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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太后跳槽了

楔子

大兴元年。

方过了新年,暮梓宫里面来问安的先帝妃嫔一堆一堆的。我很是不耐烦,却还是勉强挺直了小身板,将手上的玳瑁缀珠指甲套翘的高高的,撑出一副雍容华贵的模样。总算熬过了早膳后的那一个半接待时辰,我将华袍一扒,一溜烟的跑到暮梓宫的旁院耍去了。听说暖春花开了,我正心折的很。

并非是我这个太后为老不尊,哀家芳龄十五,着实小的很。我这个太后也不是大兴的太后,而是前蒙朝的太后。在我还七八岁的时候,就被配给了嘉慕帝做正宫娘娘。嘉慕帝当时也是个七八岁的小娃娃,堪堪长到十三四岁的圆房之际,嘉慕帝却病重难返一命呜呼。时年大蒙朝风雨飘摇,朝廷腐败,宗室皇亲们只能从嘉慕帝的子侄辈里面抓了一个刚满周岁的奶团团坐上皇椅。

我这个太后不才的很,每每被那个奶团团叫一声额娘都心惊肉跳。却硬生生奉了先帝后妃金宝,垂帘听政,享圣母皇太后的名号。后来戎狄攻入京师,立朝号大兴。我的父亲,带头领着百官降了。大兴的新皇帝见宰相都这般乖顺,一个高兴,许我连同前朝诸多嫔妃住进这暮梓宫里,安享余生。

我实然是个有气节的太后,但无奈年幼了点,吃喝全仰仗他人,王朝尊严什么的也就不了了之了。

今年的曦春花斜斜的卧在墙头,开的很是灿然,就是忒高了点。我在墙下蹦?了半天都蹦?不上去。正看见宫墙那边溜边走过来一个人影。我将手指含在嘴巴里,吹了一声欢快的口哨。待他转头看过来,我伸出手冲他勾了一勾。

他蹙着眉头慢吞吞走过来,一点儿做奴才的欢脱感都没有。我上下打量了他一下,像是暮梓宫外边的太监。一身绛紫的绸料衣服,上衣短,下袍垂到脚腕,腰间还别着马鞭,虽然不像大蒙朝服制那般曲裾深衣,却也精神的紧。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下,冷不丁说:“这是大兴尚衣监新出的太监款儿么,倒是别致。”

他眉色一紧,像是要发火。深宫几年,我早已学会了察言观色。发现他眼窝微陷,脸色发白,一副没有血色的样子。我突然福至心灵顿悟了,眼神躲闪,却若有似无的扫一扫他的下身,侧了脸说:“你是新进宫的吧,可是还痛着?”

他脚下一个趔趄,缓过来以后略有迟滞的问我:“你可是要摘花?”

我唤他本是为了让他当我的脚凳,但见他如此这般身残志坚又是有些不忍。他却不等我的回答,旋身上了墙头,就为我攀了长长的一串下来,功夫那叫一个漂亮。我一怔,喃喃道:“倒也用不了这么许多,只是想簪着玩来着。”

他却是顺风顺水的择了几朵花瓣精神的,整整齐齐的插到我的鬓发上,手指也顺势从发鬓滑到我的下巴上,食指一勾,我的下巴就不由得一扬。他身量高,我就仰的分外艰难些。他左右打量了一下,似乎在看花是否簪的端正,完了还评价道:“我只道你们大蒙贵女都喜欢牡丹芍药之类的,不想也喜欢这样的草花?”

我何时被人这样对待过,脑子也僵了,下意识的应到:“那种花儿,一朵压了半边脸去,又有什么趣儿。我就喜欢这种不打眼儿的。”

他一笑,手指也放松了:“你真应该去草原上看看,春风一吹,到处都是小草花,由着你戴。”

他这么一笑,连手里握着的黄灿灿的曦春花都为之失色。不得不说,大兴朝连选太监的格调要比大蒙朝高上许多,怪不得大蒙亡了。一时间,故国情怀在我这太后的心里荡漾了一把。我强压抑住内心的忧郁,搡开他,跑走了。

第二日,从藤上捋下来的花全蔫掉了,干巴巴的好不可怜。偏巧父亲进宫来找我,话里话外让我放平心态,老老实实的在暮梓宫里终老一生。

暮梓宫外的其他宫殿又正值新朝气象,整夜整夜灯火通明,热闹的紧。我终究是心气儿难平,大晚上的躲过宫女儿嬷嬷,披了一件单衣跑到庭院里看月亮。不想刚看出了几分趣致儿,就有一个人影从月洞门那边走过来。

