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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从来不矜持

1

楼烟已经接管了父亲的酒楼,26岁,因是江南人的模样,还清秀如当年相遇时的样子。

豆豆坐在她的对面,小口地喝着楼烟自酿的绍兴米酒,虽只是抿,也红了颊。

楼烟依旧常常下厨,众多人慕名而来,只为尝一口美女主厨加老板做的菜,依旧是精致爽口,像她自己。难得有这样的姑娘,染指烟火气,却还带着点仙味儿,白,并且清淡。

一锅江南酱汤鸭,几盘冷碟,还有李豆豆指明要点的清蒸鲈鱼。第一次吃的时候,她才16岁。

楼烟此时温尔地笑着说:“当年我最佩服的是你,你那么骄傲,那么要强,什么都不怕的样子,让我觉得自己特没用。可是,有一件事你却不如我勇敢。”

“什么事?”李豆豆带着笑问多年的好友,却还是赌着一口气似的,和当年如出一辙。

“你什么都爱跟他比。你们俩比谁先开口,最后被我捡了便宜呢。”楼烟提到他的时候,还是微微唏嘘,但她是不计较的性子,所以,也并不激烈。

“谁?”明知故问,也是为了不输,明明被看破了,却还要捧着一颗胆战了十多年的心争口气。

“不用瞒我,我知道,当年你也喜欢他。”

2

那年是他们的十六岁。

赵子树作为新生代表发言,在下头嗓子沙哑的李豆豆瞪着眼睛,旁边的女生是新认识的同桌,戳戳李豆豆的胳膊:“赵子树真好看,成绩居然还这么好!”

第二名。她白了对方一眼,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她是第一,初中三年的拉锯战,一直都是她和赵子树轮番换榜首。

中考告捷,她拿了第一,本该她发言,偏偏重感冒缠身,所以,白便宜了赵子树。

要说,他们俩为什么这样爱比较,还要说到他们俩的家长。他们都是铁路工人的子女,以前同住在单位分的大院子里的,后来赵子树的父亲升了官,就搬了。可大人们总爱比较子女,家长里短,总离不开俩优秀孩子的成绩。即便两眼清净了,却还是随了原来的习惯。一直,赵子树都是父母口中别人家的孩子,一直是她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敌人,一直如此。

那种对比,从学业延展至生活,李豆豆像是中了邪一般地跟他抬着杠,即使连小事也总能争论起来。

大概是习惯,赵子树其实脾气不错,父亲是军人出身,家教甚严,待谁都彬彬有礼。可大概是从小与她李豆豆吵惯了,每次碰到她点的火,绝对配合燃烧。

但毕竟是多年的邻居加同窗,还是有密切的交集。吵完了,也就好了。两人也没往心里去,胜负已分就好,只是再见面,还得再吵一架。

赵子树的妈妈与自己的妈妈交好,搬了新家也不忘叫老姐妹打麻将。有时候,赵子树便绷着个脸来叫她一块儿回去,听妈妈们一边给对方的孩子碗里夹菜,一边夸对方的孩子懂事。豆豆瞪子树一眼,后者便丢个白眼。两个孩子眼神里硝烟四起,母亲们却用他们巩固了情谊。

按理说,像赵子树那样的对手,她又怎么会喜欢呢?可放眼望去,她强过了大多数人,只常常输给这一个,又有旁的谁,入得了她的眼。偏赵子树的妈妈很喜欢她,总跟赵子树开玩笑:子树要争气点,以后我让豆豆妈妈把豆豆嫁给你。

一来二去,开始是面红耳赤,可为教养不得露洋相,可久了,心中便有了鬼。

那鬼长得很白,细长的胳膊和腿,两道眉毛粗又浓,分明是赵子树的长相。

令她心里烦得要命。

某天下午,正值要体育考试,赵子树和李豆豆约好了一起练800米长跑,练完一道回去,李妈妈又在老赵家打麻将。

就连练习也要比。李豆豆自然跑不过男生,赵子树便不疾不徐地在她前面几米处回头冲她笑。

笑容里分明有挑衅。

看,总有一样不如我吧?

