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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爱情

母亲1926年出生在云南省峨山县城,读完小学就没读了。16岁时,外婆把她嫁给县城里一个大户人家的少爷。少爷对她很好,给了她很多金银首饰,好看的衣服。母亲什么都不要,只要读书。夫家没法,只得送母亲去读书。母亲在峨山中学10班读初中时,已是快20岁的大姑娘了。

中学读书时,母亲接触到了新思想。当时云南的地下党,在峨山中学秘密开展工作,好几个老师是中共党员,峨山中学初中10班的学生中,有不少对新思想感兴趣的青年。解放后成为云南省人大主任的李桂英,就是当时这个班内的新青年积极分子。

不久,母亲和她的初中同学李桂英,悄悄离开峨山县,进山参加了中共云南地下党的边纵部队。母亲被分配在余为民的四纵队,当团部卫生员。很快,母亲发现自己怀孕了。这时她已是要理想不要命的革命女青年,不想生出肚里的孩子,坚决要跟靠走私大烟和贩卖枪支发财的旧家庭决裂,要跟自己的丈夫离婚。

我接受了革命思想的勇敢母亲,躲在深山老林,摸着渐渐隆起的肚子,心乱如麻。她找一些土坎,一次次往下跳,想把肚里的孩子跳掉。可那个睡在子宫里的小生命,一点不理解我母亲的革命理想,坚决不出来。于是我的母亲不得不躲进简陋帐篷,用说不清的什么方法,把肚里的孩子杀死,做了一次人工流产。

前久,我看见《玉溪日报》上追忆云南边纵女战士的文章,文中说她们雨天行军,冬天过河,夜间露宿在阴冷潮湿的森林里。那文章让我看得想哭。我那娇滴滴的可怜的母亲,跟她的那些同样孱弱的革命女伴,一起跋山涉水,右躲左藏,顶风冒雨。她们怀孕、产后、例假、受伤,跟男人一样战斗,其实还是女人。她们用女人娇弱的身子,跟恶劣的自然抗衡,跟强大的追兵周旋,只为冲破历史巨大的黑夜。

云南解放后,母亲分配到昆明工作。她响应党的号召,追随爱情,跟着在革命烽烟中结识的未婚夫战友,一路南下,前往云南最边远的地区,支援当地建设,去到墨江县、再去思茅县,最后定居在澜沧县。

母亲说,那些边远深山,根本就没有路,他们一路往南,披荆斩棘,行李靠马帮驮运,人徒步行走,还要提防沿路土匪的袭击。后来,母亲看到电影《山间铃响马帮来》,曾低声哭泣。她哭不是因为激动,是因为伤心和感慨,因为那时候的母亲,已经不是自由人,她劳改释放,在农场就业。

劳改是一场解释不清的噩梦。母亲在墨江县工作时,与相恋的男人结婚。丈夫很能干,是当时修思普公路(思茅至澜沧)的一名官员。一夜之间,母亲以莫须有的罪名,被捕入狱。她已经怀孕,入狱后孩子没保住,死在了肚子里,孩子的爹也没保住,他要继续进步,马上跟母亲离婚,修路结束后,他就回昆明了,消失在茫茫群山之后。

孤单的母亲,在监狱里寻死不得,才活了下来。

2007年,我为了寻访父亲母亲的足迹,只身一人回到农场,通过关系,我看到了父亲母亲的档案。它们黄黄的,厚厚的,散发着一股蒿叶般的苦味。我看到了父亲母亲的光荣战斗史,看到了他们蒙冤受难的历史。还看到了母亲作为一个女人正常的恋爱史。

那份恋爱史有些复杂。母亲1956年入狱,刑期5年。由于表现好,刑未满,就在农场医院做清洁工。她刑满释放时,医院来了一个同样在服刑的李姓男医生,李医生医术高超,毕业于上海医科大学。他狂热追求母亲,母亲无比惊喜,又胆战心惊。爱情在秘密的摸索中悄悄生长,他们万分小心,还是被组织的火眼金睛发现了。

爱情暴露,结果很惨。他们不得不赶紧向组织上交自己的恋爱信,用曾经写过恋爱信的手,重新写出一封封检讨书和悔过书。几十年后,我双手捧着他们亲笔书写的情书和检讨书,趴在档案桌上,哭得稀哩哗啦。

