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在法兰克福,我和一位老妇人成了忘年交。她是著名的汉学家,有一天在餐桌上她突然想喝酒,问我能不能帮她到地下室取一下,我表示愿意效劳。我费了很长时间才打开锁,因为钥匙有些锈了。不过里边的东西还算清洁,没有多少灰尘,有一个漂亮的鸟笼让我怦然心动,它倒在墙脚的一些汽车模型旁,笼里的食盅是景泰蓝的。这是我们国家的特产。我来自中国辽宁。
我给她倒好酒,她喝得很高兴。
我向她要鸟笼,因为我是独身,早想弄只鹦鹉或八哥。
她没有马上表态,我有些为自己的冒失而略显尴尬。
过了一会儿她告诉我,这个鸟笼的确是中国的东西,但不是中国人送的。42年前,她的父亲是个玩证券的大人物,她是豪门小姐,因为各方面条件都很优越,所以男性对她望而却步。她说法兰克福当地的男人都挺自卑,不如我这样的中国东北人,看到喜欢的东西就敢开口要。
有一天她在哥德故居认识了英俊少年布赫。当时布赫穿着朴素,混在一群庸庸碌碌的大学生中,他过来跟她搭讪,自称是学美术的。布赫的衬衣上真的有油彩。
她非常兴奋,可是也很谨慎,她说自己也是学生,家就住在附近。别的她什么也没说,两人开始交往,布赫经常邀她看免费画展,有时他们在小咖啡店谈凡·高、歌德或者李白、八大山人。三个月后布赫非常激动地告诉她,他找到了第一份工作,并且拿到了第一笔预付的工资,他想请她吃一顿中国菜。
她跟他来到中国餐馆,尽管中国菜对她来说不是稀奇的食物,但因为有布赫,一切都很愉快。他谈到了中国水墨花鸟,还给她念了他翻译的唐诗:
我们没有美丽神鸟的翅膀
无法在彼此的天空中翱翔
可是在心灵的深处
永远不需要多余的明朗
只要眼神凝视
便可洞悉彼此的渴望
还有那恋爱时特有的
真情和梦想
饭吃到一半时,一个侍者走过来,说对不起打扰了,请问你们是不是情侣,因为这天是中国的“七夕”节,餐馆有礼物赠给来就餐的情侣。布赫问是什么礼物,侍者说打七折或者送一个金丝楠木的鸟笼,里边装着一对白羽红嘴的小鸟。布赫说能不能看一看你们准备的礼物,侍者就回身去,很快提着鸟笼来了。她一看见这个鸟笼,就喜欢上了,当然还有那对亲亲密密的小鸟,它们黑褐色的眼珠打量着她,她的心怦怦跳个不停,但她没有说话,因为她觉得布赫也许会选择七折,他的经济状况不好。不管是哪样,她都准备配合他,承认他们是一对情侣。
出乎她的意料,布赫摸了摸鸟笼,非常遗憾地说:“抱歉,我们还不是,实在……”于是她脱口而出,对侍者说:“他在开玩笑,我们当然是!”布赫愣了一下,用热切的目光盯着她,直到她垂下睫毛,只听布赫说:“那么,我们要这个鸟笼!”
这时侍者却说:“先生,如果真是情侣,能不能验证一下,比如,轻轻一吻。”
她抬起头,发现布赫呆若木鸡地坐在那里,于是就在侍者准备离开时,她吻了他。他从侍者手上得到了鸟笼,并把它送给了她。
而她,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了他,成了他真正的女友。
“这是个道具,他花了钱安排好的,其实餐馆怎么会用这样精巧的鸟笼当赠礼。”老妇人笑得非常动情,“虽然不是真正的金丝楠木,可它真的是漂亮极了!那个收了小费的华人侍者肯定以为他帮助了一个富有智慧的求爱者,成全了一段美好的爱情。”
要不是她讲了后面的事,我简直要把那鸟笼当成天下最美丽的礼物。
这段爱情如火如荼地持续了四个月,布赫就消失了,她的父亲也因为被人探知了商业机密而破产,从高楼上跳了下去。
这是她第一次恋爱,也是第一次知道什么是商业间谍。
老妇人讲到此处,我觉得全身发冷,那只鸟笼在我脑海里泛起鬼火一样的荧光,尽管它是中国的好东西,却不幸却沦落到一个骗子的手里。当然,还有李商隐的诗: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我起身告辞,走到门口,还是忍不住回头问:“那你还留着它,怎么就没摔了它?”
“不管怎样,”她说,“它是我体味到恋情时的第一份礼物,也是唯一的,从那以后,我就开始学习汉语。”
“你想再到那家中国餐馆,调查布赫的情况?”我呼吸急促地问,“你查到这个孙子的下落了吗?”
“不,”她看了看地板上自己的影子,“学汉语,我不是为了这个。”
“那为什么?”
“因为汉语很难,而且很……”她红着脸说,“对不起,请原谅我的看法,学习汉语是一件很枯燥的事,所以非常的,适合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