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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不再爱我的你

【一】来自十年前的告白

2014年8月22日,富春街38号,咖啡店。

壁钟敲响三声。中午十二点整。

“是的,我还有一个六岁的女儿。”申明薇低头喝了一口咖啡。她无疑是漂亮的,长发披肩,明眸皓齿,任谁都看不出她已三十出头。

相亲对象瞬间变了脸色,话题没再继续下去,几分钟后,男人找了一个借口离开。虽然女方不管在外表上还是经济上的条件都很不错,但他还是接受不了。

申明薇淡定地喝完咖啡,准备要走,包里的手机却突然震动。手机依旧安静地躺在底部,她在挎包的角落里摸出另一只黑漆漆的摩托罗拉。

在智能机横行的时代,已经很少有人用这种半个手掌大的按键手机了。

陌生号码,是一条短信。

“我一生中最大的愿望,就是与你携手白头。——郑星汉(来自2004/8/22 12:14)”

一条来自十年前的短信

申明薇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她的指尖颤抖。

随后紧接着,又来了第二条短信

她连忙点开,这次有挺长一段,大意为:这是?XX通信公司与某网站合作在2004年推出了“致十年后的你”的活动,把想要告诉那个人的话语编辑提交,填写好个人信息以及对方的电话号码,服务器将在十年后的同一天同一时间将信息发送出去。

申明薇打开在此之前手机里存着的唯一一条信息,这条信息也有些年头了,2009年,距今已有五年。

对方号码的备注也是“郑星汉”,内容只有五个字:我不爱你了。

手机收好,她有些茫然地抬头。

十年前啊。

她和他似乎才上大学。

申明薇推开咖啡店的玻璃门,外面是人来人往的街道,都市繁华。

那时候多好啊,她想。

第二天上班,午餐时间,她因为上午胃部就有些不舒服便没打算吃饭,现在办公室只有她一个人,此刻痛得面色煞白,在座位上蜷缩成一团。

“我看你今天好像没什么胃口,就在下面买了一份瘦肉粥……你怎么了!”陆正浩从门口快步走进来,他忙将申明薇扶起来,让同事帮忙请假,就立刻开车把人送到了医院。

略显虚弱的申明薇躺在病床上,手上打着点滴,看陆正浩忙里忙外。

在他给她喂粥的时候,申明薇终于开了口:“听说你和你逝去的妻子感情很好。”

陆正浩一愣,点点头,坦然道:“是啊。”

手依旧举在空中,申明薇撇开脸,陆正浩只得把勺子放回碗里。

挂完点滴已是下午两点,从医院到公寓的路上,两人静默。

到了目的地,申明薇下了车向他道谢,转身正要往前走,陆正浩喊住了她。

申明薇顿了顿,回过头,缓声道:“上来坐一会儿吧。”

三室一厅的普通公寓,布置得很温馨,家中无人。

陆正浩在沙发坐下,申明薇倒了一杯水递给他,坐到他对面。

“想听听我和他的故事吗?”

【二】犹记少年眼眸盛满星光

1

上面的都是哥哥,申明薇是这一辈里最小的,也是唯一的女孩子,不管怎么样,她都是被宠着长大的那个。所以很难想象,为什么会有人连饭都吃不起。

相信很多人的中学时代都有这样的“异类”,他们总是穿着不合身的破旧衣裳,又干又瘦,普遍营养不良的样子。偏偏性格还内向得要命,一点儿也不讨人喜欢。

这些人大多都是班里的边缘人物,但十三岁的郑星汉似乎还要惨一点,他太矮了。十几岁的男孩精力旺盛,校规教条束缚出他们不明事理的恶趣味。

午休时间,教室里闹哄哄的,多数人都在座位上玩闹,郑星汉一个人坐在角落认真做题。班里最闹腾的男生偷偷蹲在他身后,伸长了手臂摸进他的抽屉,一把从里面扯出一只脏兮兮的塑料袋。

郑星汉没来得及反应过来,那个男生就跑到讲台前,把袋子里吃了一半的红薯翻出来高高托在手里,装模作样地深吸一口气:“口口香醇,丝般享受!”