李医生终于没有做成我的父亲,他被严肃处理,调往边远的农业队种甘蔗和水稻去了,我的母亲,也不得再做医院的清洁工,被送去医院的菜地里种菜。

母亲每天顶着烈日,挑起沉重的粪桶,行走在厕所与菜地之间的土路上。她把粪水一瓢瓢浇给那些幸福的菜们,用锄头一锄一锄挖向菜地,手掌心磨破了,脚趾头被锄头挖伤了。

幸好出现了我的父亲。

这个男人,一直默默地关心我的母亲。他也是种菜的一员,看到母亲挑粪辛苦,他常把自己的粪桶挑到树阴下,迅速折回来,帮我的母亲挑粪。蔬菜在地里生长,另一个爱情事件,也在他们的身体里萌芽。他们肯定害怕,担心别人发现。可蔬菜即使不浇粪水,也会长大,只是长得瘦弱。爱情同样如此,尽管躲躲藏藏,心有余悸,爱情之苗同样会生长,无法阻挡。我的母亲无法拒绝爱情,那个男人也是,他终于做成了我的父亲。

母亲嫁给父亲后,心有所属,开始了幸福生活。

父亲极其疼爱母亲,视母亲为心尖上的宝贝。她不要母亲做一点家务。母亲只管上班下班,回家休息。可是,他们还是没能保住前3个孩子,母亲每怀孕一次,就流产一次。母亲为什么能保住我?为什么生下了我的弟弟?为什么后来怀孕后又流产?母亲无法说清,就像苍茫的历史无法说清。

母亲生我时,已经四十一岁,父亲四十岁。生弟弟时,母亲四十五岁,父亲四十四岁。

我八九岁时,父母从医院调到了后勤队。母亲在医务室当医生,父亲在木工房做木工。他们为人谦和,各有手艺,很受人尊敬。平时,谁家感冒发热,小疼小病,母亲保管手到病除。哪家生娃娃,都要恭恭敬敬请母亲去。母亲的双手,捧起过不知多少新生命。她在面对一个个产妇,面对一个个哇哇诞生的新生命时,会不会想起自己那些夭折的孩子?

母亲每次接生回来,都累得瘫倒在床。父亲伸出大手,帮母亲按摩身子。有时,按着按着,母亲就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有时,母亲替人接生回来,父亲早为她泡好了一碗红糖水,仿佛生产的不是别人,而是我的母亲。有时,遇到产妇难产,母亲半夜回不了家,父亲就打着手电筒,去产妇家门外守候,等着接母亲回家。有两次,我在半夜的熟睡中,朦胧看到父亲背着疲惫的母亲走进家门。

父亲很能干。在外,做得一手好木活。他做出来的箱子、板凳、桌子,精致又漂亮。在家,父亲包揽了所有家务活,做饭洗衣和腌咸菜之类活计,父亲也不让母亲沾手。他们相得益彰,一个忙里忙外,一个娴静淡雅,夫唱妇随,从未红过脸。

1979年,母亲平反了。她高兴得走出走进,坚持要回原单位,要离开农场。父亲不同意。我第一次听到了父亲母亲的争执。毫无疑问,父亲舍不得母亲离开,凭着第六感,他已经预见到了结局,母亲一旦离开,我们一家就再难团聚。

但是,母亲固执己见,坚持要离开“迫害”了自己二十余年的伤心之地。她要骄傲地回去,体面地站到加害于自己的人面前,让他们看到,自己好好地回来了,还带回了一双健康的儿女。

父亲走不了,他跟母亲不是一个原单位。

于是,母亲带着我和弟弟,离开了农场,也离开了我的父亲。

母亲伤心的记忆结束,苦难的日子却开始了。我们姐弟俩,也跟着母亲受罪。

因为,我的母亲,从未做过家务,她离开丈夫,自己带孩子,手忙脚乱,不如如何收拾重新开始的生活。

在农场时,我们从来没有吃过一顿苞谷饭。母亲带我和弟弟离开农场,去到一个叫竹塘的地方,那里的口粮,要匹配一定数量的苞谷。我记得,那些苞谷颗粒饱满,金光灿灿,叫卡特苞谷,说是美国品种。粮管所卖出的卡特苞谷,有些是原样的滚圆颗粒,有些是机器磨成碎粒的。母亲不管那么多,买回的苞谷,都是圆粒整颗状的。

