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一次来到了小破湖,我站在那里,望着似镜似窗的湖面。向湖里望久了,常常会望进去。那时,她的脸就会从湖底升起,停在我的脸旁。她的双唇间是水。
那是一个阳光充盈操场的下午,大一的新生在那里军训,热气上涌,水泥地上我的感觉是时常出现海市蜃楼。我和他来到场地各自寻觅所带的班级,十八九岁的教官,时常用肃穆的眼神注视下我,我的身份也转变成了指导员。“稍息、立正、指导员”,这是我当时最多听到的核心词汇。
他是我新来的室友。带着一副深不见底的眼镜,留着中分头,酷似计财处一位大伯。
他来自闽南,却要到江南来教书,注定了有一口让人鄙夷的普通话。他说,在闽南,他的普通话是很标准的。
他学材料化学,他的最大理想是赚钱,而他赚钱的方式是开发一种洗发水,他时常在寝室里跟我讲,在古代,人们是怎么洗头的呐?草木灰,什么是草木灰呐?就是把稻草和木头烧成灰,然后,用这个洗头。
我说这样会不会越洗越脏?他说管他呐,有历史记载,存在了这么久,肯定有它的合理性。洗发水这种东西,就是玩概念。什么百年首乌啊,都是玩概念。我那时特别相信草木灰洗发水一定能成功,因为他讲了事成后,我将是他的品牌策划与营销总监。都不带发钱的,直接入股,我说,分我多少股份,他说,我要用西格玛算算。
对一个文科生来说,一般都不对这种西格玛、立米特有感觉,偶尔对欧米伽有点感觉,我不想知道这个西格玛算出来的结果是多少,但是有股份,至少证明它将来是个股份有限公司。就表示他的志向是远大的,可以了。
他虽然留着中分头,穿西装裤,但是我感觉他的内心还是很潮的,他屡次和我争论关于一些产业问题,他说他们闽南是服装大世界,我说没看出来啊,我身为浙江人也不敢妄自尊大。他说国内诸多一线品牌都是他们的,比如九牧王,七匹狼,富贵鸟,虎都,七彩狐等等,我说禽兽,他说,干嘛骂人啊,我说,闽南果然为蛮夷之地,好以禽兽为牌。他说其实还有威鹿和东方骆驼两个大品牌。我顿时被震住了。
现在每到商场,看到这些品牌,我都会介绍下,呶,这些,呶,福建产的。
他也有个QQ的,他的QQ名叫光脚的人。所以我现在也就暂称他为光脚。有时他也挺悲伤的,他时常用他那不标准的普通话哀叹,我都27岁了,还没有女朋友。我会说,兄弟,别急,还有王刚呐。
我看了一眼旁边场地的光脚,又是一副假正经的样子。我决定上前逗逗他。“在干嘛呐?又在看美女?”
“没有,都是恐龙。”光脚愤愤地讲。
“哦,那你应该晚上来。”
“错了,真正的恐龙,关了灯都是夜光的。”
我无语。
晚上回到宿舍,他与我私聊。
按心理学上讲,夜间是人最真诚的时候,那时夜色撩人,人的心理防备降至低点,也是最容易输出情感,获得回应的时间。光脚开始发嗲了,我最受不了一个大老爷们发嗲。这就好比在周星驰电影里,看到一个如花美眷的背影,但是一转身,夕阳余辉,照射在一张车祸现场的脸上,挖着鼻屎,脚步轻盈地向你走来,风姿绰约。这时你就知道了,是李健仁。
“今天你有没有发现漂亮的女生啊?”
“有。”
“哪个啊?”