下面一片哄笑。

郑星汉冲到讲台上想将东西从对方手里夺下,两人身高悬殊,男生踮起了脚尖,郑星汉连他的手指头都碰不到,他涨红的脸上满是羞愤。

半个红薯在两人的推搡下脱手而出,呈现一道完美弧线,在第二排的女生头上成功着陆。

申明薇气坏了,她去办公室告状,男生被班主任喊到外面谈话。

申明薇望着落在自己桌子上的红薯,拿了好几张餐巾纸包起来丢回到郑星汉的抽屉里。

郑星汉坐回自己的座位,再没抬头。

这天是申明薇值日轮到她倒垃圾和关窗,每次都是最后一个走的,等她全部收拾好,班里的学生都已经走得差不多了。意外的是,郑星汉居然还在。

申明薇关好最后一扇窗,郑星汉走过来,手里捏着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巾,低着头,小声道:“这个还给你。”

他是怪胎吗!

她之前只是觉得红薯看起来黏糊糊的,不想用手碰到而已。

“我不要了,给你吧。”

申明薇懒得和他多说,自顾自拎起书包走出教室。

第二天,申明薇一到校就发现自己桌上多了个透明的小玻璃瓶,里面插着一把不知名的淡紫色小花,小花显然经过精心挑选,每朵都鲜活饱满。

申明薇并不是很想和郑星汉扯上什么关系。视线扫向一边,却发现角落的那个座位还空着,不过他好像还没到学校。

2

接连一个星期,每天早上申明薇桌上的小玻璃瓶里都会被人换上新鲜的小花。

这天,天还没亮申明薇就到了学校,躲在门背后。没过几分钟,就看到郑星汉进来,从包里拿出花,放好之后又往外走。

果然是这样。申明薇从门后走出来,郑星汉吓了一跳,申明薇自小就是同龄人中的高个子,此刻就俯视着他。

“你做什么?”

郑星汉有些不好意思:“我没什么可以给你的……谢谢你。”

申明薇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摆手:“好了好了,你以后别再这样了。”

郑星汉点点头,转身走向门口。

申明薇叫住他:“我都已经知道了,你还躲什么呀。”

郑星汉说:“奶奶眼睛不好,我还要回去把饭菜做好。”

也就是说为了能偷偷把花放好,他一个早上要在学校和家里来回两趟。

“这多麻烦,不是还有你爸妈……”申明薇这才想起以前听人说过,郑星汉从小没有父母,由她年迈的外婆一手拉扯长大,“对不起。”

“没事。”郑星汉笑了笑。

下午班主任在自修课上发运动员号码牌,下星期学校将举行运动会。

四面彩旗林立,义勇军进行曲,鼓声震天。

申明薇是计分老师的小助手,在终点掐表。

红色的跑道上似乎蒸腾起水雾来,最后一个到达终点的男生嘴唇煞白却无人接应,因为表格填写错误,瘦胳膊瘦腿的郑星汉不得不参加男子3000米。眼见他就要倒地,申明薇只得冲过去帮忙,把浑身瘫软的郑星汉扶到旁边的草地上,又不能立刻丢在地上不管。就拿了水和葡萄糖塞到他手里。

有人在那边喊她,申明薇在跑开之前,没好气地对郑星汉说:“我是看在你代表我们班,别再给我道什么谢了啊。”

面色苍白的男生望着她的背影,垂首把手里淡蓝色的小瓶子握紧了一些。

自此之后,申明薇就发现一向自闭冷漠的郑星汉对自己亲近了起来,擦肩而过的时候会对自己微笑,从讲台上拿作业本时会顺便把她的一起带下来。

申明薇对此有点不习惯,但也并不厌恶,毕竟很少有人会拒绝别人的示好。

日子平淡如流水,转眼即是初三。

申明薇是副班长,在班里人缘也挺好,因着她和郑星汉的关系貌似还不错,班里的同学对他的态度也友善起来。而郑星汉如今虽然称不上开朗,但至少没有以前那么自我封闭了。

周三上午有体育课,那段时间男生流行玩“跳马”游戏,一个人弯腰撑膝为“马”,供其他人撑跳,谁都不喜欢当马,就硬拉了郑星汉来。其实郑星汉并非软弱之人,他并不愿意,挺着背脊被七八个男生围在中间。

申明薇在树荫下远远看见了,终于忍不住走过去,高声说道:“老师说他临时有事,这节课到这里提前解散。”

这是上午第四节课,下了课就可以直接吃饭。一帮男生不再纠结于游戏,欢天喜地地冲向食堂。

3

体育老师下课集合时发现少了人,让体委把那几个男生从食堂揪回来,贴墙倒立半个小时。放学后他们把申明薇堵在楼道围攻,那个年纪的男孩已经明白不能打女生,只能在语言上发动攻击。

那个最闹腾的男生说:“你怎么三番五次和我作对!”

