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壮士不复还

壮士救命啊】

遇到朱孔孔这天,我正逃亡在永州城十里开外的小路上。

菜田青翠,溪水潺潺,可我无暇欣赏,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那经不起折腾的小心肝吓得一颤一颤。逃亡前,我攻读了从说书先生手中淘来的《逃亡攻略》,按书中所示,着了一套青灿灿的襦裙,将脸涂绿,更是千辛万苦弄来一顶绿色的胡帽挡住一头乌发,以便路上可以随时躲在草丛中伪装成一堆草。谁知一路上走来除了菜田还是菜田,而这菜田委实不是隐藏伪装的好地方,于是当我发现小路旁有一个猪圈时,我毫不犹豫地跑了进去。

猪圈里有个布衣少年正抱着一只猪使劲摇晃:“大花,把耳环给我吐出来。”

我也来不及细想,一把扯过那人,低吼一声:“壮士,救命呐。”

那人被我扯了一把,也没恼,皱着眉头睇了睇我,什么也没说,便将我塞入一旁的草堆中,又把草盖严实了,动作之流畅使我不得不怀疑他没少做这种事情,于是我断定此人定有戏文中经常提及的侠义心肠。

将我藏好后,他又跑回去摇晃那只猪:“大花,快把耳环给我吐出来,不然把你给宰了!”

那只猪无辜地看着他,绝望地嚎了一声,便挺直了装死尸一动不动。

就在此时,猪圈门口来了几个气喘吁吁的彪形大汉,一脸凶狠地盯着那人:“喂,小子,可有看见一个美貌的妙龄女子经过这里?”

我趴在草堆里透着缝隙望出去,心都跳到嗓子眼了,担心那人经不起惊吓就此将我供了出来。

只见那人满脸疑惑地望着那群彪形大汉,又指了指他怀中的猪:“没见着,美貌妙龄的猪倒是有一只。”

那群大汉集体抽了抽嘴角,也不疑有他,快马加鞭地往前方追去了。

听着脚步声远去,我心里的石头刚落地,头顶上的禾草便被人哗啦啦地扒拉开了,那人一脸友好地俯视着我。方才没有细看,这时一瞥之下,只见那人眉清目秀,面如冠玉,竟是一个翩翩美少年。

他朝我伸出手,粲然一笑:“起来吧,他们走了。”

一时间,满猪圈的猪都失了颜色,我只觉春抚大地,繁花盛开,刚刚放下的那颗心,霎时间又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

当我手忙脚乱地被他扶着出了草堆,在他面前站定时,我又听到他说:“我叫朱孔孔,我是养猪的。”

我垂着头,不敢去看他清亮的眼,低声应他:“叫我素素就好。”

后来,我问朱孔孔:“为何当时什么都不问就救下了我,你不怕我是歹徒?”

他盯着我半晌之后才一脸心疼回答我:“你当时吓得脸都绿了,我这辈子没见过有谁的脸能绿成那样,我想你一定很害怕。”

【铜钱,快到碗里来】

被朱孔孔救下后,我觉得我应秉承“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原则做人,于是在参观了他独居的两间木屋之后,我毅然抛出身上的金锭,租下了他其中的一间木屋,决定留下来住个一年半载并好好报答他。

朱孔孔接过金锭之后说要给我找钱,转身进屋捣鼓了半天之后,方才捧着个大酒坛满脸笑容地走出来。我还没来得及问他捧着个酒坛做什么,他便将酒坛递了过来,我下意识地接过,突然觉得手一沉,身体不由自主地随着那酒坛向下跌去。

幸好朱孔孔眼疾手快,伸出手拦腰将我捞了回来,站定之后,我盯着他放在我腰上的手,脸上的温度急剧上升。

他的声音离得很近,近得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很沉吗?拿得住吗?”

我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咬牙道:“不沉,一点都不沉,我拿得住!”