月光干干净净的洒在石子路上,他抱着满满一怀的曦春花,手上还提着一坛酒,走的那叫一个踉踉跄跄,跌宕起伏。

亡过国的人,心里素质总是分外好。我上下打量他一下:“你怎生又来了。这暮梓宫还真是进来容易出去难啊。”

他早已经醉了,坐到我身边,偏头送过来一个眼波,将酒坛子也往我面前一推:“要说话,先喝酒。”

他这酒坛子递的恰是时候,若是寻常我戴着长指甲一身华服坐在堂上,定然要训斥他放肆。可心里这般难受,月亮却还是美的这般惨绝人寰,我一个激愤,就端起坛子仰脖喝了一大口。

这酒,真他大爷的烈啊。

寻常喝的酒,都是果子酿成的,前味后味都是绵软。哪里像这个,刚吞进口中,就是一把钢刀,从喉咙直直刮到肚子里。

他看见我的样子,在石头上笑的不成样子。我不服气,头已经晕了,却借着酒劲又咽下去一大口。他笑着笑着也就不笑了,仰在石头上幽幽说:“这整座宫殿里,就你们这里的月亮最好。”

我捧着坛子,晕头转向的猛点头,冷不丁跳到石头上,掂着脚尖指着那些灯火通明的殿宇:“你们那些地方,灯火太亮了,就看不着月亮了。”

我将坛子搁在一旁,俯下身子轻轻拍打他的脸:“你晓得么,看月亮,要有一颗尼姑心。”我又哈哈哈的笑成一团,却猛然闻到一阵馥郁芳香。合着月光低头,看见他将那一怀的曦春花递到我面前:“想着是你的地盘,来你这里看月亮,专门准备着贿赂你。”

月光洒的明净,衬着他的眉眼也分外好看些。加之花香酒香一冲,晕头晕脑间他已凑过来亲上了我的嘴唇。

我被他撞得重心不稳,堪堪用手扶上他的肩膀。两个人从石头上滚下来,地上的草皮还是新长的,柔软的很。

我一个把持不住,就失身了。我也万万没有想到,眼前的这个人,委实不是个太监。

这事儿,在我七八年的后宫生涯中,着实是个污点。

伺候我的小宫女将昨夜抱回来的曦春花左左右右的把持着,终究是有些为难的看着我:“太后娘娘,这花儿都被压成这样了,水断断是养不活了。要不制成干花吧,给娘娘夹到书页里。”

听到“压”字,我早已经面红过耳,此时更是跟烧着尾巴一样窜起来,连连挥手:“拿去烧掉,快快。”

小宫女从未见过我如此不庄重的样子,唯唯诺诺的抱着花退下了。却冷不丁听外面有太监报丧似的声音响起:“皇上驾到。”

皇上?奶团团早已经出宫,抱自己的亲娘去了,又来的哪一个皇上。我忽然反应过来,觉得脊梁骨上都冒出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阖着是大兴朝的皇帝,丫的我不去找他,他还找上我来了。

算账定然要有气势,我穿足了全套的行当,头面也被晃晃荡荡的珠帘笼的严实,这才禀足了气势带着身边的宫女嬷嬷走出宫殿。不料刚出殿门口,就听见内监尖细的嗓音:“咱们皇上昨儿在你们这儿幸了一个小宫女儿,今儿特来封赏,是哪位贵女,还不赶快站出来?”

我身子一晃,心里腹诽着,敢情昨儿晚上在暮梓宫里面鸳鸯蝴蝶梦的还有另外一对儿呢。这要是让我揪出来是哪个小蹄子,非活活打死她不可,从谁不好,要从那大兴皇帝。

正念想着,目光从那内监身后扫过去,顿时惊得我三魂丢了两魂半。在那后边芝兰玉树站着的可不就是昨天晚上石头下边儿跟我颠鸾倒凤柔情百转的萧郎么?一股邪火蹭蹭蹭的窜上我的脑子,敢情从了大兴皇帝的竟然是哀家自个儿。

他却已经抬头看见了我。他漫步走过来,冲我遥遥施了个平礼:“太后万安。”

