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这一年,莺飞三月天,草长香花暖。
“猫儿叫红了,侯爷思春了。”翠柳翘着二郎腿坐在摇椅上,怀抱那只不安分的小花猫,看着廊下那位正画着美女图若有所思的男子,小声叨念。
长安侯司马归鸿依旧描着自己的画中美女,没理会。
“爷,女人这个东西,少画能陶冶性情,画多了就容易泥足深陷。”翠柳满脸痞子样,一边吐着瓜子皮,一边不紧不慢夺过男人手中的美女图,却瞧也不瞧那画中内容便扔在了一边,“红颜祸水,不如嗑瓜子。”
“死八婆,满嘴歪理邪说,瓜子哪儿有美女好吃……呸,是好看。”司马归鸿瞥她一眼。
“小女子芳龄二八,还没资格担任八婆一职,侯爷,请嘴下留情。”翠柳眯眼一笑,开始垂头给猫儿捉跳蚤。
司马归鸿趁机夺回那张美女图,说些“翠柳啊你看此图用的这墨色,乃是世间最稀有之墨,你看这纸,乃是世上最稀有之纸,你再看画中美人儿的眉眼,神情,皆是罕见的活灵活现清新优雅,和你的样貌简直是如出一辙,能画出此图之人定对你心存不轨……噗,不不,是对你心存爱意”,半柱香过后,咽咽口水喘喘气,再兴致盎然地回头,准备接着滔滔大论,却发现翠柳一直悠闲哼着小曲儿逗弄小猫儿,根本没看那画一眼,更没听他一句。
司马归鸿看着他为她偷描了好几日才绘成的画像,吹嘘不成,瞬间石化。
“你就不能长点心么?”自尊心大受打击的侯爷忍不住指着翠柳的鼻子大骂,“女子果真无才!”
“……便是德。”翠柳抬脸,无辜眨眼。
她怀里的小猫儿也懒懒翻身,打个哈欠。
于是他头顶三条黑线默默踱步回房,她继续笑眯眯躺在摇椅上荡啊荡。
这便是月复一月的长安侯府内——
一个是不务正业,专爱寻书作画的爷。
一个是不学无术,专爱蹬鼻子上脸的婢。
满院悠闲,墨色香。
时光静好,绵且长。
[贰]
后来,翠柳与城中鼎鼎大名的另一位爷传起了绯闻。
封疆侯——傅祀南。
这位爷和司马归鸿虽算得上是平起平坐,但获得侯位的过程却有着云泥之别:司马归鸿是祖上积德,有个能干的老爹,世袭爵位,故而他年纪轻轻,干吃白饭就当了爷;而傅祀南的爵位,却是真正经历了战场厮杀,筹谋策划,用血的代价换来的。
那日翠柳上街打酒,回府中途暴雨滂沱,路遇傅祀南,一直冒雨送她回来。进府时管家不小心瞥见了那英姿飒爽的封疆侯爷站在翠柳身边,为她举手撑着泼墨油伞,目光温柔缱绻。
管家啧啧摇头感叹世风日下连翠柳这小蹄子也敢明目张胆勾搭男人了,也没敢再多瞧,转身欲走,却撞见了司马归鸿。
管家瞧了瞧司马归鸿那一身行头:雨靴,长衣,一手撑着自己的墨伞,另一手携着翠柳最钟爱的那柄小梅花伞——此刻正站在大雨中,瞧着门口那对人影发呆。
“哎哟喂,我的爷,您要是想给翠柳丫头送伞,支会我一声就成了,哪儿能劳您亲身冒雨啊,快进屋吧。”
翠柳被这声吸引,匆匆与傅祀南道了别,又冒雨小跑到司马归鸿的伞下,露出没心没肺的笑,“爷,您要的酒一坛不少,一会儿别忘了我的赏钱。”
司马归鸿白眼她,“傅祀南到底是你的谁,他凭何为你撑伞,送你回家,还跟你嬉皮笑脸眉来眼去?”