他咧嘴一笑,露出左脸颊一个梨涡,一脸放心地道:“那就好。”接着便放开了扶在我腰上的那只手。

我还来不及向他报以一个微笑,便听到“嘭”的一声,身子一痛,眼前尘土飞满天,我和酒坛一起扑街了。

从酒坛里掉出来的铜钱满地乱滚,乍看之下至少也有几千个。据说除了这些铜钱,他还要加上两只猪,才能找清我剩下的钱。

我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之后,很大方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我给他金锭并没有要他找钱的打算。谁知他很坚持,一定要我收下那些铜钱,并表明了他“人情归人情,数目要分明”的人生信条。

推来让去大半天之后,结果是我一宿没睡,泪流满面地蹲在院子里捡了一夜的铜钱。真真是作孽啊!

【一起养猪的日子】

在和朱孔孔相识一天之后,他迅速地从我的恩人变成我的房东。金锭事件后,朱孔孔坚持要把他猪圈里的两只猪归入到我的名下,于是他又从房东,变成了生意合伙人。我们开始了一起养猪的日子。

朱孔孔所在的朱家村是个养猪专业村,正所谓你养猪,我养猪,大家一起来养猪,耳濡目染之下,我对猪产生了极浓烈的兴趣,好吧,事实是我对教我养猪的人产生了极浓烈的兴趣,并一直琢磨着要怎么把他从我的生意合伙人再变成我的夫君。

在朱孔孔家中住了近一个月,朱孔孔每天总会雷打不动地去摇晃那只叫大花的母猪。

我一直坚持着不打探别人隐私的原则,我不问朱孔孔为什么要一直摇晃这只猪,就好像朱孔孔从来不问我当初为什么会被人追赶。

但今天朱孔孔的情绪明显比以往更加起伏不定,大花被他折腾了半个时辰之后,连走路都是左摇右摆。

我于心不忍,终于开口调侃他:“这只猪哪里得罪你了?”

朱孔孔头也不回:“它吃了我娘留给我未来媳妇的耳环。”

我的神经一下子警惕起来,如果朱孔孔以后成为我的夫君,那么那耳环也就是他给我的聘礼,可如今聘礼还没到手,却被猪吃了。想到这我眼都绿了,撸起袖子直扑大花,抱着它的肚子拼命摇晃:“大花,给我把耳环吐出来!”

眼看大花还是挺直了身子装死尸,对我的呼唤视若无睹,我顿时恶从胆边生,转过头对着一脸惊恐的朱孔孔建议道:“要不我们把它给宰了?”

在我怀里的大花明显一抖,朱孔孔强笑着过来从我怀里抢夺大花:“冷静!大花是我爹亲手养下来的,杀不得。”

我败下阵来,既然杀不得,那只能让它吐出来了,我虎视眈眈地看向抱着大花慢慢往后退的朱孔孔,再次向大花扑去:“给我把耳环吐出来。”

此后,我彻底接手了朱孔孔的工作,吃饭,睡觉,摇大花。

【惊现情敌】

为了向朱孔孔证明我是极佳的媳妇人选,我开始学习做菜,而朱孔孔也默默地表示着他对我的支持,每次都将我做的菜吃得一点不剩。

当我将第五十六次改良版的咸辣土豆丝端上饭桌后,朱孔孔一把按住我要夹菜给他的手,笑得风清月明,他说:“素素,不如以后就由我来给你做饭吧,可好?”