李豆豆愤愤不平,使出吃奶的劲儿要追上他,突然听到一个女生发出一声嘶哑的尖叫,愣了神。

前方半米处的少年,忽然伸出手臂替她一挡。

那个铅球就砸在他的手臂上。

赵子树抱着胳膊,铁青着脸在地上不动弹了。李豆豆一直晃他,一边尖叫:“出人命了啊!”

“凶手”——那个瘦得跟一阵风似的姑娘,跑过来,吓得说不出话。大概想着自己下半辈子可能要坐牢了,整张脸都发白了,那姑娘听着李豆豆跟发飙似的喊:“凶手,那个是凶手!”

也是,那个铅球本该她受的。

最后,还是受害者赵子树用最后一丝力气扯着嗓子喊:“李豆豆,别瞎嚷嚷!老子没事!”

说是没事,手却打了石膏,青紫不说,已是骨折。

“凶手”叫楼烟,江南典型的纤弱范儿,听到李豆豆埋怨,又瞪着自己,只是默默地低着头。

那天在医院门口等候的时候,她们俩并排坐在医院的蓝色座椅上。

李豆豆吓唬楼烟:“要是他残废了,你可得嫁给他!”

没料到,那姑娘估计是被吓蒙了,竟然点了点头。

3

打了石膏的赵子树,就此被楼烟给缠上了。

午休时,因为家远,他们都带饭在学校里吃。盒饭常常是两家各负责一天,那样省力些。于是这一天,李豆豆把家里的盒饭拿出来,推到病患少年面前。同时,楼烟也一头热汗地出现在教室门口,弱弱地喊了一声:“赵子树同学。”

“不用这么客气啦。”

听闻她家开饭店,李豆豆斜着眼看楼烟将刚才抱在怀里的便当盒打开,糖醋排骨虽已冷掉,却色泽光亮,令人口感大增,西兰花配着酱红色,浇着汁,本就是一道家常艺术品。

楼烟有些不好意思:“昨天真是对不起了,所以,这段时间你的饭,我包了。”赵子树还真是不客气,立马就将李豆豆的饭弃之不顾了。

“我妈做的饭就不好吃了?”李豆豆叉着腰,泼辣地瞪眼道。

“也好吃也好吃。”

大抵是觉察到了李豆豆的不快,楼烟是个可人儿,下次便带双份的。这一次,是清蒸鲈鱼,楼烟怯生生地递到李豆豆面前。李豆豆不高兴极了,推脱说:“我还是喜欢吃我妈做的菜。”

赵子树插嘴道:“今天是我妈做的!”

她白了对方一眼,差点脱口而出,咱妈行了吧。念头一出来,就噎住了。

楼烟被拒绝,脸上有些尴尬,却也没收回饭盒,只回头看着赵子树。

那家伙真是个有美女没人性的臭吃货!他罔顾自己母亲的一番心血……李豆豆狠狠地啃了一口冷饭。赵子树却夸起楼烟来:“你爸爸真不愧是厨师!这鲈鱼也太好吃了吧!”

真的好吃?饿得饥肠辘辘了,那两家伙应该没看自己吧?李豆豆没出息地用筷子夹了一块。肉质鲜嫩,鲜汤冷了却还是别有一番风味,真羡慕有个厨师爸爸。

这时候,楼烟羞怯地说:“其实这鱼,是我做的。”

“啊!”赵子树简直要跳起来了,“才貌双全啊!”

一声夸,令李豆豆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恨恨地看一眼那刚才还蛮顺眼的鲈鱼,哼,有啥了不起啊!

再怎么硬气,也经不过那楼烟每日的殷勤笑脸和美食,何况那赵子树简直要死,直接跟家里大人说最近有人包了午餐,不必准备。她总不能饿死吧。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没挨过第二天,李豆豆就破了再也不要跟楼烟说话的戒。

说句实话,李豆豆实在讨厌不起楼烟,除了长得漂亮这点,她柔柔弱弱的,又很有礼貌,一点儿都没有危险性。而且她还很怕李豆豆似的,跟赵子树还能正常说话,一碰到李豆豆,音量比平时的鸟语还要小很多。

这么闯入个楼烟,赵子树便常常对李豆豆指手画脚:“瞧你,能不能淑女一点嘛,你看人家楼烟。”

看看看,有什么好看!心里这么想,可吃人嘴短,总不能落了赵子树的话柄。

李豆豆心里的气,便冲着赵子树去,嗓门更大了。

“不淑女怎么的!”