翠柳与他并站伞下,昂起头来,笑眯眯对峙:“封疆侯爷俊美温柔,心怀大志,翠柳很是欣赏,甘愿请他为我撑伞,送我回家,与我眉来眼去又怎样?您别忘了,翠柳我在您府里签的契约是一年,而不是一辈子。”
没错,司马归鸿没有忘,当初是他死活求着她,还顺带着用五百两银子诱拐她,才哄她签下了一年之约。
她挑明这份关系,干脆利落毫无留恋。他眸子一冷,像是忽然置身在了寒冬腊月。
在一爷一婢两相对视,笑眼藏刀之际,围观的管家大人冷汗频出,终于默默退散。
而府外本该离开的那位却一直未曾挪动脚步。
傅祀南只身站在雨中,看着长安侯府内斗嘴的一双人影,微微蹙眉,而后薄唇轻抿,露出一抹再浅淡不过的微笑,才悄然撑伞隐入了雨幕里。
[叁]
其实翠柳一直怀疑她伺候的这位爷是不是脑子抽了,她见过人家府里有供着观音的,有供着财神的,可还从来没见有谁跟这位爷一样,硬是从庙里搬来个月老,供在府中——还是供在他的卧房里!让她早中晚三炷香伺候着。
这夜司马归鸿将她叫来,指指月老大人那张笑眯眯的玉像脸,冲翠柳道:“今夜月老为媒,你听好,一年虽短,我必会让你真心爱上我,再八抬大轿娶你为妻。”
翠柳打哈欠附合,“爷,您也听好,一年之内,我定会让你真心讨厌我,再怀揣银子,溜之大吉。”
司马归鸿一张俊美的脸忽然变得冰冷,他愣了半刻,一把将她拎上床,淡雅一笑,抬手点了她的穴位,她便止也止不住地笑起来,“侯爷,有话好好说才是真正的爷……们。”
“你说‘司马归鸿我爱你’,什么时候说到本侯满意了,本侯就饶了你。”
“你休想——”
“不说?”他戳戳她的脸,表情纯良,云淡风轻,“那我便歇了,让你笑个畅快也好。”说罢慵懒地歪了歪身子,斜睡在她身边。
于是一炷香的时间就这样被她“笑”过去了!
“司马归鸿我爱你……”缓缓妥协中。
他缓缓睁开眼,初闻此声有一瞬间的失神,直到听她发出不正常的笑声才又回过神来。
司马归鸿弯起嘴角笑吟吟看她,声音慵懒:“继续。”
于是乎——
月上梢头,翠柳笑意浓浓,精神亢奋说着“司马归鸿我爱你”。
月入中天,翠柳笑容满面,咬牙切齿说着“司马归鸿我爱你”。
月色渐远,翠柳笑意困顿,嘴角抽搐说着“司马归鸿我爱你”。
他到底于心不忍,偷偷解了笑穴让她休息,不想她却似乎被梦所困,表情厌烦之极,嘴里却依然在说爱他。
是噩梦吧,司马归鸿苦笑。
噩梦也罢,能入她的梦本就奢侈,又何必再计较好坏。
侧目望着她的睡颜,他俯下唇,想在她眉心轻轻一吻,却又怕她惊醒,最后作罢,只是小心翼翼握了她的手,闭上眼睛,声音酸涩而隐忍:“我也爱你。”
一夜春宵不承欢,暗把小妞手来牵。
[肆]
七个月后,翠柳已经在长安侯府混的如鱼得水了——因为机密,司马归鸿从不让外人踏入的书房里,她可以肆无忌惮地进去边嗑瓜子边看小人书;因为洁癖,司马归鸿从不让外人乱动的衣物被褥上,她可以懒洋洋悠悠闲地逗弄小猫儿。
所以接触到司马家的族谱,也就成了轻而易举的事儿。