他手上的温度惊人地灼热,硬生生将我烫得脑袋发晕。

年幼时娘亲曾对我说过,倘若有一个男子愿意为你做饭,那么你就应当嫁给他。

我望着烛光中朱孔孔英俊的眉目,咬了咬牙,最终在他期待的目光中点了点头。

朱孔孔似乎松了一口气:“吃饭吧。”这才收回他那只烫人的手。

我看着他将摆在他面前的那盘咸辣土豆丝吃得一干二净,心里有甜蜜在发酵,恨不得现在就冲出去告诉所有的猪我找到了自己的幸福。

那夜我盯着那只被朱孔孔握过的手,一宿无眠。我想,是时候要让他知晓我的心意了。

翌日恰逢十五,精心打扮后,我敲开了朱孔孔的门,邀他一起把酒赏月,朱孔孔在可疑地脸红了半晌之后,欣然赴约。

这夜月朗风清,我为他斟了一杯酒,心想,今晚真是情人幽会、互诉真心的好时机啊。

朱孔孔抬头望着温柔的圆月,一腔忧愁,酒喝得又快又急,他说:“素素,我想你帮我出个主意,关于我未过门妻子的。”

刚刚喝进嘴里的酒被我尽数喷了出来,我竟不知他有未婚妻,我眯着眼睛问他,“你刚才说你的谁?”

朱孔孔帮我重新斟了一杯酒:“我未过门的妻子。”

我抬起头,一片乌云缓缓移过头顶,挡住了明月,我突然觉得,今夜更适合杀人放火,弃尸荒野。

我磨了磨牙:“她是谁?”

朱孔孔似乎被我凶狠的模样骇住了,又或许是有了醉意,说话有些结巴:“她……她是村口的朱珠。她爹今天找我,说……说朱珠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要……”

一句话没说完,朱孔孔已趴倒在桌上,乌云退去,清明的月光照着他通红的脸,果然是醉了。

我将醉酒的朱孔孔安置好,这才回到自己房中,想着那只还在大花肚子里的耳环还没到手就要易主了,不由得一阵气闷,辗转着又是一夜无眠。

【被圈养了】

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于是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提着糕点去拜访朱珠。让我措手不及的是朱珠和她的家人对我极其热情,若不是我对自己的血统有百分百信心的话,我简直要怀疑自己是不是朱珠失散了多年的亲生姐妹。

我在朱珠家吃了三顿饭,四个烙饼,五个菜肉包之后,捧着几欲爆炸的肚子,我迎来了匆匆赶到的朱孔孔。

只见朱孔孔递给了朱珠一个信封,便在朱珠一家感激的目光中将我领走。

我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一边猜测着他递出去的信封里装着的究竟是什么,会不会是聘书,又或者是情信?

一路上朱孔孔都没有说话,我不禁又担心他怪我莽撞,眼看他对我不理不睬,我胃难受着,心下更加委屈,干脆僵持着也不说话。

一直将我送到房间门口,朱孔孔才倚着门框缓缓开口:“很饿吗?吃那么多不怕撑着?”

我慌张地低头盯着自己的鞋:“那个……盛情难却。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何那么热情。”

朱孔孔挑了挑眉,歪着头笑道:“哦?可能是因为喜事近了吧。”

我心中突然一窒,拼命压住已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了:“你已决定了吗?”

朱孔孔收起笑容,严肃地点了点头:“是的,决定了。”

我不禁想起那个信封,想来十有八九是聘书了,顿觉更加委屈,连心也揪着疼:“你刚才给朱珠的信封……”

“哦。”朱孔孔摊了摊手,“那是退婚书。”

我忍着胃疼,颤悠悠地伸出手指着朱孔孔:“那……那你说什么喜事近了。”

朱孔孔笑着握住我伸出去的手指,缓缓朝自己拉近:“朱珠就和阿牛哥要成亲了,不是喜事是什么?朱珠和隔壁村的阿牛哥情投意合,想和我解除婚约,怕我放不下面子,所以让我先退婚。昨晚想跟你商量来着,谁知不胜酒力,今天一早起来你又不见了。”

不知不觉中,我整个人已被拉到他的跟前,他的呼吸喷在脸上,又热又痒:“我跟他们说没关系,反正我心里也有人了,但他们还是坚持要我先退婚。”

我愣愣地抬起头:“你心里的人是谁?”