我的职业习惯让我表现出优良的太后素质,一碰上别人给我请安,我的嗓子已经先于我的脑子换上了一把雍容老态的声音:“不敢当。”身子却还是板正的,一丝儿想要还礼的意思都没有。

那太监倒急了:“太后娘娘,这可是我们大兴朝的皇上。”

我依旧掐着嗓子:“你们那皇上,我是见过的,印象里是一个黑疙瘩,并非是你这眉清目秀的小辈。”

他的脸色顿时变得极不好看,像是被人踩了痛处一样。周围也顿时一片安静,似乎身边跟着的嬷嬷在偷偷的扯我的袖子,我也顾不上搭理。

却听得他说:“那是朕的摄政皇叔,曾代朕接纳百官受降。朕刚入关,太后没有见过也是应当的。”

我郁痛于自己不着调的失身,偏偏想要呛他几句,顿时不怕死的说道:“如此以来,哀家也就明白了。你叔叔打下来的江山,你倒捞了个现成便宜,大兴朝果真是公允的很。”

院子里死寂一般的沉默,只有一行乌鸦嘎嘎嘎的飞过天空。他身后站着的内监用看死人的眼光看着我。

他却猛地欺身过来,手狠狠的托上我的下巴,迥异于昨夜温柔。我一惊,拼命的挣扎,面前的珠帘也来回的摇晃,在他的指节上相互撞击,发出清脆的声音。

他狭长的眸子突然一怔,腾出一只手来轻轻挑开我面前的珠帘,眼神似乎也满是讶然。我一惊,顾不得压制自己的小嫩嗓,声音已经脱口而出:“你,你,你干什么,快放开哀家。”

他认出是我,在一恍神以后,似乎气的更狠,眼睛里跟狼盯着食儿似的,冷不丁拨开珠帘,在我脸上吻了一下。然后放开我,哈哈笑了两嗓子,说道:“原来,昨儿我幸的居然是大蒙的太后。”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真是让人有想骂娘的冲动。他却固自眯着眼睛,仿佛在品味刚才那一吻,说道:“刚进宫的时候,朕听说暮梓宫还养着前蒙的太后,以为是个五六十的老太太,倒胃口的很。不想却是娇滴滴的小姑娘,真是妙得紧啊妙得紧啊。”

我捂着被他非礼的地方,气的几乎要呕出血来。不想他眼神在我身上上下一溜,笑谑着说:“别捂了,若是因为朕非礼了你。昨天晚上,太后捂得过来么。”

我在满院子前蒙宫女奴才的鄙夷眼光中徒劳转了两圈,终究是心想事成的厥了过去。

比耍流氓,女人永远比不过男人。

清醒过来已经是下午了,只看见床榻边跪了一溜儿的宫女太监。这时当,我捎带着连前蒙的太监也看着不顺眼了,拿半边袖子沿着脸:“都出去吧,别在哀家跟前儿晃荡着。”

还是贴身的嬷嬷开了口:“太后娘娘,皇上托人跟您送东西来了。”

记忆回炉,我蹭的一声从床上坐起来,蹬蹬蹬走到前厅桌上摆着的一溜儿雕花红木匣子前,信手打开头一个,只见一双头儿尖尖跟儿窄窄,长得颇为俏丽讨喜的小鞋子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脑袋一炸,挥了挥袖子就将那匣子扫下了桌面,口里嚷嚷着:“反了反了,竟然,竟然给我堂堂太后穿小鞋。这泥人还有三分气性儿呢……”

嬷嬷依旧是心平气和:“太后娘娘且莫恼,倒也不是这个意思。这一套儿是大兴他们的胡服,鞋子跟咱这儿的广口宫鞋不一样,略窄小些。旁的衣服首饰也在呢,皇帝陛下的意思是,希望太后娘娘能够穿着这一身,今儿晚上在宫宴上献舞。”

我觉得脸上的肌肉一阵抽动,哆嗦着手指头:“来人,拿上这些物件儿,沿着宫墙给我扔出去。”

此话一出口,身边刚刚站起的宫女太监又噗通噗通的跪倒了一片。我见这架势,自个儿麻利地将桌面上的东西卷吧卷吧:“都不敢是吧,成,哀家自个儿扔。”我刚要抬腿,那嬷嬷又拉住了我的胳膊:“娘娘,千万不要争一时意气。这衣服您不穿也行,但今儿晚上的晚宴还是去吧。”