“就是,管家婆也没你厉害。”

“她最近好像和郑星汉满蛮要好的嘛,总帮着他。”

“哈哈,申明薇喜欢郑星汉!申明薇喜欢郑星汉!”

那个年纪的女孩子最听不得这些玩笑,申明薇想推开前面的人走过去,可是几个半大的男生拦着前面的路。

“申明薇喜欢郑星汉!”

“申明薇喜欢郑星汉!”

他们甚至很有节奏地拍起手来,旁边的学生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

申明薇又气又羞,简直无地自容,咬牙喊道:“谁会喜欢那个怪胎!我是看他可怜死了才对他好一点!”

话音刚落,男生们却不动了,郑星汉从申明薇身侧走过,拨开那几个男生头也不回地下了楼梯。

申明薇这天晚上有些失眠,辗转反侧良久,自言自语道:“生气就生气呗,反正他又不是自己什么重要的人,损失的也不是自己,大不了老死不相往来。”

说是这么说,但还是忍不住想到那个无人教室的傍晚。

申明薇站在桌子上关教室门上的气窗,郑星汉忽然在身后小声地叫她,低低说了句什么。

申明薇没有听清,“啊”了一声。

“那个,申明薇我们是朋友吧?”带着一丝期待。

她低头,看到男生亮晶晶的眼睛。

窗外的天际是浓重的云霞,黄昏斜影,落日被窗子里的铁栏杆切割成一块一块,申女生只含糊道:“呃……算是吧。”

这周日是申明薇的生日,她想来想去,决定邀请郑星汉来参加,但她拉不下面子亲口说。

申明薇一整天都有意无意地关注那个角落,终于看到郑星汉打开自己塞在他抽屉里的字条,谁知他只扫了一眼,便夹到了课本里,也没往自己这边看。

郑星汉终究没去她的生日,申明薇其实等了很久。party很热闹,申明薇一晚上都是笑着的,却没所有人认为的那么开心。

再没人会去倒水的时候顺便带上申明薇的杯子,也没有人会留下来陪她一起值日。

做数学题的时候,没有头绪的申明薇在草稿纸上随意打了一个大叉叉,突然就想到郑星汉,他们完了,胸口有点烦闷。于是在叉叉旁边画了一条线,平行线,她和郑星汉本来就是不一样的,一开始就不该有交集。

4

申明薇有一个很幸福美满的家庭,虽然母亲身体不怎么好,常年休息在家,但好在父亲有能力给予这个家庭一切所需的温暖。

然而这一切的美好在四月中旬戛然而止。

看似平凡的一天,申父却在回家途中发生车祸,肇事司机逃逸,父亲手术后被送入重症监护室,病情没有一丝好转,每天都需要大笔的花费,家中存款用完之后,体弱的母亲四处奔波为父亲筹钱,最后也病倒。

申明薇的天塌了,却容不得她有片刻喘息,亲戚伸出的援手只能解燃眉之急,病危通知单一张张下来,她几乎被压得窒息。可是即便如此,到最后还是没能留住那个曾说要宠她一辈子的男人。

命运多变,只大半个月的时间,一个家便分崩离析。

母亲夜里发起烧,申明薇外出买退烧药。晚上的夜空出奇地宁静,没有一颗星星,只在最上方挂着一颗淡黄色的月亮,大桥下的河面波光粼粼,申明薇面无表情地站在大坝上往下看。

她还太小,又任性,从小被父母娇宠着长大,总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人生要有这么多的困苦。

“申明薇!”一旁突然扑过来一个人,两人抱着滚到地上。

看清来人后,申明薇气得打了他一下,不知是因为太痛还是其他原因,她的眼泪流下来,边哭边骂:“你有病啊!”