他没有回答,却反问我:“你听过大猪说有小猪说没有的故事吗?”

我木讷地摇头:“没有。”又皱眉,“这故事名字好土。”

下一刻,我只觉自己被纳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朱孔孔的声音像月光一样温柔,他说:“那么,小猪,以后我养你吧。

当时的月光太过明亮,朱孔孔的表情太过深情,我的心格外舒坦,胃里还未消化的东西争先恐后地要出来看热闹,于是我羞涩地低下头,吐了朱孔孔一身,终于胃也跟着舒坦了。这突然发生的一切让我直到最后都没能反应过来,朱孔孔竟然要将我比喻成猪!

【秘密的裂缝】

那夜之后,我常常回忆起那一轮圆月,清明得让心都要融化。我对朱孔孔说:“我永远会记着当时的月亮。”朱孔孔深情款款地附和我:“我也永远会记得当时你呕吐的样子。”

一个月后,我和朱孔孔在村里所有人和猪的见证下成了亲,我要的幸福终于握在手中,像那一轮圆月,永挂于心田。

朱孔孔变得很忙,他解释:“你越来越能吃,作为饲养人我不得不努力挣钱把你给养肥了。”

我很甜蜜地自动理解成他是为了我们的未来而努力着。

他数着卖猪的钱,操着养猪的心,三天两头地往城里跑,积极地发展着他的猪事业。

朱孔孔回村的前一天,我做了个噩梦,梦里我抓住朱孔孔的手拼命摇晃:“他们追来了,快把我藏起来!快把我藏起来!”然而他却无动于衷,眼睁睁地看着我被那几双狰狞的大手越拖越远。

我挣扎着从梦中醒来,却看见本该黄昏才到家的朱孔孔红皱着眉头坐在床边。

“素素。”他痴痴地叫着我的名字,“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一愣:“怎么突然问这个?”

他低下头看着我,眼神有些呆滞:“如果我一直不问你的来历,你是不是打算永远都不告诉我吗?”

我的身子一僵,看着他缓缓从怀里掏出来一张破破烂烂的纸,摊开在我的面前:“我出城那么多次,第一次去看官府的告示,却让我看到这个。”

那是一张官府的寻人告示,下方写着“寻沈家女眷,重赏千金”,而上方的人像,分明就是我的样子。

“沈府女眷。”朱孔孔的声音在颤抖,他的手紧紧握住我的手臂,“城里人说沈家的人一直在找那个在新婚当天突然失踪的八姨娘,他要找的人是你吗?嗯?”

我只觉指尖冰凉:“朱孔孔,你听我说。”

他突然笑了起来:“好。那你告诉我,在嫁给我之前,你是不是有夫之妇?”

我皱着眉头,心里突然滋生出一种无助感:“在遇到你之前,我身上的确有着婚约,但不是你想的那样。”

朱孔孔缓缓放开抓着我的手,嗤笑道:“原来我娶了别人的妻子。”

我抬起头,望进他的眼中:“你在意的究竟是我瞒着你,还是我的婚约?”

朱孔孔的语气是我从未听过的冰冷:“素素,父母命,媒妁言,你太胡闹了!”

“胡闹?”钝痛的感觉顷刻蔓延全身,“嫁给自己心爱的人这是胡闹吗?难道要死守着一个自己不爱的人,这才叫不胡闹吗?我就逃婚了怎么样?你要拉我去浸猪笼吗?莫说我不是……”

“住口!”朱孔孔蛮横地打断我的话,愤怒扭曲了他英俊的眉目,半晌,他闭上已经通红的眼睛,开口道,“素素,你走吧。”

【我只是你的妻子】

我想,朱孔孔把我宠坏了,以至于在他赶我走的时候我还能理所当然地吼回去:“走你大爷!要走你走!”如果不是我当时太过凶猛,那便是朱孔孔被我压迫惯了,听到我赶他,他便真的二话不说夺门而去,一走就是好几天,一点消息都没有。

我抱着大花,想起那天的对话,懊恼得想拿头去劈柴。朱孔孔说得没错,若他不问,我会一辈子都不提及,倘若我坦白之后面临的是失去,那么我宁愿撒一辈子谎。

正揪着脑袋郁闷着,却见经常和朱孔孔一起出城的三根慌慌张张地闯进来:“嫂子,快,快走!”

