大,订婚典礼跟结婚典礼你都不用来了!”
江南想,她约莫是真的疯了,不然不会傅江言一回家就抱着他强吻然后大哭,逼得他搬出去住;不然也不会大晚上跑到他跟温轻禾的住处,闹着让他回家;不然更不会每天闹得让他心烦、让他恨,让他大半年没有回过老宅。
一直到十一月份入冬,薛禹到老宅子里来看她的时候,他依旧没变地嘲笑她:“江南,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江言也就是没把你现在的状况告诉江川哥,不然你以为你还能在这里吗?”
他说:“江南,你活该啊。”
薛禹走后,江南把宅子里能砸的东西都砸了个遍。家政阿姨吓得躲在房间里不敢出来,然后偷偷地给傅江言打电话。
东西砸了满地,脚上踩了许多玻璃碴江南也没觉着疼。
傅江言进来的时候就看见她光着脚蹲在一堆碎玻璃碴之间,脚已经被扎得面目全非,还不断流着血。那画面刺得他怒火腾满胸口,他大步上前,提起她就往楼上去。
江南感觉脚下刺痛阵阵,还闻见从傅江言身上散出来的阵阵酒味。他连提带拉地把她拖到二楼,扔在床上。
江南感觉到一股酒味带着怒气瞬间盈满她的口中,身上被傅江言压着,脚上还在流血,她终于失声痛哭出来,下一秒所有的呜咽又全被傅江言堵在口中。
“江南,你哭什么?”
“江南,你不是要告诉我你为什么叫江南吗?为什么?”
“傅江南,要疯你一个人疯,要下地狱你一个人下地狱,别拉上我!”
“傅江南,你真该死。”
傅江言一直在她耳边说着醉话,一字一句,终于一下下凌迟了她的勇气。
晚上江南起来把自己脚心里的碎片弄干净,包扎好之后,才去把醉倒在床上的傅江言打理干净。
想了想,她俯身在他耳边轻轻问:“江言,你要吃水晶虾饺吗?你以前挺喜欢吃的。”
傅江言已经完全醉倒,确定听不到他的回答后江南才轻轻吻了吻他的额角:“那我去买回来,你明天吃。”
江南走在路上的时候忽然想起傅江言喜欢吃水晶虾饺是她带起来的。那时候他时常工作到很晚,她便买好热乎乎的水晶虾饺在他的公司楼下等他。每次等到他的时候虾饺已经凉了,然后两人又重新去买热乎乎的虾饺。
明明是很平凡的食物,却几乎成了他的主食。
江南想,就算是最后一次,她也想让傅江言吃到她买的水晶虾饺。所以在深夜里当一对情侣跟她争最后一份水晶虾饺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举起街边的石头抡了下去。
江南想,她一定是疯了。
捌
江南在傅江言订婚这天飞到加州,冒着大雨找到蒋晔之后便发了一场高烧。
一年前,蒋晔伤了傅江言之后,江南一直求着留在傅江言的身边,之后又求着放过蒋晔,傅江川答应了放过蒋晔,却让她一直带着那个秘密活下去。
想来傅江川对傅江言是真的好,兄弟亲情那样深刻。他不舍得别人伤害傅江言一分一毫,又想给傅江言救赎,还想把伤害傅江言的人也伤害个遍。
江南在迷迷糊糊中又梦到了傅江言。
那是她刚刚大二的时候,大四的学长薛禹要把社团社长的位置传给她。那段时间两人经常在一起,于是她偶尔会见到他的朋友。那种富家公子的朋友很多,傅江言就是其中一个。薛禹指着她介绍说:“来来来,认识一下,这是我的小学妹,江南。”
那时候坐在对面的傅江言一双眼睛沉稳却直勾勾地盯着她,过了好久才开口道:“江南?为什么要叫江南?”他的声音低沉而有磁性,让江南有一种耳朵痒痒的感觉。她低头想了想才说:“因为我很温婉。”
傅江言勾唇笑了笑,像二月里的盛开的红梅。
那是江南跟傅江言的第一次见面。
之后,所有的一切都朝着正常的方向发展。
他追她,用了三个月的时间,方法算不得浪漫,无非是死缠烂打,不断地出现在她的视线中,然后自恋地说上一句:“我以为你想我了。”
久而久之,她便真的开始想他了。放假的前一天,她终于在舍友的怂恿下打电话给他说:“傅江言,我想你了。”
傅江言那边只回了一个“嗯”字,而且是从鼻子里轻轻地哼出来。那一刻,江南想,她大学的第一场恋爱约莫就要这样无疾而终了。第二天出校门回家的时候,她却在校门口看见傅江言等在一旁,脚边还有烟蒂。他说他在校门口等了一个晚上,让她负责,于是,她错过了回家的火车,守在车里看他睡了一个上午。那时,冬日的寒风地簌簌扑打在窗上,她却只听见他浅浅的呼吸声。