郑星汉不还手也不说话,申明薇从地上捡起装着药的袋子往回走,他就默默跟在身后,一直送到她家才离去。

第二天清早,申明薇下楼扔垃圾,郑星汉不知什么时候就站在了前面花坛下的玉兰树下。经过两年的成长,他还是瘦,却已经不用抬头仰视申明薇了。

申明薇从来都没想过带自己走出困境的人会是郑星汉。他和她说了许多,他告诉申明薇自己是孤儿,是奶奶在门口捡到他将他养大,奶奶在他上小学时眼睛越发不好,家里所有的一切都得自己承担,甚至有段时间一桶挂面就是他们一天的伙食,如果不是学校减免费用他更上不了学。

他还说起最艰苦的那段日子,自己就常在大坝上走,大坝那么高,水又那么深……可奶奶那么老。渐渐地,他长大了一些,家里还是贫苦,却没当初那般艰难,后来养成了烦恼的时候独自在大坝散步的习惯。

申明薇总算明白昨天晚上他为什么这么紧张,她迟疑了一下才道:“你这是在安慰我?”

郑星汉对幼年故事的述说无异于自揭伤疤,他不自然地垂下眼睛:“算是吧。”

申明薇突然说:“对不起。”

郑星汉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微笑了一下:“其实我很想去你生日的,可是我没有礼物可以送你。”

说到底他是感激她的,是申明薇把他带进大圈子,她被男生围攻时的口不择言,郑星汉回去想通后也理解,但也正是那时让他意识到两人的距离。既然这样,就把这段友情放在心底好了,只要记得这个女孩子是除了奶奶之外另一个对自己好的人就够了。他这样告诉自己。

少年笨拙的安慰方式让申明薇这段时间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眼泪就止不住地溢出眼眶,郑星汉手忙脚乱地给她擦眼泪:“你别哭了,我们还那么年轻,总会有很多很多办法的。”

5

父亲的去世也伴随着家中积蓄的耗尽,申妈妈只做得了一些轻便的工作,薪资只够维持家用,经济的紧张让申明薇第一次感受到钱的重要性。

在申明薇初中毕业这年的暑假,申妈妈打算卖房子,女儿上高中的学费、补课费还有生活开支她都难以供给,就算勉强支撑过这三年,可大学还是需要更多的费用。

申明薇不肯,父亲已经不在,她不能把家也丢了。

申明薇用自己的一点积蓄进了一些小饰品跟着郑星汉到夜市摆摊,郑星汉的大部分生活来源就来自于此,他从小学三四年级就开始在这卖东西。

申明薇从来没有做过这些事,她不敢叫卖,就怕遇到熟人,第一天晚上并没有太多收获。日子一天天过去,申明薇也越来越熟练,两个月下来不仅攒够了下学期学费,还有剩余做自己的生活费。

在开学前一星期,申明薇偶然得知当天居然是郑星汉的生日,在摆完摊后硬是拉着他要给他过生日,两人都是穷困潦倒的人,申明薇就请他吃面。

“当当当!生日快乐!这可是长寿面。”

面是最便宜的咸菜肉丝面,郑星汉埋头吃,一言不发,申明薇就问:“是不是不好吃呀,哈哈,没办法,等我以后请你吃好的。”

郑星汉吃得太急,打了一个饱嗝,他有些不好意思,连连摇头:“第一次有人给我过生日……嗯……有点奇怪。”

申明薇默默咬着面条,探身用手里的筷子敲了一下他的脑袋:“有什么好奇怪的,以后每年我都陪你过生日。”

郑星汉还在不停打嗝,是想笑又不敢笑的神情:“好啊。”

“郑星汉。”申明薇郑重地叫他的名字,“真的,真的感谢有你陪在我身边。”她的目光坚定,眼中的年少轻狂已被打磨消散。

这一天两个少年少女许下一辈子做挚友的郑重承诺,并相约一起考上C市某所大学。

两人还是同一个高中,郑星汉发育缓慢的身体像春天的麦苗般似乎在一夜间被唤醒,他的个子长得飞快,衣服还是原来那么几件,可裤脚都到脚踝了。申明薇就去打包了哥哥们穿不下的看上去并不是很旧的衣服给他。