我一愣:“怎么了?”

“前几天孔孔哥撕了官府的告示,再进城的时候就被捕快给抓了。关了好几天,我好不容易进去看他,他就只一个劲地叫我带你走,还让我千万不要让别人知道你就是沈府失踪的小妾!”三根急得直跺脚,“你还愣着干什么?走啊!”

三根话音刚落,便听见大门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我惊恐地回过头去,却见大门被撞开,一群带刀捕快闯了进来。

我定一定神,这才看清捕快押着那个鼻青脸肿的人竟是朱孔孔,这些天所有的思念在一瞬间决堤,朱孔孔脸上的伤刺眼得要让我失了理智,我叫喊着跑过去,却被捕快一次次地挡回来。

三根吓得直哆嗦,一个劲地摆手:“大……大人,我们这可没有什么沈府小妾。”

朱孔孔咬着牙朝三根一瞪,气得脸色发青,又转向还在怔仲的我,目光蓦地放柔,却夹杂着让人惊心的哀痛:“别过来了。”

“她当然不是什么沈府小妾。”人群中走出一个穿着四品官服的男子,那男子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她是沈府千金,我未过门的妻子。你说对吗?沈素!”

永州知府徐友达!我的心里似有无数个惊雷同时炸响,在看到那张告示的时候我早该想到,他没有放过我,他还是追来了。

我站直身子,迎向朱孔孔困惑的目光,尽可能地放柔语气:“无论我过去是谁,但现在,我是你朱孔孔的妻子。就这么简单。”

朱孔孔原本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来,对着我粲然一笑,一如初见那天,几乎要让我忘却此时身处险地。

“沈素,在我面前你还敢如此打情骂俏?”徐友达挡在朱孔孔面前,“也是,你一直就这么特别,就连逃婚,也要怂恿你爹的小妾一起逃。可惜,你逃得再远,还不是落在我手上。跟我回去!”

我横眉怒道:“如果我说不呢?”

徐友达转头看朱孔孔:“那你就替他收尸吧。”

徐友达这句话无疑是敲中了我的软肋,他是官,只要一句话便能置朱孔孔于死地。我转过头去,却见朱孔孔朝着我吼道,“你敢!你想都别想!就算我死都不会让你嫁给他。”

“皮痒了吗?”旁边的捕快拳头接二连三地落在朱孔孔身上,但他偏一声不哼,一双眼睛灼灼地望着我。

愤怒的火猛地在心底窜起,“他若死了,你以为我会独活吗?”

“那就只能委屈你了。”徐友达话音刚落,我便觉后脑勺一痛。晕眩中,只见朱孔孔惊慌失措的脸在眼前晃动,越来越模糊,最终化成一片浓墨。

【逼婚】

醒转过来的时候,一眼便看到那藕色的流苏帐,身下是高床软枕,这是我在沈府的房间。我挣扎着坐起,却听有谈话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

“素素如今非清白之身,难得你不嫌弃,做个小妾也算是高攀你了。这次押也要押着她上花轿。”我心一凉,那竟是我一年不见的爹。

“有劳岳父大人费心了。”徐友达的声音传入耳中,脑袋里的记忆顿时鲜活起来,杂乱的脚步声,狰狞的大手,一夜之间,那噩梦竟成了真。

我愤怒地操起床边矮凳上还盛着药的碗,用尽了力气朝屏风砸去:“滚!我不嫁!统统给我滚。”

我那一脸怒色的爹率先从屏风后转了出来:“发什么疯?还嫌不够丢人吗?”