“小心没人要。”

“没人要也不嫁给你!”

“你敢嫁,我还不敢娶呢。要娶也娶楼烟啊,又会做饭,又漂亮。”赵子树便咧开嘴笑,打了石膏的手岿然不动。李豆豆真想往他另外一只胳膊上砸一个铅球。

“有本事你娶她去!”李豆豆摔了书本。这时候,楼烟红着脸出现在门口,显然是听到了方才的话,有些羞。赵子树倒像是没事人似的,见到她就眼睛发亮。

赵子树虽然垂涎楼烟的伙食,但拆了石膏后,也没好意思再享用,跟楼烟推掉了每天的午餐。

4

期中考试后,他们俩谁也没拿第一。杀出了一匹黑马,一个戴着厚厚镜片的女生,将他们俩甩得远远的。这一次,赵子树以三分之差败居第三,李豆豆却意气风发地说:“让她走着瞧!”可是赵子树闻学霸连上个厕所都会带上书这一细节,叹气说:“算了,人家应得的。”

这不像赵子树的性子啊!

正值午休放学,门口出现了楼烟的身影,赵子树雀跃地站了起来,李豆豆心里咯噔了一下。

赵子树找到了跟她比赛之外,更重要的事了吧。

那就是楼烟。

这样一想,李豆豆再看一下光影之下站着的少女,亭亭玉立的身段,心中便凉了半截。

这时候,楼烟叫她的名字:“豆豆!午饭一起去我家饭馆吃吧,还有我的老乡一块。”

老乡叫周密,也是绍兴人,跟楼烟一样,也是家里来北方开店的,只不过开的是古董店。因此李豆豆觉得,周密身上有股迂腐气。他有些木讷,不太爱说话,也不算矮,只是赵子树在北方男孩里也算高的,182的个子,站在他们中间,像一棵树。

楼烟的父亲热情地款待了他们,显然是知道那时候的受伤之事的,关切地在端菜上来时问赵子树的伤势如何。赵子树弯了弯手臂,笑着说:“叔叔,真没事了!活动自如!”

楼烟便不好意思地笑。

李豆豆便觉得自己是局外人似的,哦,还有周密。

然后,她听到楼烟的爸爸说:“今天请你们吃饭,是听烟儿说你成绩倍儿好,想请你……帮忙,她的成绩……”

楼烟的成绩和长相成反比,此刻有些不好意思,低着个头。

李豆豆去看赵子树,那家伙一边往嘴里送菜,一边比了个ok:“没问题!楼烟其实还蛮聪明的,叔叔,交给我吧!”

李豆豆莫名其妙的,心里就生起气来,斜着眼瞪赵子树,对方却毫无察觉。

饭后,赵子树就上岗了,跟他的新学生说起学习的秘诀来。李豆豆才不要听那些所谓诀窍呢。念书就靠两个东西,一是天分,二是勤奋。有天分不勤奋不行,没天分瞎勤奋,也不得要领。

李豆豆走在前头,周密气喘吁吁地追上来,问她:“李豆豆,我刚转学到这里,成绩跟不太上,你能帮我补习吗?”

李豆豆看了一眼身后那对正说得一脸严肃的“师生”,她扯开嗓门故意让赵子树听见:“行,包在我身上,你可别输给楼烟了!”

5

于是,比赛从自己身上,便转到了各自的“学生”身上。

图书馆里,各自为营。

赵子树他们那边常常伴着喜乐,李豆豆隔三岔五地斜着眼就能看到楼烟捂着嘴笑,也不知笑什么。眼前的周密,却蹙着眉头,苦大仇深的。天资也许差不多,但李豆豆是严教,赵子树就恻隐了。一模的时候,较量以周密险胜告终。

李豆豆自然得意扬扬,当着赵子树的面说:“看吧,当老师你不如我了吧?”

何况这一次赵子树,自己考得并不怎么好。李豆豆心里其实早就胡思乱想开了,瞧他们俩好得,表面上是辅导,说不定暗通曲款呢!不然……赵子树一向成绩稳定,怎么发挥成这样?