高中学业紧张,两人就买了几个小塑料凳子和一盏台灯,没客人的时候就坐在摊子后面一起背单词或趴在摞起来的凳子上做题。

在申明薇的威逼下郑星汉还去参加校十佳歌手,平时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他就会哼几首曲子,申明薇觉得挺好听,而且他还是有点太内向啦。倒是没料到居然进了决赛,最后还以一曲王菲的《流年》夺得亚军。

十佳歌手是最受学生欢迎的校内赛事,赛后郑星汉在平日里也得到了一些人的关注,这让他一开始感到很不自然,他以前是恨不得变成隐形人的。

之后又因为他嗓音好听,老师推荐他到校庆会演上念诗歌。

舞台灯光下,穿着白衬衣黑马甲的少年微侧着脸,灯光从正上方打下来,显得鼻梁格外高挺。

听到前面女生小声地讨论,申明薇这才发觉,原来郑星汉早已不是自己记忆中那个矮矮瘦瘦一直被人欺负的男孩了。

时光冲刷掉他一身尘泥,显出日益纤长的骨骼,他依旧满脸青涩,却是蚌中光华微露。

6

高三那年,郑星汉唯一的亲人去世,等处理好奶奶的一切后事已临近春节。

这几年城市的春节越发热闹,除夕那晚更是烟花漫天,夜如白昼。和母亲吃完年夜饭后,申明薇以和朋友一起放鞭炮为由跑出家。

从昨天晚上开始下的雪,一会儿停一会儿下,南方普遍不容易积雪,就是冷得厉害。城西老城区,郑星汉的家里没有灯光,申明薇敲门,用两只手捂住耳朵。

门一下子就开了,郑星汉脸上并无睡意,衣服也整整齐齐。“怎么这么快就开……”申明薇往里看了一眼,小屋冷清,左边是桌椅,右边一的木板床上被褥整齐,只能说明他并没有睡,而是独自一人坐在黑暗的房子里。

申明薇忽然有点心疼,这已经是她第二次感受到了,第一次是郑星汉的生日。她晃了晃手里拎着的一份饺子,大声道:“亲手做的,这可是我硬从嘴里抠下来的。”

面前的少年一言不发,倏地抬手抱住她,申明薇知道他在哭,并不多说,只伸手环住他。

三年前的感同身受,现在换她陪着他。

第二天申明薇去找郑星汉时,他正要贴窗花。

奶奶手巧,就算后来眼睛不好还是能摸索着剪出漂亮的窗花,只是今年没有时间来得及贴上。

郑星汉拿了抹布在外面擦窗,申明薇在里面把大红色的窗花用水沾湿,展平在玻璃上。正月初一的暖阳下,他的发梢落满金屑,视线透过花纹空隙望进来,满脸斑驳纸影的女生抬眸相对。

似水流年,还好有你。

由于高考失误,申明薇并没有考上C市的那所大学,不知怎么的,她最后被另一个城市的一所二流大学录取。郑星汉比她更失落更难过,遗憾过后便投身做家教的大行列中,一天的时间都安排得满满当当。

2004年8月22日,情人节。

申明薇抱着一大束玫瑰花站在街头,她有些苦恼,本以为能在这天赚上一笔,却不想竞争对手颇多,半天也没卖掉几支。

一直到晚上,成本价售卖也还剩下小半,申明薇累得不行也不想卖了,就坐到大坝上吹风。

“你怎么来了,不是要给初中生补课吗?”申明薇惊讶遇到郑星汉。

郑星汉累得气喘吁吁的样子,走过来把手里的一个盒子递给她:“我从下午就开始找你了。”

申明薇拆开盒子,里面是一只摩托罗拉c650,黑色外壳,屏幕绿莹莹的。

郑星汉说:“这样我们就能一直联系了。”

申明薇很喜欢,不过有点心疼,翻来覆去看了好一会:“多少钱?”

“申明薇,我们在一起吧。”

申明薇看着他,面无表情,郑星汉紧张起来,一颗心开始缓缓下沉:“那个,对不起,如果你……”

“好啊。”

“我希望我们以后还能是好朋友……嗯?!”