七个月,对于一个资深细作来说,能掌握的情报太多了。
那日司马归鸿早朝未归,翠柳大摇大摆进了书房,掩上门闩,打开摸索多日才寻到的密室,捧着司马氏族谱,一字一句,从上到下,将司马归鸿的祖宗十八代都看了个遍。
司马一族,果真有些玄机。
她笑笑,真相浮出,大功告成。
看来,她是时候怀揣银子跑路了。
走出书房,辰时已过。
司马归鸿还没下朝,她闲得发慌,索性编编造造敲敲打打,做起了先前一直没能完工的手工活儿。
所以当司马归鸿终于下朝归来迈进侯府大门的时候,就瞧见了翠柳单手举着那串看起来略微有点“不登大雅之堂”的翠竹风铃,还自以为是笑得花枝乱颤,“爷,好看不?我做了一个月,送你了。”
司马归鸿说不出心里那酸甜苦辣咸掺和的忐忑滋味,只觉得这小蹄子今日的语气简直温暖得像变了个人。
他用修长白皙的指尖轻轻触动那青绿色竹筒,铃铛叮叮咚咚响了好久,方慢慢止息。轻灵婉转,像她在唱歌一样。
她骄傲地站在那里,似乎在等他的赞赏。
“音色不错。”他不紧不慢,懒懒地笑,“就是太丑了。”
翠柳嘴角抽抽,“司马归鸿,老娘做了整整一个月。”
“用一个月的功夫做出这么丑的一个玩意儿?”他来来回回瞧了老久,终恨其不争似得努努嘴,“再接再厉。”
“……”期待落空的感觉果真不大好受,“你不喜欢么?”
“你希望我喜欢么?”他用扇子戳戳她的脸,幽深的眸子里光彩熠熠。
翠柳呼吸一窒,脸上闪过一抹转瞬即逝的红晕。
“爷,本想留下个东西给你作念想,收不收您就随意吧。”她很快整理了思绪,一脸无所谓地笑笑,“我要走了。”
他眉头一蹙,“我说过,一年之内必然娶你……期限未到,你不准走。”
翠柳轻身一跃,已经上了房顶。思来想去,忍不住道,“侯爷,我也说过,一年之内,我定会让你真心讨厌我。现在我告诉你,我本是细作,混进你府来,是负责调查你祖宗十八代。”
司马归鸿先是吃惊于她如燕一般的轻功,再是诧异于她像嘲弄却更像是提醒的这一番话,最后平息了心绪,似笑非笑,似恼非恼,使出了杀手锏,“八婆,你若违约,欠你的那五百两白银我将分文不付。”
翠柳愣了愣,顿觉自己这一潇洒转身后八成会赔本,便咬牙一本正经说:“四六分成可好?”
“留在我身边,金银无数,包吃包住包挥霍,你做八婆我当爷,我会一直宠你,陪你到老……”
“够了……”她打断他的畅想,遥远的声音悠悠传来,“既知已经赔本,就该及时收手。司马归鸿,暂别了。”
墙上蜷卧着的小花猫好似意识到平日照料自己的主人突然不见了,蓦然站起,冲着空无一人的方向凄寥“喵”个不停。
司马归鸿猛抬头,眸光收紧,高耸房檐之上,再也没有了那翠绿的身影。
徒留他手中一串风铃,秋叶翻飞,叮咚作响,证明她曾来过他命中的那短短七月。
[伍]
话分两头,封疆侯府。
傅祀南发觉自己对翠柳有些患得患失,忐忑不安。
当她习惯性地钻窗而入时,一向淡定自如的他忽就乱了呼吸,怔怔看着她的翠绿衣衫,却忘了要说什么,对视半晌,才压下情愫,不疼不痒问一句,“怎样了?”