她把整颗的苞谷,和在大米里煮给我们吃。

母亲连大米饭也不会煮,要煮出混和着整颗苞谷的特殊的饭,问题就大了。她煮出来的饭,总是烂糊糊的,完全没有吃相。最初,我和弟弟觉得新鲜,还吃得好玩,不久,我们就觉得饭难以下咽。母亲哄我们吃,骂我当姐姐的不做榜样,不带头吃饭。可我想做好榜样,却咽不下那难吃的粗大苞谷米。我不吃,弟弟也不吃,一到吃饭时间,我们就哭闹。后来,母亲没办法,只好用少得可怜的工资,去黑市上买高价米。

吃肉也麻烦。那时,一家人一个月二两肉票,到卖肉的日子,我和弟弟跟着母亲,早早去排队。母亲把肉拿回家,却不会做。幸好,有邻居小赵??帮助,她教母亲如何做肉。可母亲做出来的肉,又老又硬,味道单调,比父亲做的肉不知难吃多少倍。

从前我们跟父亲一起生活,家里永远有烧不完的柴禾。父亲常常进山打柴,我家草房的门口,总是码着一摞高高的柴禾。父亲是木工,下班时,还经常用围腰兜着废弃的木材边角料回家,我家的柴禾永远烧不完,灶窝里总是烈火熊熊。

忽然日子大变,父母分开,母亲独自带着我们生活,打不到柴,只能买柴禾烧。拉祜族村民卖一背柴,要5角钱,母亲多花了5角钱,我们就要少买好多其他东西,日子过得很紧巴。

父亲来看我们,为我们砍过两次柴。

两次以后,父亲再没有来竹塘。

因为,父亲并不是来为我们砍柴,是准备带我们回去。

第一次,他怀着怨气,也带着希望,出现在我们的面前。他一踏进竹塘,就面露绝望,连说竹塘地方太小,比不上农场。他说农场中间是212国道,坝子好大啊,人好多啊,好热闹啊,前边是思茅城,后边是景洪城。哪像这里,解个手的都要爬半座山坡,落后。

他花言巧语,只为劝母亲跟着自己回去,全家人一起生活。

我觉得父亲说得有道理,竹塘就是落后,母亲把我们带来这种穷地方,我很不满。

母亲不听父母的劝说,坚持不回农场。

她解释说,澜沧县卫生局答应为我的父亲安排工作,让他去县医院做木工,那样,我们一家就能在县城里团圆。

最终,父亲的事没有办成,人家一拖再拖,说过的话早就忘记。

如果,母亲低声下气求人,或送礼搞点拉拢,父亲调动的事,大概也能办成。如果,父亲亲自出面,诉说夫妻分居之苦,流泪追述自己的革命经历,告诉人家自己曾经走南闯北,枪林弹雨,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也许人家会心软,把他调到我们身边。

可是,母亲没有向上面低头,她跑过几次,不见动静,就忍气吞声了。父亲从来没有为自己的调动出马,更没有去找人哀求,或许他根本就不愿去求人。

我们一家四口,继续过着四分五裂的生活。

一年后,我去县城读高中,高中毕业,外出读大学,接着在外地工作。我读高中时,弟弟回到父亲身边读初中,然后去勐海县城读高中,接着参军,去了保山市。

我记得,父亲最后一次回来看母亲和我们,当时我正在做饭,他理直气壮地叫我走开,自己动手做饭。我洗衣时,父亲又抢过来洗,叫我去做作业。他边洗衣服,边骂母亲,说她不够格,说叫她回农场偏不回,日子过成这样,乱麻麻。那是我见过的最后一次父母吵架,也是最恶劣的一次吵架,因为,之后的近二十年里,他们再没有在一起生活过。

1997年,父亲脑溢血,突然摔一跤。眼看自己的丈夫似乎要离世,我的母亲吓一跳,在医院惊慌失措地哭,叫来我和弟弟,要我们赶紧把父亲接回家。病中的父亲,就这样与我的母亲相伴,过了不到一年的家庭生活。

可他们已经很陌生了,父亲整日躺在床上,母亲一声不响,经常悄悄躲开,坐在门口,望着窗外遥远的落日。

父亲去世,我赶回老家,看到母亲摸着父亲的棺材,神情呆滞。一生的艰难爱情把她烤焦,她干涩的眼里,已滴不出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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