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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只如初见

 我的爱却并不因此把他鄙视,既然天上的太阳也不免瑕疵。

  ——梁宗岱译莎士比亚十四行诗

  北平的秋天,来得特别早。江南还繁花似锦,重峦叠翠,北地却槐花遍地,黄叶调零,几声哀弱蝉鸣,一阵淅沥寒雨,把秋意渲染得铺天盖地。

  沉樱的心,比秋意更加萧瑟。结婚只一年,戏剧家丈夫就移情别恋,挥刀斩情丝,撒手的刹那,她觉得人间最痛苦的,莫过于此了。带着一身情伤,她孤身一人离开上海,飘零到北平。她要避开嘲弄的目光,拒绝哀怜的眼神。像一只受伤的小兽,把陌生的城市。当成僻静的山洞,躲起来,默默地舔舐伤口。

  还在少女时代,沉樱就步入文坛,在复旦大学中文系读书期间,她的处女作就得到茅盾等人的赞赏。随后,她陆续发表《喜宴之后》等三部短篇小说集,更让她一举成名。凭借出众的才华和名气,在北平,她被一所知名中学聘为国文教师。

  新学期开学不久,学校邀请北大法文系主任、知名教授梁宗岱来校演讲。梁宗岱的才情学识。沉樱早有耳闻。她特别喜爱梁宗岱翻译的作品,尤其是里尔克的《严重的时刻》,诗情勃然,铿锵沉郁,每每读起,心有恸然。在复旦念书时,她就听老师们讲过梁宗岱的轶事;一身英国式西装短裤,长及膝头的白袜,他饲养一只山羊,每天像狗一样,温顺地跟在他后面,亦步亦趋,直到他进课堂,才转身回去,十足的英国绅士派头让梁宗岱在北大独成风景。无论是才情,还是轶事,都让她对他的讲座,充满期待。那天,沉樱早早地赶到学校大礼堂,坐在前排,久疏打扮的她,也收拾了一番,一袭蟹青哔叽旗袍,五分宽同色缎边,外加一件黑丝绒的背心,配一条白纱巾,乌发如漆,涡媚犹圆,亮丽得像雨后清新的木兰。很快,她成为台上梁宗岱的聚焦点。他兴致勃勃,口若悬河,洋洋洒洒,博古论今,侃侃而谈。她静静地听着,时而会心一笑,如寒梅初绽。她和他,在彼此的眸子里看到了互放的星辉。

  真才子自风流,梁宗岱是才子中的才子,多情、天真、热烈,禀赋天才,憎恶平庸。年少时,他就被称誉为“南国诗人”。留学欧洲后,他是大文豪罗曼·罗兰座上宾,深受西方文化影响,性情奔放,不设世俗藩篱,不受传统桎梏。在爱情上,他更是追求自由真爱,他的第一次婚姻是父母之命,他极不满意。尽管有胡适这样的名流苦心劝和,他还是在公堂上了断这段婚姻。

  高挑妩媚、气质非凡、才华横溢的沉樱,让梁宗岱深深着迷。才子的爱情,来得更加猛烈,率性,不管不顾。刚为情所伤的沉樱有些招架不住,本能地逃避,刻意保持距离,千方百计地屏蔽梁宗岱的种种示爱。但爱情来时,挡不住。何况才子梁宗岱燃起的爱情火花。原本就绚丽多姿,炙手可热,就算冰块也会熔化了,磐石也要移动了。慢慢地,沉樱也感到彼此志趣相投,梁宗岱的渊博知识,翻译作品时一丝不苟的严谨,都让她十分倾慕。也许,爱情才是治愈情伤的良药,交往半年后,沉樱又中了爱情的蛊。

  沉樱东渡扶桑留学,梁宗岱毅然从北大辞职,追随她远赴日本,叶山一所古朴的小木屋,容纳了他们的爱情,他们同居了。他和她,一个诗人,一个作家,又都从事翻译,共同热爱的文艺天地,让他们更加合拍。他们一起写译了大量诗作,后来以《一切的峰顶》为名合集,用来纪念他们爱情和事业的双重峰顶。叶山岁月,端然静好。简朴温馨。一年后,他们回到天津结婚。抗战爆发后,他们离开天津。寓居重庆郊外的北温泉“琴庐”,两个女儿相继出世,他们幸福恩爱,其乐融融,那首著名的十四行诗《我们的幸福在夕阳里红》,就是梁宗岱对这段美好生活的真实记录。