翠柳却是难得的正经,递上了那卷自平安侯府偷来的族谱,“如你所料,他应该就是老皇帝想除掉的那个后患,被司马氏默默收养二十年,还袭了爵位——这族谱表面上没有大问题,可司马归鸿的身世却经不起细致推敲,颇有漏洞。加上你我先前搜集的有关叛党的佐证,足以向那老皇帝交差了。”
傅祀南缓慢接过,却看也没看一眼,只瞧着许久未见的翠柳,忍了忍,又忍了忍,终于忍不住道:“七月光阴,你与他相伴朝暮,可怜侯爷我看在眼里,酸在心里。”
翠柳笑得勉强,“哟,忘性真大,说这话的时候也不想想,当时赶着我去平安侯府卖身的不是封疆侯爷你又是谁。”
傅祀南张开双臂将她温柔圈进怀,话中却带试探:“他那么喜欢你……可有碰过你?”
翠柳一愣,后轻轻摇头,轻叹:“不曾碰我。”
“你这语气,难不成还真想亲手把自己送到他嘴里不成?”
“傅祀南,”翠柳笑着眯起眼,“你这是吃醋了么。”
傅祀南眉头一挑,“心思竟这般轻易便被你戳破了,真乃失策。”
翠柳懒得再言语,安静靠在他的胸膛。不知为何,思念的却是司马归鸿的心跳。
翠柳有一段狗血的身世——没爹没娘,天亮当乞丐,天黑当细作,当然,七岁以前她的细作生涯仅限于打探哪片的乞丐抢了她的饭碗,以便于她“亲近敌人,博取同情,再见招拆招,一网打尽”。
对于银子的贪念应该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七岁之后,她靠乞讨得来的银子实在少得可怜,有些活不下去了,便一咬牙一跺脚,卖身进了傅家,从最低等的女奴做起,为了上位,费尽心思勾搭傅家当时的小少爷傅祀南,从此青梅配竹马,王八看绿豆。
一晃十来年。
他私下偷偷教授她诗书琴画,更在每个月黑风高的夜里搂着她的纤腰飞来飞去,学习阿飘鬼影一样的轻功,故而成就了她在往后多年的日子里每每遇到敌人都不会打不会骂,只会脚底抹油逃跑的无敌绝技。
可惜——翠柳十岁时,攒够银子赎了身,就离开了傅家,剩下这十几年来,她跟他都只是发展地下情谊。
他在城中买个大院供她享用不尽的吃穿金银,却从来不与她过夜。
她负责为他暗中取道,做尽坏事,整死对手,一路送他到封疆侯位。
翠柳起初以为他终归有天会娶她为妻,直到一年前,皇上下旨封他为侯,并为他赐婚的那一刻,才蓦然发觉,原来一向聪敏的自己竟迷迷糊糊蹉跎了这么多年头。
她到底只是他的情人,而不是他的夫人。
至于平安侯司马归鸿,不过是她决心为他除掉的最后一块绊脚石。
事成之后,他成他的亲,她失她的恋,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可时至今日,傅祀南要娶的是谁,于她来说,似乎已没有那么重要了。
[陆]
平安侯府。
老管家有点忐忑地站在一边,叙述完了几日来对翠柳身世的调查结果,终于收尾:“她有底子,伪装得够深,表面上又与傅祀南并没有往来,所以咱当时未细查,就也没能提防,看来……这小蹄子,是故意接近您的。”
司马归鸿听罢点点头,开始琢磨着翠柳离开时留下的,那些令人心寒的字眼——细作、接近、调查你的祖宗十八代。
恍然之后,饮酒苦笑。
管家凑前忧心忡忡:“爷,那小妮子若真是傅祀南的人,恐怕皇上已经……”
“你先下去。”
老管家一声叹息,摇头而退。
司马归鸿心知,自己是个闲人,多年来不与朝官交往,不参政,不领兵,装作待人温和,实则拒人千里,想找出他身世的证据,还顺便栽赃陷害的话着实不易,唯一可以接近他的,怕也只剩了翠柳。
……翠柳啊翠柳,你这步棋下得确实精妙。
可是,即便他已知晓自己的余生将葬送在她手中,为何仍旧想念她那张贱作矜持的笑容?