她得盯着他们!有了这个想法,每天李豆豆都把周密拎在后头,赵子树他们去图书馆,她绝对不会缺席。是较劲,更是恐惧。她总觉得他们哪天会突然牵着手出现在自己面前,起码,这些得在自己眼皮底下发生吧。

一日,周密捧了一个青花瓷花瓶过来,说送给她,支支吾吾地说:“这个花瓶送给你。”

她挑挑眉头问:“是古董不?”

周密倒也老实,挠挠头说:“真正的古董都放在保险柜里,这些顶多是几十年的,我觉着好看。”也罢,放个几百年,也算是造福后代子孙,倒是古董,反而不敢收呢。

李豆豆眼神飘到离自己几米远的位置,午后的阳光下,楼烟正低着头轻声地说些什么,说完后,竟莫名其妙就跑了。

剩下赵子树,红着脸。

李豆豆心里一咯噔,有了揣测,便必须要证实。她给周密布置了任务,小心翼翼地挪过去:“楼烟跟你说什么呢?”

“真八卦。”赵子树道,叹了口气说,“出去说吧。”

“她说……喜欢我。”

“哦,原来赵子树也有人喜欢啊。”果然是这样。

“可不像你。”赵子树瞥了她一眼。

“我呸!周密也喜欢我啊!”李豆豆赌着一口气,扯谎说。

赵子树愣了一下,忽然正色说:“那你答应他没有?”

“你答应没有?楼烟不是你口中最适合娶回家的吗!”

“没错啊,多好的姑娘啊!不过你家周密也不错,古董世家呢。青花瓷瓶?兴许是宋代的,你就发了大财了!”口气里带些讥诮。

“那行!我答应了!以后我就是古董世家的少奶奶!”负气的少女,恶狠狠地回答道。

这时候,跑出去又回来的楼烟怯生生地走过来,一双秋波一样的眼睛,生生刺眼。

李豆豆冲进图书馆,把趴着正苦思冥想的周密给揪出来。

“喂!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周密蹙了下眉头,她的心就惴惴不安,最后幸得他点了点头,她才满意地吁出一口气。

“那行,那我们在一起吧!你要对我比赵子树对楼烟好,听到没有!”一向没精打采的周密,这一次坚决地点了点头。

周密的确是待她很好。四人行一起去游乐场,赵子树总是那么粗心,周密却处处周道。其实大伙儿都看出周密喜欢她。赵子树跟楼烟说一句话,她就跟周密说十句。赵子树替楼烟拎一下包,周密接过她的包,她就故作甜蜜地啄一下他的脸,羞得他满面绯红。赵子树便黑着脸说:“也太不矜持了吧。你学学我们家楼烟。”

楼烟便无奈地笑。

李豆豆和周密牵着手走在他们的前头,李豆豆笑到想哭,手心里抓着的是别人的手。笑容,也不是她的。

她比赛着成绩,比赛着恩爱,比赛着自尊心,她那么沉湎于这样的较劲里,明明心酸,却非要做出比他更快乐的样子。而周密,亦是个好人,李豆豆一丁点都不讨厌他,他温柔,话不多,也很靠谱,从不问为什么,对她言听计从得,令她觉得愧疚。

甚至有时候李豆豆也想,也许以后会嫁给周密也不一定。虽然,她总是梦见赵子树,可她不敢断定那是不是爱情。也许,只是一种习惯吧。习惯和赵子树比,不习惯,生命里多出了那么一茬人。

就这样,竟也相安无事地过了一年多。

6

楼烟生日时,她爸爸在自家饭店里大摆筵席,上了点家酿的绍兴酒,几个孩子不胜酒力,尤其是周密,喝得成了大红脸。

周密依旧是话不多的少年,在KTV外头,李豆豆扶着周密出来透气,昏暗又暧昧的灯光下,刚成年不久的少年一把箍住了李豆豆的肩膀,探头想要吻她。在一起一年多,他只牵过她的手,甚至没有吻过她的唇。周密一贯是温顺的,何况李豆豆强势,这一下,完全是趁着酒劲。