  很多时候,轰轰烈烈的相爱简单,平平淡淡的相守艰难。因梁宗岱好酒贪杯,又爱“吹牛”辩论,夫妻俩口角不断。婚后第七年,梁宗岱回广西百色处理父亲后事,偶然结识了粤剧名伶甘少苏,特别是她表演的《午夜盗香妃》,深深打动了诗人的心。那段日子,他几乎一场不缺地捧她的场,每次都“诗情盎然”,观看后写诗相赠,“半生道行纵成空,肯惜浮名轻一笑”、“荣辱等闲事,但得心魂相伴。”才子佳人的戏码,他们不遮不掩地上演,一时间,百色的街头巷陌,茶余饭后,都流传着他们的故事。甘少苏的前夫更是纠集恶徒殴打梁宗岱,但他仍然我行我素,“任他谣诼起纷纭,不惜为卿千万劫”。梁宗岱还筹集3万元巨款,为甘少苏“赎身”。此时,梁宗岱尽管也有“我与你结了婚,沉樱就会离开我”的顾虑,可还是很快与甘少苏登报结婚。

  促成一场婚姻,爱情不是唯一的因素;维持一场婚姻,仅有共同的志趣爱好,也是不够的。也许男人不仅需要携手共进的妻子,更需要一个在旁边为他鼓掌喝彩、崇拜仰望的女人。甘少苏仅有小学三年级文化水平,姿色平平,人又消瘦,嘴巴大大的,笑起来,嘴角仿佛翘到了耳朵边。梁宗岱抛弃精神上共唱和的妻子沉樱,而选择了“寻常巷陌”甘少苏。也许。只因为她是个仰望他如仰望星空的女人吧。

  当时,沉樱尚有孕在身。闻讯后,她没有吵闹,没有哀求,毅然决然,带着两个幼女搬离梁家,独自在上海生下儿子。后来,她决定带着子女去台湾。梁宗岱真的伤到她了。爱多深,痛就有多深,爱有多重,恨就有多重,她不去理会前路有多艰难,只一心想彻底抽身,走得远远的,永世不再见。也许,她能给他唯一的惩罚,就是让他目力不及,让他牵挂无望,让他补偿不了,让他永生不得心安。恨意难消,也许只因爱的纯度仍高。

  梁宗岱得知消息后,匆忙从广西赶到上海。希望至少阻止子女们赴台。沉樱怎会如他所愿,她连见都不愿再见他。亲情和爱情,他再不能从她身上得到。她果然刺中他情感的软肋,梁宗岱呆呆地伫立在上海机场,体验到心被一点点掏空的苦,爱被一寸寸凌迟的痛。

  她带着子女决然离去,他们的故事并没有结束。在台湾,迫于生计,沉樱承接梁宗岱的衣钵,翻译了大量的外国文学作品。没想到,她翻译的茨威格的《一位陌生女子的来信》,格外I红火,在台湾一年内竞印行了十次。她还重新刊印了见证叶山岁月的《一切的峰顶》,对沉樱而言,它就像一朵爱情的梅花烙,精致却忧伤,美丽却哀痛。在她心灵深处,那难以言述又难以忘怀的爱情,像纠结的蛛网,岁月越深,网丝越密,越粘连难除。在台湾。她仍一直以“梁太太”自居,署名仍写“梁陈瑛”(沉樱本名陈瑛)。粱宗岱的印迹,在她的心里,在她的生命里,没有抹去,也不能磨灭。

  断绝音讯十年后,女儿回国寻父。当女儿带来梁宗岱的东西,沉樱几乎迫不及待地赶去翻看。故物历历,连同女儿对父亲情形的描述,沉樱积郁几十年的情绪,再也压抑不住,如深埋地底的熔岩,喷薄而出,汩汩流动:“宗岱:前两天思清(她们的二女儿)找出你交她的资料去影印,使我又看见那些发黄的几十年前的旧物。时光的留痕那么明显,真使人悚然一惊。现在盛年早已过去,实在不应再继以老年的顽固。在这老友无多的晚年,我们总可称为故人的。我常对孩子们说,在夫妻关系上,我们是怨偶,而在文学方面,你却是影响我最深的老师”。字里行间尽是情意。与梁宗岱共同生活的甘少苏读到这“怨偶”二字,亦竟自流起泪来。此时,他们已是双鬓斑白的耄耋老人。沉樱筹划着将梁宗岱的书稿出版,甚至他写给甘少苏的词集《芦笛风》,她也帮助出版,那种对他文字的宝爱真是无以复加。沉樱晚年多病,梁宗岱亲手精心制作各种膏药,托人带给沉樱,希望能对她的病有所帮助。

  1982年4月,沉樱回国了,与十多位文艺界老友会面叙旧,相谈甚欢。此时,梁宗岱病重卧床,希望能见沉樱最后一面。沉樱却犹豫了,最后,她决定还是信守诺言:永生不再相见。她是写小说的,知道悲剧的收梢,更有感染力。她并不“薄凉”,因为有爱,所以狭隘。沉樱说,彼此老朽相对,不如只留青春爱恋,让彼此带着美好的记忆离去。

  爱情没有对错,非关黑白。诚如张爱玲所言:制造更多遗憾的,却偏偏是爱情。阴晴圆缺,在生命里。在爱情中不断重演。换一个人,都不会天色常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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