追溯起来,与她初见,正是皇上为傅祀南下旨赐婚的当天。
那时月下黄昏,垂柳小荫。
有一姑娘情场失意,当街拼酒叫阵,豪言壮语,道哪个男人能让她醉去,她次日必嫁其为妻。
有一侯爷百无聊赖,墨扇轻摇浅笑,循循相劝,道好女不吃回头男,爷大发慈悲,陪你一醉。
于是在满城路人的围观下,两只属性有点二百五的陌生男女凑在一起,整整喝了二百五十碗女儿红。
女人醉倒,男人笑眯眯说:侯爷我一个人待的年头太久了,兴许是该娶个女人回府了。哦对了,姑娘姓甚名谁?
女人醉得稀里糊涂,只答两字:翠……柳。
初初见面,这个女人便趴在他身上嚎啕大哭,涕泪横流,最后哭够了,窝在他怀里,莫名其妙睡了一夜,活脱脱一个思春级别的荡女,梦中呓语很是暴躁:“老娘暗恋你十年!你丫睡老娘一宿会死吗?会!死!吗?”
就这样。
他温柔揽她在怀,强行忍笑;她慵懒睡在他胸,口水涨潮。
待夜深人静,围观者散去,他一边给她披衣裳一边自个儿瞧星星,笑得颇有些苦涩,道——你十几年的感情算什么,爷我还有二十年的血海深仇呢,还不是挥一挥衣袖云彩也都散了。
可惜,怀里的女人睡得像猪一样,根本听不到。
事后他对她处处留意,并选择遵循承诺,备下聘礼。
她却选择忘记了这场相遇,以酒后胡话为名,拒绝了他的提亲。
司马归鸿回忆完毕,再饮酒一杯,望着那串悬挂的翠竹风铃痴笑。
也罢,不管她后来是怀着怎样的心思走到他身边的,至少在初遇共饮酒那夜,和离别赠风铃那天,她对他讲的——
都是真话。
他的存在本属违背天意,虽多年隐晦,却也早已料到有朝一日,定会有人来撕开他的面具。
如果是她来下手,倒也算是……得偿所愿吧。
[柒]
十日之后,司马归鸿被削了爵位,入了天牢,罪责是欺君。
因司马一族对朝廷劳苦功高,特免死罪,判定三日后流放。
翠柳这才发现自己竟然那么舍不得司马归鸿。
但皇帝已下旨,她再难以回头。
皆是因那些前尘往事。
二十年前的皇上还是长郡王,而先帝属意的继位人选却是小他七岁的弟弟——静王。
后来静王被人告发企图弑君篡位,先帝痛心之下,赐死静王,却终究顾惜父子之情,免除了其家眷的罪过,当时府中王妃已经怀有身孕。
半年之后,先帝重病而逝,长郡王登基为帝。
静王妃产下世子,新帝命人将襁褓中的孩子带进皇宫,不想王妃已服毒自杀,那孩子也杳无音信。
这些往事,满朝皆知。
长郡王不知的是,其实他陷害静王的阴谋,早已被前朝忠于先帝和静王的老臣司马氏获悉。
因长郡王已经登基为帝,司马老臣再有本事,也无力回天,只能怀着对静王一脉的愧疚之心,苟活下去。
司马家的孩子是早产儿先天不足,没活几日就死了,而司马氏一家都将这个秘密压了下来,受了王妃的临死之托,将静王的遗子作为自己的孩子暗中收养成人,孩子六岁时,司马老臣缠绵病榻,久治不愈,翕然长逝。
或许上天怜见?初生婴孩本就样貌相似,加之后续多个年头的步步为营,重重掩护,这孩子竟然相安无事地度过了二十载。