我正要发脾气,那老嬷嬷竟然站了起来,在我耳边轻声说道:“太后万万忍耐些,就算不为了自个儿,也为了这暮梓宫里的百十条性命和您的娘家人。”

我的胳膊僵了一下,半晌轻轻吐出音儿来:“你,是我爹塞进宫来的吧。”

哀家当年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还真喜欢踢踢腿啊扳扳筋儿,偶尔也霓裳羽个衣什么的。奈何宫里多年没什么男人,没有悦己者,日子久了舞技这遭儿就荒了个干净。

到了赴宴那个点儿,我又穿上了太后的全套服饰。之前总是不爱穿,这两天却觉得穿上才有几分底气。心里亦是暗暗下了决心,他要是让我献舞,我就咬了舌头。

许久没有去过暮梓宫以外的地方了。我坐在灯火通明的大殿上,挺着身子,心里却早已经拧巴成了一团儿。

他坐在大殿上面,丰神俊朗,看我还穿着大蒙的服饰,却也只是一笑:“早已经闻听蒙朝贵女善舞,不知道太后是否愿意为我大兴君臣献舞一曲。”

我在咬舌头之前做着垂死挣扎:“哀家近日身体不适。”

他却笑的变本加厉:“是么,可是昨夜太后的身体可是好得很啊。朕回味的很,不知道太后感觉如何?”

我向来有一紧张就走神的习惯,正捻着一筷子梅炙小牛腰喃喃评价:“可惜,短了些。”等反应过来,才恨不得咬了自个儿的舌头,筷子也脱了手。硬撑上一脸子雍容的笑容:“哀家是说这小牛腰。”

一厅子死寂,突然一个不识趣的声音响起:“摄政王到——”

他本已经是咬牙切齿的脸上又添一层扭曲,片刻之后就压了下去,坐在皇位上毫不动弹。一个穿着战甲的汉子走上殿来,我认得,正是那日受降百官的黑疙瘩。我优哉游哉的又夹了一筷子菜,坐等看戏。

摄政王并不行礼,口气之间十足的教训小辈:“皇上,内侍监今儿传上话来,彤史已经建好,至今却还未写上一笔。为皇上纳的那些妃嫔,皇上可是不满意么?”

他露出一丝狠劲儿的笑容:“彤史还空着?那真是昨晚的内监该死了。补上一笔吧,昨夜,幸暮梓宫,前蒙太后。”说着,筷子尖还冲我一点:“不,既然有了宠幸,就封为蒙妃吧。”抬头冲摄政王一笑:“叔父以为如何。”

摄政王露出一个黑黢黢的笑容:“皇帝,不得胡闹。”

这宫里的事,他说的还真不算。

次日,摄政王着人送来了许多礼盒,说是对前日君王不敬的赔礼。我略翻了翻,好大的手面,好大的口气,敢替君王赔礼,封我为妃的事儿也就当做是君王醉酒的醉话儿,不了了之了。

大兴朝的彤史上,更是永远都不可能有我这么一笔。

除了摄政王的这份大礼以外,我更收到另外一份秘密礼物。包裹拆开看倒极是清爽,一瓶鹤顶红,一条白绫,一把匕首。

我不由得就是一晒,这些前蒙降臣,不觉得自个儿丢人,倒嫌起我给他们丢人来了。

我向来是个好心气儿的太后,将白绫用匕首割烂了,又将毒药倒进了庭院前边的大鱼缸子里。心里却寻摸着宫里不能呆了,早晚得出事,不是死在大兴朝的手里,就是死在自个人的手里。

因为提着这份心思,晚上睡得就格外浅些。谁想着那天晚上刚入夜,就觉得院子里有动静。披上衣服出去瞧了,正看见一个人影跌跌撞撞的跑过来,正撞在那大鱼缸上,半个身子都探了进去,要撩水喝。

我一怔,忙上去死拉活拉把那人拉下来,说道:“你不要命啦,没看见缸里的鱼都翻白儿了么?”

他喃喃道:“你下了毒?你也想害我?”

我心里一晒,毒药往鱼缸里面倒都有人巴巴赶来喝,也太凑趣了些。待得手撩起那人的额发,才一怔,恨不得顷刻将他丢回鱼缸里。

他却在我怀里哆哆嗦嗦的打起摆子来,身子时冷时热的。我纠结徘徊了一会,把他拖拽到假山石下边。他足足熬过了两柱香的时间才缓过来,神智恢复先打量了一下周围,说句:“是这儿?”眼神又定格在我身上:“是你?”