李豆豆其实也尝试过去喜欢周密。是啊,周密待她那么好!跟赵子树对楼烟比起来,简直是太好了!她也以为自己成功了,起码她一点都不排斥周密,他不在的时候,还会不习惯。可这一下,那熟悉的少年伸过来的唇,却让她幡然醒悟。

她奋力地挣扎,发出的尖叫自己都觉得骇然。闻声冲出来的赵子树,一把将李豆豆给拽到身后,飞起一拳就打在了周密的眼眶上。周密的酒便醒了一半,茫然又伤心地看着她。

“你到底喜欢不喜欢他啊!”赵子树似乎察觉到什么,气恼地问李豆豆。

楼烟从里面跑出来,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他们,他的声音小了一点,似乎怕惊扰到楼烟。

“喜欢!”她看那眼神,便觉得发恨。

“那你挣扎个什么劲儿啊!”

“我矜持不行啊!要你管!”她冲过去,一把将周密拽起来,就走。这是他们俩的场,她不要弄砸。那天晚上的楼烟那么光彩动人,多美。

李豆豆忍不住还是回过头去,看到楼烟站在赵子树的身边,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只是觉得那么般配,那么……

周密轻而疲惫地问了一句:“李豆豆,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她知道,自己的情急之下,把这平静的局给搅坏了,但她支支吾吾地又撒着一个很烂的谎:“喜欢啊,只是我觉得……还太早了。”

7

那几日,李豆豆总觉得赵子树洞悉了什么似的,就连楼烟也用一种莫名的眼神看着她。

于是,原本堵在喉口的话,又咽了下去。

她自己做的选择,自己演的戏,必须演得漂亮,就这样中途撤局,一定会被赵子树笑死的。

何况,没有了周密,她一个人真不知道,怎么在楼烟和赵子树的爱情下平衡下来。她会暴露,那会让她丢掉她仅剩的自尊心的。

时间变得很慢很慢,日头从东到西,她几番忍住不回头去看斜角方向最后一排的赵子树。因为个子高,他把前头的位置,都让给别人了。

两年里,他们两家从最初的热络到疏离,李豆豆心里明白,暗自较量的,不仅仅是他们自己,大人们的表面和谐下,亦暗藏玄机。

自己的父亲与他的父亲竞争职位,四处奔走,连两家的女人都不再好意思往来,后来,还是赵子树的爸爸赢了。母亲便跟李豆豆说,保送考试你一定要拿下名额来,不要输给赵子树了。

不要输给赵子树了。

赵子树啊赵子树,为什么你总是出现在我对手的名单里。总要比我幸福那么一点,虽然我佯装出一副幸福的样子,表面上比下你和楼烟,但其实谁知道,我早就输得一败涂地。

下课的时候,李豆豆抱着一叠书,一个转身,准备好的笑容僵在脸上,楼烟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班门口,朝着她挥着胳膊说。

“豆豆,晚上我买了电影票,不用晚自习,一起去看吧。”

“算了,我要复习。”她撑住自己的笑容,“赵子树,保送考试可别输给我啊!”

那两个人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抱着书的李豆豆,在门口跟周密狭路相逢。周密知道她在疏远自己,只是她总有理由。他此刻也有些尴尬,指了一下楼烟他们远去的方向。

“李豆豆……你为什么不理我?”

“我哪有。”她咧开嘴笑着掩饰。

“那一起去看电影,好不好?”

李豆豆还是不忍心辜负周密的满心期待,只是不愿意跟楼烟他们碰上。岔开了时间,周密买了爆米花和饮料,脸上的喜悦令李豆豆觉得心酸。

黑暗里,前头的情侣头靠在一起,甜蜜得令她心酸。赵子树,此刻是不是也和楼烟这样靠在一起呢?眼泪便掉下来了,周密觉察到了,忽然伸过手来,握住她的。

李豆豆没有躲开,听到他轻声关切地问:“怎么了。”

“没,想到马上要保送考试了,我还在这里看电影,害怕。”

“害怕输给赵子树吗?”周密从楼烟那听说了两家人的龃龉,此刻下了定论,“李豆豆,你不会输的,你有我呢。”

“谢谢你。”李豆豆说。

但是,对不起。

8

保送考试总算到了,在这之前,李豆豆主动找赵子树,比赛那么久,胜负分了那么多,总得赌点什么吧。

“就赌一个心愿吧。”李豆豆说,赵子树自然无条件同意。

结果,熬到了那一日,同一个考场里,铃声马上要大作,却没见赵子树的踪影。李豆豆冲出去的时候,碰到了周密,她劈头就问:“你见赵子树没?”