翠柳查出的结果没有那么详细,却也可以料想那静王十有八九是被冤枉的,而长郡王登基当了皇帝之后的二十年都一直在查那遗子的下落,便更证实了,这个皇位,也许原本就不属于他。
长郡王当了皇帝,却至今还在担心着,或许有一天,那个孩子会来找他寻仇,夺了他的江山,取走他的命,让他弑弟夺权的名声遗臭万年。
而这个孩子,其实一直就在他的身边,以平安侯爷的身份,每天上朝下朝,陪着他看看字画,下下棋,一时得了便宜还会再卖乖地说一句:皇上,您今儿的发型挺帅的,来,臣给您做幅画像吧。
这位平安侯爷,身怀武功,却闲赋在家,从不领军出征;受尽恩宠,却孑然一身,从不参与朝政。
翠柳不自觉想起司马归鸿那张再温和不过的笑脸,也不知在心疼着什么。
既不愿帮自己的仇人守天下,也不想为了报仇而打乱这已成盛世的天下。
其实司马归鸿,是个很宽容的人吧。
其实是这个皇帝多虑了吧。
其实她那一日的匆忙离开,是怕自己……会爱上他吧。
司马归鸿被流放那日,翠柳躲在犄角旮旯里偷瞧他的背影,见原先的管家老伯满眼泪津津地来给他送行,侍卫大概一时心软,允许他二人交谈了数句,翠柳心下纠结,事后跟踪管家一路,待到无人之处方才现身,“管家,司马归……侯爷临行前可有交代什么?”
管家翻白眼没好气,“哼,交代我以后要小心那些长相水灵的小妮子,指不定哪个就是内奸呢。”
翠柳纵使满脸赔笑,却再无法耍贱赖皮,目光竟变得幽深,喃喃道:“侯府被查抄,杂役四散,他恨我也是应该,道歉太虚伪,我只是想……此去边疆路途遥远,军役苦困,怕是日后难以再见,不知他有没有未能完成的心愿之类。”
老管家怔了怔,再恨恨骂了一句小蹄子,老眼就被浊泪沾湿了,哽咽言道:“罢罢,也算不上心愿,他说斩草定会除根,今个一别,恐怕皇上终究放心不下,他该是无命抵达边疆了。没交代别的,只说请我替他将门口的那串风铃存好,免得余年雨打日晒,毁了那上好的翠色,他九泉之下亦会心疼。”
翠柳听罢一怔,须臾之后脸色苍白,“司马归鸿……”
话未说完,已失声痛哭。
——你这个傻子。
[捌]
押解的官队刚刚出城三十里,一帮子蒙面人便拿刀拿剑横冲过来。
“啧啧,其实当时判个斩立决就好了,装什么宽容大度呢,现在又要劳动大内高手。”司马归鸿说了一句,即时正穿着一身囚衣笑意吟吟瞧着远处群山,无视那群打架斗殴的无良官民,开玩笑一样,“此处风景秀美,择坟选墓倒是好风水。”说罢一运功,便轻轻松松挣开了原本束缚在身上的枷锁,抢过一把刀,就地开始挖坑。
一旁被打打杀杀吓傻了的囚犯们哆嗦问:“你你你……你挖坑干嘛?”
司马归鸿一脸无辜:“死的时候好躺进去啊。”说着依然不管周边的杀杀打打,反而劝说,“兄弟,这么乱套的时候想逃跑是不可能的,你不想死无葬身之地吧?看在你是给爷陪葬的面子上奉劝一句,趁着官爷们还能抵抗,赶紧给自己挖个坑,再晚可就来不及了。”
不想司马归鸿的话却极具煽动性。
一队囚犯面面相觑,眨眼功夫之后纷纷哭诉:“爷,我们被枷锁固住手脚,能不能劳动您……帮我们也挖个坑?”