我嘿嘿嘿的笑起来:“你这是被人下毒了吧。看着小模样,莫非是销魂散。”

说起来,销魂散还是大蒙的皇宫秘药。只是政权更迭,连这些药物也随着许多秘辛一起传给了下家。

他撑着山石站起来,眉眼倔的厉害:“不消太后操心,朕只是饭后无事,出来溜溜。”

我在他背后叹口气:“看来你这皇帝当的辛苦。这销魂散时不时的发作,你熬到今天已经不易。你又有什么事惹那黑疙瘩生气啦?”

他身子一僵,欲语还休了一阵,终究还是迈开步子。我在他身后幽幽说道:“你若是再为我采一枝曦春,我就为你解毒。”

好吧,我承认,哀家是鬼迷心窍了。

我应该利用这机会逼他保我出宫,再赠送我一大马车的金子。我最终,还是只要了一枝曦春。他将花递到我手里,顺势将我的手握紧了。那花条子嫩得很,纠葛在我们俩的手指间,暧昧难言。

我静静的任他握了会,最后还是握着曦春花挣开了。

我将缀着明珠的红绒锦盒递给他,他打开一看,眸色讶然,幽幽说道:“我就说这销魂散解药奇缺,敢情你这是解百毒的万妙丹,传言中还是大蒙嘉慕帝册你为后的时候连同凤冠一起赐你的,就这么舍得给我。”

我眸子一低:“只是一枚丸药罢了,你若是不用,还我就是。”

他一笑:“那你可愿将那曦春花还我?”

我握花的手紧了紧:“满园春色,你何苦来抢我这一枝?”

他突然凑过来,握住我拿花的手,轻轻的抱住了我:“前几日我那样欺负你,都是和你斗气罢了。你别怪我,咱们总有时日的。”

我触动情肠,卸去了浑身的防备,亦低语道:“宫里太苦啦。无论是大蒙还是大兴,什么时候有过好时日了。”

他的怀抱很温暖,是我深宫多年从未体验过的温暖。正喁喁私语间,突然觉得后心一凉,继而酥麻的感觉急速的窜上来。我软在他怀里,回头正看见一个黑影迅疾的攀上墙头,消失不见了。

他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高声喊着抓刺客,一边紧紧的抱住了我。我这才有机会好好的看看他的眉眼,他本也应是扬鞭立马高歌快意的年华,却也深陷在这深宫中,权谋阴诈,不得解脱。

身后不觉得痛,只觉麻痒难耐。我渐渐听不到他呼喊我的声音,只冲他微微一笑:“那天晚上,我真是想着要跟你到那都是小花的草原看看来着。只是,我身为前蒙太后,恐累了你。不想你居然是大兴朝的皇上,这桩事儿……就更是不成了。”

大兴元年。被软禁在暮梓宫中的前蒙太后病逝。

一晃已经是隆冬,我穿着一袭狐围,蹦蹦跳跳的出来踩雪。自从被报了病逝,被偷偷从宫中送出来安置在这乡下庄园里,已经多半年了。前蒙太后已经死了,活着的是如今追蝶赶鸟,心无大志的二八女娇娘。

丫鬟从前院走过来,遥遥的就唤着我:“姑娘,韩郁大夫来了。”

我挑了挑眉头,这韩郁是前蒙的太医,医术很是了得,朝代更迭以后,亦在为大兴的皇室效力。不知道是受了我父亲的托付还是他,将垂死的我愣是救了回来。自此以后半月一次的平安脉从未断过,一直请到今日。

走到前厅,见过礼,请脉问状,诸般程序走了一遍。韩郁将问脉用的竹丝腕枕收起来,露出一个笑容:“恭喜姑娘了,这般奇毒直到今日始才清的干净。”

我谢了谢他,又问道:“大夫,这几日外边出什么事了。我隔着院墙看好多人家都挑了白番,快过年了还一丝儿喜庆气都没有。”

韩郁露出一丝讶色:“姑娘竟还是不知道?皇帝驾崩了,前半月暮梓宫失了火,皇上恰在里面赏月,就折在里面没逃出来。新皇年后就要登基了,正是之前的摄政王。”

我猛地站起来,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连忙用手扣着桌边,才堪堪站稳。韩郁皱着眉头看着我:“姑娘还是歇着吧,这毒厉害的很,若不是您复用了万妙丹,一百个韩郁也就不回来您。”

万妙丹。他竟然是给我吃了……

我用手捂着心口,开口道:“韩大夫,有件事情我求你给我交个底。到底是谁请您给我医治,又把我安置在这里的?”