“楼烟今天摔伤了腿。赵子树说保送考试他不参加了,把楼烟送医院去了。”周密告诉她。

李豆豆愣了,然后冷冷地笑道,他弃权了他们的赌局,他不考,她也不考。从考场跑出去的李豆豆,像失了魂魄似的在校园里游荡。

下午三点,赵子树黑着脸从外头回来了,和李豆豆狭路相逢,哑着嗓子打招呼。

“你干吗呢,李豆豆。考得怎么样?”

“考得特别好。”憋着眼泪,她昂着头就笑。周密考完试便跑过来找她,正关切地想要问李豆豆怎么这么轻率,李豆豆扯过他胳膊就笑着说:“赵子树,楼烟怎么样?我们去看她吧。”

医院里,周密还是透漏了她弃权的事。

“你是不是傻逼啊!”保送名额只有两个,无疑是他们三人争罢了,他不想与她争,所以不管楼烟怎么劝他回去考试,他都执意要陪她到医院。其实哪怕陪到医院,也来得及。

李豆豆并不搭话。她只是想,她没有做错。如果赵子树不上那个大学,她也一丁点都不想上。他们比了那么多年,凭什么他说弃权就弃权。

楼烟的腿打了石膏,她学的是舞蹈,眼下马上要进行的艺考也耽搁了,正掉着眼泪。楼烟看赵子树黑着脸骂人,抬起一张惹人可怜的泪脸,赵子树终究还是放低了声音。

“李豆豆,你真的是个蠢货。”

李豆豆笑起来:“是啊,我是蠢货。”然后她朝着楼烟说,“你好好休息啊。没事的,不就是艺考嘛,明年再加油嘛。赵子树会在大学里等着你的,他对你那么好。”

是啊,那么好,好到他的前途都可以放弃。

走到医院门口,李豆豆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周密过来抱住她,他安慰她说:“李豆豆,没事的,不就是保送嘛,你的成绩,名牌大学稳上的。”

她摇摇头,不是那回事。

就在刚才,她看到楼烟哭着抱着他,他伸出手臂,环住他的女孩,那场面,叫她几乎不能呼吸。

周密却问:“那是担心楼烟吗……楼烟是挺运气不好的。唉!”

李豆豆扶住他的胳膊:“周密,我忽然很想喝酒啊!”

9

开始呕吐时,李豆豆就知道自己完了。试纸上显示的结果,让她浑身没有力气。

周密在下课的时候跑过来找她,问她的脸色怎么这么差。她摆摆手说:“没事,夏天快到了,我估计中暑了吧。”

赵子树盯着她的脊背很久了,他觉察出李豆豆轻微的发抖,李豆豆从来没有这么仓皇无措过。可是他没说什么,早上的时候,在家休养的楼烟给他发了一条短信。

说分手。

在他们眼里,赵子树并不是一个差劲的男朋友。可楼烟心里太清楚,那刻意的疏离,名不副其实。而赵子树,心里并没有难过,反而卸下一口气。对于楼烟,他是不忍心伤害的,可是,却不能爱。

的的确确,她很好,优点那么多,几乎无可挑剔的温柔。

可是,总是少了些什么。

赵子树知道,他的生命里也许会出现很多很多楼烟,但只会有一个李豆豆。而这个李豆豆,正和他,越走越远了。

“李豆豆,你到底怎么了?”