眼看那张势利的嘴脸气得青筋爆现,举起手就要甩给我一巴掌,却堪堪停在半空。

徐友达挡住了我爹的手,笑道:“素素,这又是何苦?”

我嗤笑:“素素已是有夫之妇,恐怕不能如大人的愿了。”

徐友达不怒反笑:“如果素素担心这个,那大可不必。”说罢,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在我面前抖开,信上那斗大的休书二字与下方血淋淋的指印看得我惊心动魄。

一股恐惧袭上心头,我只觉自己的心都在随着那指印滴血:“你把他怎么了?”

徐友达笑得更加得意:“那小子已被我请回牢中,放心,我会好好招待他。”

在天旋地转击倒我之前,我只记得自己奋力举起手,在徐友达脸上留下了五条血痕,咬牙切齿地重复:“我不嫁!”

第二日转醒的时候,我搜刮了房内所有的金器珠宝,悄悄交给从小到大最疼爱我的王花匠,在我苦苦哀求下,他终于答应替我去牢里走一趟,看看朱孔孔是否安好。

我坐在院子里等了一天,没有等到我苦苦盼望的王花匠,却等来了面目可憎的徐友达。

他命人抬来一担盖着红布的物什,布下隐隐传来腐臭的味道。

徐友达笑着揭开那红布:“沈素,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红布下是一头死猪,肚子已被剖开,伤口处血迹凝固,不知死了多久,腐臭的味道让人欲呕。

我颤抖着走过去,抚上那只猪的脑袋。我怎会不认得它呢?我曾天天抱着它摇晃,只为了它肚里那只耳环。

我努力仰起头,却仍旧被大花伤口处那抹熟悉的玉色闪得泪眼模糊。

徐友达俯下身来,状似呢喃,“是我的东西,我怎么也得要回来。你再说一次不嫁,明日你看见的,就不是猪的尸体,我不会要他死,我会把他拆散了一点一点送到你面前。”

那天夜里,我终于等到了王花匠,他看我的眼中有着怜悯和不忍:“小姐,那孩子……左手没了。”

我几乎听到了自己咬碎银牙的声音:“王大爷,麻烦你明天再帮我跑一趟。届时无论他信抑或不信,务必带他走!”

【你在这里,我又能到哪里去】

隔日,王花匠带着一只耳环,向朱孔孔传达了我的话,“丫鬟代嫁,三月后沧州会合”。

朱孔孔当日释放,王花匠带重伤的他前往沧州。

我和徐友达做了一个交易,我嫁,朱孔孔活。徐友达再想朱孔孔死,也不会愿意看见他娶进门的是一具尸体,更何况,他已经要了朱孔孔一整条左臂。

朱孔孔走后,我购进一坛又一坛陈年老酒,每当我思念朱孔孔一次,我便往酒坛中投入一枚铜钱。有时候抱着酒坛从梦中迷迷糊糊地醒来,甚至可以听见丫鬟在门外悄悄议论我。

“你说小姐是不是疯了,金锭都换成铜钱,又抱着酒坛老念着什么猪,昨天还跑去厨房做了一盘什么咸辣土豆丝,一边吃一边哭,可吓人了。”

“可不是吗?她还摸着那只从死猪肚子里掉出来的耳环傻笑,我想她定是疯了。”

我沉默地抚上那只翠玉耳环,大花死了,这耳环便是朱孔孔留给我唯一的一个念想。朱孔孔说他宁可死也不要我嫁给徐友达,若他知道了真相,定是要气得七孔生烟的。眼中淌下的泪流入嘴里,苦涩的味道像极了我做的土豆丝,明明那么难吃,他却一直吃得津津有味。我缓缓朝酒坛中投入一个铜钱,一个,又一个,想念像潮水,扑面而来,瞬间将人灭顶。