“还有我,我也求个坑……”
“我也想挖坑……”
正在官兵都已死绝,囚犯苦逼求坑,黑衣人刀剑无眼的危急时刻,忽然一抹翠色从天而降。
“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过此路,尸体留下来。”那一身绿衣的女子手持长剑,直指对面刺客,这一次却没再脚底抹油,反而安然若素地站在司马归鸿身边,仿佛女侠一样,笑得苍凉:“爷,今儿翠柳若是失手,能不能让翠柳陪你一起躺这个坑?”
司马归鸿怔怔看着来人,她还挂着那抹蹬鼻子上脸的贱笑。
他却再也笑不出,本已决心赴死,此刻却不得不低叹一声“死八婆”,再重拾兵刃,与她并肩而战。
半柱香后,翠柳瞧准时机,一把拉着司马归鸿飞逃而去。
傅祀南却持刀等在半路。
三人相遇,久久无言。
翠柳先耍赖:“封疆侯爷大婚在即,不宜杀生,不如放我二人跑路,对外宣称平安侯已死,岂不是皆大欢喜。”
“你爱上他了么?”傅祀南只问这一句。
司马归鸿插话:“这还不明显么?”
翠柳和傅祀南一起瞪他。
瞪完了翠柳依旧耍赖:“封疆侯爷你英俊威武只手遮天,又与翠柳我相交多年,请看在旧情往昔……”
“只手遮天,比不上你在我身边。”傅祀南失神,打断她的话。
翠柳却是一愣,不再玩笑,“我将十几年的韶华双手奉上,你却选择迎娶皇家公主,又何必再留我?傅祀南,你若放了我们,你我便恩情两清。”
“我若不放呢?”
“你若不放……”那一刻,翠柳站在嗖嗖秋风中,将刀往自己脖子上一横,呲牙咧嘴面目狰狞,说得好不凄凉:“我就死、给、你、看!”
两位侯爷同时嘴角抽搐了一番。
“你若爱他,我便放他。”傅祀南凝眉微蹙,“你若还爱我,我即刻请求退婚……定会不顾一切娶你回家。”
翠柳一愣,而后失笑,把刀随手一扔,轻轻挽住了司马归鸿的臂膀,双双转身消失在漫天秋色中,留给傅祀南的只有最后一句:“你爱得太晚,我也是。”
傅祀南遥遥望着那双背影,握紧了剑,犹豫半晌,终究没有追上去。
待侍卫追赶至傅祀南身边,他只答:“从今日起,世上再无静王遗子,再无翠柳,他们都已死在封疆侯爷之手。”
数月后,封疆侯成亲,迎娶皇室景伦公主,从此当真大权在握,一手遮天。
只是无人可知,洞房花烛那一刻,他酩酊大醉,怀抱公主,口中呢喃的“翠柳”又是谁。
[玖]
远离喧嚣,乡野小茅。
茅屋外有少年作画,两只黄鹂鸣翠柳。
茅屋内有美女相邀,痞里痞气喊侯爷。
“爷,我喊你这么多声,你怎就不瞧我一眼?”
“女人这个东西,少瞧能陶冶情操,瞧多了就容易泥足深陷。”男子搁下笔,笑得清雅而腹黑,学着她当年的话:“红颜祸水,不如嗑瓜子。”
“嘁,装腔拿调。”
“有么?”
女子笑笑走出来,“你可记得,那夜初遇,你我宿醉?”
男子故意摇头。
“你可记得,你曾欠我五百两银子?”
男子更是装作无辜摇头。
她却早已温柔伏在他的肩,“那你可记得,我曾说过一夜的……我爱你。”
微风徐来。
梁上风铃叮咚作响,榻上花猫连叫喵喵。
“猫儿叫红了,翠柳思春了。”
男人如是说,一脸安静的笑。
此处——
一个是寻书作画,英俊潇洒的夫。
一个是懒散无才,年轻貌美的婆。
莺飞三月天,草长香花暖。
岁月流转,又是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