我停下手中的活,认真地打量了一下光脚,眼镜、分头、西装裤。于是我说道,光脚,光脚,现在你在跟我谈女人,对不对,这么有兴致的一个话题,给点表情好不好。你看你就这么看着我……我都二十七岁了,还没有女朋友。
光脚欲扁我,被我挡下。
第二排左数第三个,长发齐胸,小嘴高鼻,三围不详。查查,你们艺术学院的。
男人我以为只分为两种,好色与假装不色。所以从本质上可以忽略其区别。
光脚虽然有近视却无弱视,戴上眼镜他变得很强视,查女观色绝不含糊。使我倒吸了一口冷气,原来不光野百合有春天,光脚的人也有春天。
次日晚间,光脚与我汇报,眉飞色舞,小分头一甩一甩,我查到了,你说的那个二排三号,出生未知,父母不详,从小习舞,唤作小武。
光脚就是在这种时刻,可以偶尔地焕发出一点生机。我上前道,干嘛学我,惯用四字。
光脚犹豫一会儿说,比较有节奏感。还有这个女的我觉得一般啊,然后凑到我身旁,我倒是发现了一个,很是漂亮。
光脚开始用大段的排比描述这位女生。但主题词只有一个,就是美。最后他讲,唉,就是下巴这里有块疤痕,不知从何而来,不知如何可去。远看倒是看不出,近看还是挺明显。
我心里想,还辅导员呐,把别人的下巴都看的这么清楚。顺便又反思了一下自己,道貌岸然……
我问光脚,叫什么名字啊,他执意不肯说,他说要站在辅导员的立场,保护这些个花花草草。我呸,他就是美帝国主义的立场,站在道德的制高点,然后有亵慢世界的冲动。
无奈,我只能给他取了个名字叫刀疤妹,没想到这个词就流行了,从我说,到光脚说,到同事说,我一直想探究这个词为什么能深入人心,终不得解,后来我问了王刚,他说这个必须从已故、伟大的认知语言学家乔治·雷可夫说起,cognitive linguistic……我说可以了,王刚,王刚,救护车。
于是光脚开始每天刀疤妹长,刀疤妹短,他竟然认同了这个称谓,我慢慢地发现,其实光脚是个很单纯的人。他的一本正经也不像是装出来的,他活动随叫随到,到了酒吧也会扭动微胖的身体,俨然一个功夫熊猫。他时常会半躺在床上等我晚归,因为要喊醒老伯帮我开门。他会时常在寝室烧水,灌满每个热水瓶,虽然他有时总记恨我用完他的热水。他真的很无聊,以至于每次我回寝室都能看到他一人孤单地烧水,然后骂我贱人,今天又这么晚回来。
我感觉那是一段看似遥远的日子,却又历历在目。我每日酒气醺醺回到宿舍,然后听他讲刀疤妹的故事,听他叫我贱人,说我人至贱则无敌,我就用着他烧的热水,洗着脸,半梦半醒间,一切真真假假,脑海里只留下三个字,刀疤妹,以至于现在让我讲起几件刀疤妹的事,我还真记不起来。但是确确实实,这三个字连同胖胖憨憨,中分头,西装裤的光脚,陪伴了我一年的光阴。
有一天,光脚跟我讲,他要走了,他要回老家,他母亲身体不好,他又没在这边找到一个愿意陪她回家的女人。所以他必须先行孝道。
我说回去工作找好了?他说找了个职业技术学院,还有点关系,过去应该会有点发展。我记得那天他穿了件土蓝色劲霸夹克,西装裤,小皮鞋,劲霸夹克是可以双面穿的那种。
晚间我回到寝室,打开热水瓶,没有烧好的热水,四周甚是空荡。桌上放了一封光脚的信。
贱人:
我要走了。留下小武的QQ号给你,好自为之。
刀疤妹其实叫**,了你心愿。
文苑向东有个小破湖,无聊时可以去望望,那里很安静。
即日
此后,我们便少了联系,期间小武、刀疤妹也发生了一些故事,我时常关注。又一年,我从别处听闻光脚找了一位女朋友,似完全符合他大男子主义的要求,说一不二,夫唱妇随。后来就结婚了,结婚的时候,光脚第一次破例喝酒,酒后他又谈起刀疤妹。大家都笑了。10月1日,他打电话给我,说要带老婆过来看看我们这帮兄弟,我说,我正好回老家,然后其他人不是照顾小孩,就是带老婆回家,气氛甚是尴尬,光脚说,那就不来了,这是我们最近的一次联系。
小破湖,倒是成了我常去的地方,原来那里真的可以体会一种孤单和无聊。而且,你会看到你想要见的人。我会站在那里望着湖面很久。我想四年前光脚也会在那里望很久。那里很安静,她也很安静。
于是我就在想,作为一位女性,在没有死的情况下,能够长久地活在一个人、两个人的心里那是多么开心的一件事情。她纯洁地走进了一个人的心里,真正的只是心里,她长久地占据着一颗心,可能她不曾了解,可能她此时此刻就搂在别人的怀抱里,但是,同时,百里之外、千里之外,有一个他却生生把她塞进了自己的心里,这是不需要她的同意的,缘分可能需要天注定,但相思却是一个孤独者仅有的权利。
我也是一直到后来才发现,一个女人最诀别的方式就是在你和她热恋的时候,突然消失了,不告诉你原因,不留下电话,让你思前想后终不得解,让你辗转,让你踌躇,让你思而不可得,念而不得见。不管是你不甘心也好,你爱她也好,总之她成功了,虽然狠毒。你的心里却永远为她腾出了一块地方,不管是爱,是恨。
无情人终成眷属,有情人却成陌路。世界从总体上保持了和谐。
前些天,我打开人人,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出现。我又想起了光脚,我觉得我必须写下点什么,不然,我会忘记的。
我每晚都读圣经,每次读都想到你
“你的肚脐如圆杯,不缺调和的酒”
“你的腰如麦穗,围绕着百合花”
“你的双乳……象累累的葡萄”
“你的气息……如香甜的苹果”
没人会比我更爱你
有时候当我对一切都感到厌倦
但当我想到你,想到狄波拉还生活在某处
有她在,我愿意忍受一切
你知道那对我有多重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