申明薇看了看手机,把手里的玫瑰花塞到郑星汉手里:“给你。”虽然是卖剩下的。

那一夜江面水汽氤氲,犹记少年眼眸漆黑,似乎盛满全世界的星光。

【三】从来没得到答案

“然后呢?”陆正浩问。

“然后……”申明薇呼出一口气,捧着杯子轻声道,“虽然不能每天相见,但大学前三年是我们最快乐的时光,蜕去外壳的他无疑是优秀的,参加辩论、组织活动,当选学生会主席,把他认为值得结交的好友一个个介绍给我。大四实习,一个开公司的师兄邀他进入他的团队,那个师兄曾经也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我和他去了同一个城市,租一间小小的房子,我们住在了一起。”

说到这,申明薇停顿了几秒,垂下眼:“一年后,我们分手了。”

“怎么会?”陆正浩稍稍坐正了身体。

“怎么不会,实习期满后很久我都找不到适合的工作,他亲口对我说‘明薇,对不起,我和叶玲在一起了。’叶玲是他的学妹,也是那个师兄的亲妹妹。”申明薇把落下来的发丝带到耳后,“人都是会变的,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再也不相信其他人了。”

申明薇不再开口,她看向陆正浩,发现他似乎还在认真等待下文,正想说什么,家里的门开了。

原来不知觉间天色已暗,是母亲去幼儿园接了女儿回家,老太太年纪大了反而身子骨有所好转。她是十分希望女儿能有个归宿的,之前的相亲会都是她替申明薇报的名,所以看到模样俊雅的陆正浩很是热情。

女儿很乖,甜甜地叫了一声叔叔,陆正浩摸摸她的头。他在门口换鞋子,申明薇送他,陆正浩整理好了衣服说:“这是一个好故事。但如果只是想要拒绝我的追求,大可不必这么做。”

陆正浩扶着门向她告别,申明薇叹了一口气:“明天能陪我去一个地方吗?”

鹿山公墓。

照片上那个永远定格在22岁的少年,眉目清秀,笑起来很温暖的样子。

申明薇抱着一捧玫瑰站在冬日的暖阳下,申明薇侧过头轻声对陆正浩说:“其实我没有骗你。”这一切都曾发生过,那句话确实是他亲口对她说的。

申明薇眯眼眺望远方。

郑星汉啊郑星汉,你似乎真的不是一个高明的撒谎者,看看,连陆正浩都不相信你。

在一旁的石阶坐下,申明薇再次开口。

【四】致不再爱我的你

时光倒退五年。

申明薇是见过那个学妹的,脾气很温和很漂亮的一个女生,明显对郑星汉有好感,郑星汉向她介绍自己,对方惊讶过后不免失落,但还是表现得很友好。

房子里只有一张小单人床,以前每个夜晚两人都在上面相拥而眠,在郑星汉提出分手后,他开始打地铺。

郑星汉和新女友在自己面前的亲密互动,申明薇假装不在意,并没有搬走的觉悟。后来漂亮的学妹就不再来了。

终于有一天,申明薇下班回家发现自己的东西都被打包放在床边。申明薇累了一天,疲惫地踢掉高跟鞋,弯腰把纸箱一个个搬到门口。一直坐在床边看着她的郑星汉站起来,低声道:“那个重,放着我来。”

申明薇甩掉他的手,郑星汉有些心虚的样子。

“如果你还没找好房子……还是可以过几天再走的。”

申明薇没理他,他后来也不说了,毕竟所有东西都是他打包好的。

申明薇叫了车,把行李全部放到上面,郑星汉也跟着下来,站在一边。

“好了,我搬到其他地方住。”申明薇说,她把汗湿的长发高高扎起来,转身走到曾经的爱人面前,“不管怎么样,我和你也曾有过那么美好的一段时光,既然是你提的分手,那么补偿我吧,兑现你曾经说要陪我走过这大好河山的最后承诺。从此天各一方。”