其实这件事,以李豆豆本来的性格,打死都不会告诉赵子树的,她可以在任何人面前丢脸,可以输给任何人,可是……唯独赵子树。

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她那么害怕马上要去做的那件事,那是击垮她自尊,击垮她一切的一件事。她希望,做这件事的时候,赵子树在她身边。

他嘲笑她也好,骂她也好,不管怎样,要在她身边。

所以她笑着说:“赵子树,我中奖了。”

“我一定要去杀了周密。”

“不要。”她抓住他的胳膊,紧紧地箍住他的手臂。是阻拦的姿势,却是他们长大后,第一次这么亲密的姿势。

“求你。不要让他知道。”

“他居然不知道!”赵子树诧异地看着她。

是的,对方不知道。李豆豆是不想让自己和周密的关系变得更不堪。错在自己,是她骗了周密的感情,她自己营造了那么多幻觉,让对方以为是相爱的,最后才发觉,那是一个大骗局。

周密,也是受害者,而自己,是罪有应得。

“你到底……对他是怎样?”赵子树,终于再一次问了出来。

回答不喜欢吗?是实话,可他要问为什么呢?再说实话,说是为了跟你比。你交了女朋友,我能不交吗?多寒酸啊。你天天在我面前秀幸福,我不秀吗?会被你们气死酸死的吧。可是……我能怎么样,只能胜出一筹来,装出比你幸福的样子,让你晒无可晒,让你先被我们腻歪死,让你……

从手术室里出来,赵子树接住了她几乎绵软的身子。

“我送你回家休息。”

“我不想回家。”

“想去哪里。”

她回答,我想去,游乐场。

10

五岁那年,她和他第一次一起去那个游乐场,两个人为了一串糖葫芦差点打架。十岁时,两人较劲谁敢坐过山车,他们连坐了三场,都吐得七荤八素。第三次,是四人行,她在他面前上演甜蜜,一手导演着戏。

这一次,他扶着她,站在过山车下。赵子树说:“你不许玩这个。我陪你去坐旋转木马。”

她苍白着脸说:“赵子树,你是不敢吧!我可不怕,我……我就当再进次手术室……”

“闭嘴!”赵子树骂了她一句,便看到女生的眼泪猛地掉下。赵子树是心疼的,他从来没见过这么脆弱的李豆豆,像失去了一切超能力的女战士,一无所有得,让他觉得难过极了。

这时候,那个戴着头套贩售兔子头箍的公仔人走过来,向赵子树说:“给你女朋友买一个吧,她真可爱!”

“谁是他女朋友啊。”她笑着说。

这一次,赵子树没有顶嘴,而是从对方手里买了一个兔子发箍,一下戴到李豆豆的脑袋上:“你小时候吵着让你妈买的,没想到还蛮适合。”

“赵子树……我想说……”她的话如鲠在喉。

“如果你很喜欢周密,就不要放弃吧。毕竟……已经牺牲了那么多了。”他说。

她便含着笑说:“好。”

手机里,三十个未接电话。她回了一条短信:周密,我们分手吧。

11

日子回到了最初的样子,那些疮疤他们绝口不提。她分手的事,他也没再多问,只是多加照顾她。高考那年,赵子树赢了她最后一次,考上了北京的大学,而她却考得出奇地差。离家那日,他站在她家楼下等她。

“再考一次吧,我在北京等你。”

“谁要你等啊。”

她便这样笑着说:“赵子树,其实你这次也没赢我。我姨妈在美国,叫我出去,我考到了他们那边还算不错的大学。”

赵子树静默了一下:“李豆豆,那去了国外,谁照顾你啊。”

“我不怕没人照顾我,是怕没人让我有尽头去比呢。”

“你越来越强大,还怕没有对手?”赵子树说。

可是,我只想要你,心里这样想,却终是不会开口,李豆豆只笑着说:“那倒也是,以后还看不上你这样的对手了呢!”

“上楼吧。”

“好。”她转过身,眼里含着泪就要暴露了。他们待在一起那么久了,没有一场分别超过半个月。而这一别,许是小半生。这一刻,她多想回过头再看一眼赵子树,看一眼她这么多年的老对手,这么多年的老朋友,这么多年……喜欢的人。

可是自尊不允许,她那在别处使不上劲儿的矜持,在此刻,是无比强大的力量。

不回头,打死也不回头,回头,如果看到他的后脑勺,她就再一次输给他了。

她输得还不够多吗?

她的整段青春伤痕累累,其实并不怪他,只能怪自己。

她的脚步缓慢,而身后的少年定睛望着她,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声音。

一声“李豆豆”如鲠在喉,正憋不住要脱口而出时,却见她原本的脚步加快,迅速地消失在楼道里。

赵子树垂下眼睛,黯然地想,那么也好,李豆豆,再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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