交往之后,傅江言几乎是把全部身家赌在她身上,经常在她耳边说:“江南,等你毕业我们就结婚。”
他带她去见家长,其实只有傅江川一个人。傅江川没有说同意也没有说不同意,只淡淡地对傅江言说了一句“你喜欢就好”。
他们原以为一切一帆风顺、水到渠成,然而事实不是这样的。
江南毕业后去了一家传媒公司实习,是傅江言安排的。那时她是实习记者,虽然未转正,但看在傅江川的面子上,公司的重要采访都会由前辈带着她让她在一旁学习,她接触的人自然也就多了。就这样,傅江言桌子上的投标书就被她糊里糊涂地拿错并当做采访稿给了她要采访的那位商业成功人士。
因为这事,傅江言差点被董事会弹劾,却连一句抱怨也不跟她说。所有人都以为她是故意的,傅江川也是这么认为,江南想傅江言可能也怀疑过。或许罅隙就是在自责与胡思乱想中产生的。
然后他们开始无休止的吵架。傅江言应付得心力交瘁,对她说:“江南,你的心思太敏感了。”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
江南想她或许真的是太敏感了,那种患得患失的感觉挤压得她看不见任何东西,所以傅江川才找到她说:“你不是一个合格的伴侣,你们不合适。”
然后他们分开了一段时间。傅江言开始带着其他女伴出席活动,而作为青梅竹马的蒋晔也带着自小就培养出来的熟稔慢慢把她引导出暗无天日的生活。
蒋晔说:“江南,你搬来和我一起住吧。”她说“好”。
蒋晔说:“江南,你跟我在一起吧。”她说“好”。
蒋晔说:“江南,我们出国留学吧。”她说“好”。
这没什么不好的,唯一不好的是主角换了人。而她不知道的是,主角曾无数次在他们住的楼下待到天亮。
傅江言失忆之前说:“江南,你有种。”他的话带着那么浓烈的恳求和恨意,一字一句,穿透进她的心里。那一刻她才知道,她是无法放下他的。所以傅江川让她只能以傅家一分子的身份待在傅江言身边,她虽然不甘愿,却是同意的。
她听着他叫她妹妹,听着他以前的朋友嘲讽地唤她傅妹妹,有时候连她自己也会认为自己是他的妹妹。她看着他慢慢喜欢上别的女人。他们都说她活该。她想,她确实是活该。
好多次她都想抱住傅江言,对他说她其实姓江不姓傅,然而终究是在他的不耐烦和步步远离中丧失了勇气。
玖
二月,江南收到傅江川寄过来的一张喜柬,上面工工整整地印着傅江言和温轻禾的名字。她想,她当了他四年的女朋友,又不得已当了他一年的亲妹妹,现在总算是没有关系了。
他们放过她,她自然也要放过她自己。
三月中旬便是傅江言的结婚典礼,他穿着一套白色的西装,身材挺拔、令人瞩目地站在圣台上说出那三个字的时候,忽然想起那张小心翼翼待在他身边的脸。酒宴期间,他穿梭了好几个来回却没有看见她。
他觉得心烦,走到露台上吸烟,才刚点上,傅江川就走了过来。
傅江言低头想了很久,才开口问道:“哥,你老实告诉我,我失忆不记得的事,是不是还包括喜欢自己的亲妹妹傅江南这事?”
傅江川看着他没有说话。他笑了笑说:“看来是真的了。喜欢上自己的亲妹妹,这个乱伦的丑闻你们就压下来了吗?”
傅江川顿了好久才问:“江言……你怎么知道的?”
傅江言说:“感情的事,怎么可能会被一颗石头给撞没了呢?喜欢一个人的感觉不会骗人的。”
傅江川的脸色有些惨白。他想到他刚刚接了一通蒋晔打过来的电话,蒋晔说江南昨天晚上服下了一整盒安眠药。也是,终归是他不对,害得这两个人,一个在自以为罪恶的感情旋涡里挣扎,另一个却走了一条死胡同。
“江言……”傅江川嘴唇颤抖着喊他。
“怎么了?”
“没事,新婚快乐。”傅江川说,然后转身离开。
傅江言一个人在露台上站了良久,恍惚中忽然想起遥远记忆中早已模糊不清的一个问题:“江南,你为什么叫江南?”
“因为我很温婉。”她好像这样说过,但他记不清了。
然后他转身走向觥筹交错的酒宴,那里才是他往后真正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