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珍是中上之姿的女工,在上海的弄堂里长大。她也有过憧憬爱情的季节,但是知道生活不是做梦。
少珍26岁时谈过一次恋爱,因家里姐妹多且家境清贫而不受对方家长喜爱,这段恋爱告吹三个月后,她答应去机场接一个男人。少珍想嫁人,有自己的小家,过平安的日子。少珍也想为父母做点什么,让操劳一生的老人过舒适的晚年。少珍对介绍人说,年纪大点也没关系,只要人好,两个人如果都心好,总能把日子过得红火起来。
少珍去机场接的是铃木,一个日本男人,叫铃木宏男,某中小企业“平社员”,即无功无过一直没有升迁的老好职员,一个乐呵呵地上班下班、喝酒、回家睡觉的男人。年龄、长相、前景,在日本都不是受年轻女子青睐的。他去上海见蔡少珍——一个别人为他介绍的中国女子的时候,刚过45岁生日,少珍则是29岁。
虹桥机场,站在介绍人身旁的少珍披着长发,笑盈盈对铃木低下头去。机场外,正飘着上海黄梅天的细雨,铃木很自然地走进少珍已经打开的尼龙伞下。没有交谈,偶而对视一眼,客气、尴尬而温和地彼此笑一笑。
彼此满意的初见让以后几天的行程按部就班——见少珍的父母,去豫园逛街,设宴招待亲戚们。这一切都由介绍人陪伴,若非此无法交谈。
晚宴上,少珍的亲戚们笑着说着,评论着也许将带走少珍的男人。铃木听不懂,但知道他们在议论他。他很窘,知道自己并不英俊,且比少珍大了许多岁。宴席将尽,铃木拿着他的黑提包,走到少珍母亲身旁,捧出他带来的500万日元,让介绍人翻译:“我在日本不算有钱人,爱喝酒,工资都用在下班后喝酒上了。这是这些年的积蓄,给你们在上海买房养老,谢谢你们养大少珍。以后我有了少珍,就不去酒吧喝酒了,我们自己还可以储蓄。”
500万日元对于少珍的家是一笔大数目,对于铃木也同样。是钱代表的诚意让少珍的母亲放了心,她叫过来少珍,说,看来是个实在的人,过日子的人,你等一下送人家回宾馆吧。铃木明白后,欣慰地说了三个字:谢谢妈。发音古怪,语调拖长,引得一屋的人笑。铃木自然不知道别人为何笑,但知道他就要有一个看起来善良温柔的妻子了。
接下来的一切顺理成章,办结婚手续,铃木回日本,少珍学日语,然后,看着父母离开亭子间住进新房,少珍来日本,开始新婚生活。
是的,没有丝毫浪漫。少珍被铃木接到家,是日本为低收入者提供的低房租住房“公团住居”,两间小房的纸门斑斑驳驳,陈旧而寒酸。铃木说你别嫌弃,我的钱给你父母了,老人家应该过得好点,他们把你养得这么大呢。先让他们住好,我们再挣,再买。
初夜,铃木放好一缸洗澡水,让少珍先去洗。只在公共浴室的莲蓬头下洗过澡的少珍面对一缸清水一筹莫展。她不知道日本人是习惯泡澡的,一弯腰,在浴缸里洗起长发来。铃木看见了,指手画脚,却没有足够的中文能够说清。他们的新婚生活是在只言片语、手势、汉字笔谈,以及身体语言里完成的。这些没有影响他们相互依赖之情与日俱增。半年后,少珍有了身孕,日语也说得明白起来,生活里说笑声代替了从前尴尬无声的相对傻笑。
婚姻本是磨合,何况没有爱情基础的婚姻,生活习俗的不同闹出过许多诸如浴缸洗头的事。而尽管少珍对自己的烹调手艺很自信,对油腻的中华料理皱眉的铃木却无福消受。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少珍炒菜给自己吃,尔后在男人要下班前为他去超级市场的熟食部买寿司、生鱼片或日式盒饭。
铃木对生活上的不方便安之若素,因为有了中国妻子,对中国满是友好心情。若是在电车上被中国人问路,他总是满脸笑容地向人解说,如有时间,甚至下车将人送到目的地,外带买了罐装饮料塞给人家。对这被少珍称为“神经病”的行为,铃木理直气壮:“中国人多不容易,出门在外,不会日语,像你刚来那时,我如果卖了你,你也不知道呀。”
日子平静安稳,男婴诞生,取名“希望”,少珍跟着铃木用日语唤他,“望”的日语发
音接近中文的“宝”,于是少珍有了希望,有了宝,愈加安然地为人妻与人母。少珍坐月子,为上海的母亲办了探亲手续。三个月时间,铃木每天用惟一会的中文大声招呼:“妈妈,吃饭。妈妈,谢谢。”探亲期满,铃木送丈母娘去机场,又塞给老人5万日元,是他从零用钱里省下的,说是怕妈妈路上不熟悉,多带点钱,放心。
若要找生活中的不满,便是铃木有时仍恶习惯不改,下班喝酒到深夜才归。少珍不会吵架,她哄睡了儿子,就站在窗口。看丈夫汽车来了,就下楼,站在楼梯口不说话,吓死他。铃木没有被吓死,却满怀愧疚,渐渐地下班便回家,为儿子洗澡喂饭。
希望两岁,少珍将他送入托儿所,自己开始在盒饭店打工。“看看,我爸妈住上新房子,我们倒住得像贫民窟。我们总也要买自己的房子。”少珍笑眯眯开始了一边照顾儿子一边打工的生活,骑着自行车去盒饭店的时候,她感到日本春天的风很柔和,像是从前在上海,骑车去上班一样。不过,现在她心中更安定而温暖,知道这里有她的归宿,知道她与丈夫间已满是关怀的感情——那可以与爱情无关,但是足够他们养育希望,过一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