一个月之后,我戴着一只翠玉耳环,还有那日以继夜陪伴着我的十几坛酒,坐上了花轿。

花轿快到徐府的时候,前方突然传来一阵混乱的叫喊声,随嫁的丫鬟掀起轿帘;“小姐莫怕,不过是一个乞丐,已经打发了。”

丫鬟话音刚落,前方又是一阵混乱。丫鬟咬牙切齿:“这乞丐真是不知好歹。”

我淡淡地应她:“给锭银子便是,别伤人。”丫鬟领命而去。

那乞丐收下银子之后终于离去,花轿得以顺利通行,入府,拜堂,入洞房。徐府宾客云集,觥筹交错,而在我看来,不过是一场绝望的告别。

徐友达并没有贪念酒盏,很明显他对我更感兴趣:“真是贱骨头,有正室你不做,非得落到今日做个小妾。”他眼中的欲望在燃烧,烧尽了他的理智,以至于在他扯开我婚衣的时候,丝毫没有发现那往他左眼刺去的金簪。

等疼痛唤回他理智的时候已经太迟了,我满意地看着他血肉模糊的左眼:“你要了他一条臂膀,我只要你一只眼,我还是亏了。”

徐友达捂着眼睛吓得魂魄丢散:“你这个疯子!”

“走水了!来人啊!走水了!”和徐友达声音同时响起的,还有门外的敲锣声和惊叫声。

在徐友达夺门而出的时候,我甚至已经可以看到门外熊熊的火光。看来他没有要救我的打算,也罢,我本也不愿活着。我躺回床上,等待着大火将我吞噬。

迷糊间,我似乎听见朱孔孔的声音,由远而近,他在喊我:“素素,素素。”

身边的锦被陷了进去,一个温暖的躯体慢慢贴近,我猛地睁开眼睛,却见那张日夜思念的脸就在眼前:“素素。”

他的眉目染上了焦黑,脸色有些慌乱:“素素,快,跟我走。火已经烧过来了。”

此时火势已经蔓延到房中,横梁烧得噼啪作响,热意似要将人生生融化了。我被他突然的出现震得不能自已,怒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我不是让你在沧州等我吗?”

他咬着牙将我拉了过去,吼道:“你在这里,我又能到哪里去?先出去再说!”

火光冲天,整个房间已经置身于火海,走不出几步便又被那火逼了回来。太迟了,风高物燥,火势蔓延极快,今日徐府又堆满了待客的酒,更助长了火势。眼看屋顶的横梁啪的一声,终于被火烧断,重重地落在跟前。出口活生生被堵死了,四周都是火,张牙舞爪,逃不掉了。

朱孔孔将我护在怀中,声音颤抖着:“素素,火是我放的,我只想趁乱将你带走,没想到烧得这么快。”

他眼里的痛色将我绞得心中一窒,除了抱紧他,竟已无法做其他反应。

“我一路快马加鞭,不敢睡觉,不敢停下来休息,我害怕万一我慢了一步,你就成了别人的妻子,还好,我终于赶到了。可是那么多人围着你的轿子,我没办法靠近你。”

脑海中猛地想起今天拦轿子的乞丐,只觉身子都在发抖:“今日拦轿子的,是你?”我抚上他脸上的淤青,眼泪早已溃不成军,“他们打你了?”

“我只想带你走,可如今……”他低下头,额头竟有几根银发垂下,眼中尽是疲惫,“恐怕你就要陪着我葬身火海了。素素,你怕吗?”

我抬起头,眼里是他被火光映着的脸,所有恐惧在此刻尽数散去,我将他抱得更紧,“有你在,我不怕。”

一只手臂缓慢坚定地缠上我的背,他缓缓地闭上了那双疲惫的眼,声音越来越轻:“再也没有人可以分开我们了。”

火舌卷来的时候,我紧紧闭上了眼睛。

我想,这定是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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