韩郁的脸色微变了变,良久以后说道:“姑娘既已知道,还何必再问。”见我眼光直直的盯着他,一点转圜也没有,才幽幽的叹了口气:“正是那暮梓宫赏月之人。”

这深宫,害苦了我,也终究害死了他。

自从我知道他是大兴朝的皇帝,就已经知道两人之间再无可能,却还总是盼望着,能够彼此平安。

哪怕就在这宫中看着同一轮明月,了此残生也就是了。不想,竟然是这样的结局。他花了那样多的心思将我送出这深宫,自己却陷在里面再也出不来了。

这一个冬天,我一直都是缠绵病榻,毒虽然清了,心疾却始终好不了。一直以来我都是定着太后的名衔,内里都是欢脱跳动的少女情怀。

此番掉了个儿,纵然已经是寻常少女,却躺在床上,日日垂泪,老气横秋。

此番,又是新春了。

我刚醒过来,就觉得飘来一阵熟悉的香味,偏头望过去,只见一枝曦春悄悄的攀上窗子,绽放的很是没心没肺。我恹恹的扭过头去,心想着定然那日要叮嘱丫头,将这丛曦春远远的移了去,我再也看不见才好呢。不料方一动弹,就觉得自己衣袖里有东西,柔柔嫩嫩,馥郁芳香的。

我笼着被子坐起来,手指头哆嗦着将袖子里的那支曦春花勾出来。冷不防这花出现在我面前,卷动着万千情事汹涌而来,千言万语,岂是一个伤心了得。

我终于是忍不住,捧着花,伏在被褥上放声大哭。

“这是怎么了?把花偷偷放到你袖子里,本是逗你高兴的,却把你逗哭了。”一把子熟悉的声音响起,却全然扫却了深宫的阴郁,变得清越明亮。

我猛然抬起头,看着面前这张脸,心绪百转千回,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他坐到我身边,一手抚上我揣着曦春花的袖子,一手拭着我的眼角:“你这做过皇太后的人,又做回小姑娘啦,老袖盈香,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你还好意思哭成这样。”

马车吱呀呀的响,颠的我七晕八素。终究是受不了,喝令车夫勒了马,我奔下车吐得天昏地暗。他倒是施施然站在我身边,伸手帮我拍抚着,还顾着嘲笑我:“啧啧,真是被宠坏了的丫头,这才走到哪儿呢,就受不了了,还说要随我去草原呢。想当年我中那销魂散,尚还是咬着牙硬扛过来的呢。”

我直起腰来,终究是横下心来,讷讷说道:“那个,其实,昨儿出发前韩郁给我切了脉,说我有了。”

他现是莫名其妙,等到反应过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继而扛着我就把我塞进了马车里,语调直发颤:“多久了?”

我继续讷讷:“许是两个月,许是三个月?”

他差点没在马车里蹦起来,半晌才反应过来:“你,你竟然不告诉我,这时候还去什么草原!”然后窜出去喝令马夫:“回去,快回去。”

车又悠悠的往南边走了。我有些不甘,怪委屈的说:“我只是想着,要等到孩子出来,怎么着也过了秋天了。草原上早没花儿了。”

他苦笑不得,靠在车厢里将我揽到怀里坐好:“草原和草原的花都在那里,跑不了。明年咱们再去,抱着孩子去。”

我轻轻的笼住他:“一直没来得及跟你说。你出宫来找我,我高兴的很。我只当是咱们这辈子就这样了,一个宫里一个宫外,你做你的大兴皇帝,我做我的平头百姓。再无旁的了。”

他笑的眼睛一眯:“早想开了。横竖争不过他,不如抽身而退。只是要我写退位诏书,却有几分不甘。不想他倒着急,放了这把火,才登上龙位,千古史册中少不了他诸多非议。”

我嗔怪道:“倒是你,隔了那么多天才来找我,又把曦春花放进我袖子里,惹得我平白一场伤心。”

他将我揽的紧了些,也像是有颇多感慨,随即捞起我的衣袖轻轻一嗅,露出一个极得意的笑容,

“我再许你一枝曦春,这一辈子你都跟着我天涯海角,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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