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高中毕业那年,一场“史无前例”的风暴席卷了全国。当时,我加入了学校的一个红卫兵组织。身着绿军装,腰扎宽皮带,臂佩红袖章。走在路上,自己觉得神气十足。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我,实在幼稚可笑。
1966年秋的一天,我和几个同学正在红卫兵指挥部里写大字报,外面有人敲门。我打开门,一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姑娘慌慌张张地走进来。她说自己住在我们学校附近,请我们去制止街道主任去抄她家。
“我爸是贫农出身,因为以前得罪了街道主任,所以他现在借运动要整我爸!”姑娘十分焦急地说。
我觉得这姑娘有些面熟,便仔细打量了她一番,她也正盯着我呢。在对视中,我和她不约而同地叫出了对方的名字。原来,她是我的小学同学——荣。听说她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一直在家待业。几年不见了,没想到我们竟在这个场合见面。
有了同学这层关系,再加上我对街道主任挟私报复感到气愤,便和几个同学急匆匆地随荣来到她家。当我们赶到时,果然见一个中年男子领着一伙人,张牙舞爪地正要冲进荣的家。我一下子跳到那中年男子面前,大声喝道:“不许胡来!”然后,我掏出《毛主席语录》,念了其中一段,至于是哪一段,现在已经记不清了。那中年人大概心中有鬼,见到这阵势,露出疑惧的神色。我趁热打铁,与几个同学使了个眼色,高举起“红宝书”,喊道:“谁打击贫下中农,就叫他灭亡!”几个同学也随着我高呼口号,引来了一些人驻足围观。中年人见事不妙,说了一声:“撤!”便领着他的同伙灰溜溜地走了。
打那件事以后,我和荣的距离明显拉近了。荣常来学校看我,有时和我闲聊,有时帮我贴大字报。荣很温柔,人也长得漂亮。她多次请我到她家做客,荣的父母对我很好,我每次去她家,他们都给我做好吃的。
荣与我逛街时,多次倾诉了她对我的仰慕之情,委婉地向我表白了爱恋之意。她的那些话,使我脸红心跳,心里像喝了蜂蜜似的。在和荣相处的日子里,我每天都很高兴,连走路都在哼革命歌曲。那段日子,我特爱照镜子。有一天,我在家里翻出小学毕业时的合影,在那张发黄的照片上,我一眼就认出了梳短发的荣。在那个年代,我和荣的恋爱,毫无浪漫可言,我和她甚至连手都没拉过。
1966年冬,我和同学组织了一支“红军长征队”,准备从沈阳徒步走到革命圣地延安。荣很羡慕我能有这次机会,为自己不能随同我一起去“长征”而感到遗憾。
那天晚上,由7个人组成的长征队在学校里召开了最后一次筹备会议,研究“长征”的路线,并准备第二天从学校出发。散了会,当我走到荣家那条胡同时,荣已在路灯下等着我。当时,她送了我一条手帕和一本日记,日记本里还夹着几张邮票。她让我把“长征”沿途的趣事都记下来。那天晚上,我和荣在那条胡同里不知来回走了多少趟,也不知唠了多少嗑儿。她叮嘱我,一路上要保重身体,每天睡前一定要用热水洗脚。她慢声细语地说着,恋恋不舍之情溢于言表。
1966年11月24日早晨7时,我们的长征队从学校出发了。我高举着红旗走在队伍前面,在冬日的寒风中,红旗猎猎,引来了不少行人异样的目光,不时还有人凑上来,问我们要到哪里去。经过荣家那条胡同时,荣站在家门口,朝我摆手,我冲她笑了笑。
在后来“长征”的日子里,我在锦州、天津曾给荣寄过信。在信中,我叙述了“长征”途中的所见所闻,也表达了我对荣的思念之情。
1967年春节过后,我“长征”归来。回到家的那天晚上,从母亲口中得知,在我离开沈阳的那些日子里,荣常到我家看望母亲,而且每次都不空手,不是买水果,就是买点心。母亲对荣的印象挺好。
第二天,我见到了荣。她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我把从延安带回来的一枚毛主席像章送给荣,她高高兴兴地把像章戴在胸前。
我们的关系越来越密切了。
1968年9月15日,我和同学们胸佩大红花,要到铁岭农村插队了。临行前荣送我到学校,望着我登上汽车,挥手与我告别。
我下乡的第二年,父亲因为对林彪、江青的倒行逆施看不顺眼,说了几句真话,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判刑10年,关进了监狱。那年冬天,一个飘雪的日子,我从乡下回沈阳探亲,才知道父亲的事,当时只觉得一下子掉进了冰窟窿,心里难受极了。
那天傍晚,雪花纷纷扬扬。在荣家门口,我把父亲的事告诉了荣。她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眼泪也簌簌地流出来了。我和荣在马路上默默地走着,一直走到天黑。
我在家只呆了两天,就回青年点了。临走,我没有去和荣告别。在那个年代,像我这样一个“现行反革命”的儿子,怎么能再去连累别人呢?从那以后,我们没有再联系。
就这样,在那个多雪的冬天,我告别了我朦胧而苦涩的初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