申明薇辞了职,她整理旅游线路,分配好预算,郑星汉被她拉着步上旅途,并非情愿。

三个月的旅程,最后一站,德庆盘龙峡,漫山遍野的薰衣草田,让人仿佛置身天堂,一路看去都兴致索然的郑星汉也被这美景吸引,一回头却跌倒在这偏浓烈的紫里。

郑星汉在医院醒来,他比出发的时候瘦了不止半点,申明薇很细心地照顾他,郑星汉还是没给过她一个好脸色。

“这三个月我受够了,你别再缠着我了!”郑星汉虚弱到几乎没有力气大声喊出来。

正打算出病房的申明薇头都没回:“够了够了,郑星汉你还真以为这是演韩剧啊,别人早就把一切都告诉我了,陪你演戏也很累的。”

学妹还把胃癌晚期的诊断书偷偷拿出来给她看了,虽然每次腹痛郑星汉都强装没事,但申明薇又不是瞎子,她甚至看到过他背着自己偷偷吐血。只是装作没看到而已。

身后很安静,过了一会听到郑星汉低声叫自己的名字。

申明薇转身,郑星汉靠坐在床头,抿着苍白的嘴唇向自己张开双手,申明薇不动,郑星汉就固执地一直举着。申明薇走过去,在这五步之远的步伐中泪流满面。

郑星汉你错了啊,就算我们这么年轻,可是还有许多许多的事,你和我都无能为力。

既然最后必定要离开,那就让彼此不要太过难堪。遗憾有很多,你对将来的憧憬,美好的希望,苦的、酸的、辣的我们都并肩走过,唯独最后一项……也好,这辈子都经历了,那下辈子应该就只剩下甜的了。

郑星汉走的那天晚上,申明薇用他的号码给自己发了五个字。

——我不爱你了。

这句话在那段时间里,他和她说了无数次,她没一次放到心里,那么现在开始就把它一直藏在眼里好了。

申明薇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她自私了一次,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逝去的爱人。都说流年似水,水的尽头便是海,那个人那么傻,肯定会在终点一直等她。

【五】终是不负流年

申明薇踩着石阶站起来,低头:“所以……抱歉。”

她转身往前,顺着通往山脚的石阶慢慢往下走,陆正浩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拿出一支烟,点燃。

生活恢复平静,申明薇却在一次大型相亲会上看到了陆正浩,做了几次游戏后便是自由交流。因为资料上的女儿,并没有过多的男士有意与她更进一步。陆正浩在她的对面坐下。

申明薇说:“好巧。”

陆正浩说:“是啊。”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陆正浩说起了他的妻子,看他的神情也知道他们曾经感情深厚。

到了最后,陆正浩看着申明薇:“我和她是青梅竹马,她也是得了很严重的病,她逼着我离婚,非得要帮我再找一个归宿,要不是双方父母阻止,她都想要登报纸为我征婚。我说要一辈子守着她,她却哭,比之前更难受。”

陆正浩的表情认真:“在她死后的那段时间,我的情绪一直都很低落,后来你进公司。你有能力,但太要强,很多人都不喜欢你,零零碎碎听到了一些关于你的事情,就忍不住想靠近。其实我们很像。我还记得她和说过的最后一句话,希望我幸福。但你看起来似乎并不怎么好。”

申明薇垂着眼一言不发。

陆正浩继续道:“再后来,我发现我好像错了,长相厮守并不是爱一个人的唯一方式,我想要好好的生活,每天都很快乐。我想他们最不想看到的是被过去围困的我们。”

申明薇用手捂住了脸,一动不动。

相亲会结束后的日子,申明薇并没有过多表示,陆正浩对她一如既往的体贴。

又是一年公司年会,申明薇和往常一样在台下做万年观众。

抽奖环节过后的最后收尾节目是陆正浩的吉他弹唱,他的声音低沉,副歌部分的婉转高音被他唱得沙哑异常。

王菲的这首曲子在不知不觉间,已变成人们口中的经典。

曲毕,所有人鼓掌,申明薇却满面泪水。

两年后,申明薇和陆正浩结婚。婚礼前一天,申明薇把一个包裹寄放到邮局,包裹里只放了一只摩托罗拉c650和一封信,收件人是五十年后的自己。

带着香味的印花信纸上,抄录了一首她从十几年前便熟稔于心的歌词。

“有生之年与你狭路相逢,这一世终不能幸免。

待到花开荼蘼,飘零人海,手心忽然长出纠缠的曲线。

最后才明白,留不住算不出的,才叫作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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