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小就认识百合了。
六岁那年,因爸爸职位升迁,我们一家三口从县城搬去了省城。就在那年,我认识了百合。她住在我家的隔壁,大我一岁,妈妈叫我喊她百合姐。我点头,撇起小嘴喊她百合姐,她就咯咯地笑了。百合笑的样子很美(虽然那时我对美的概念还很模糊定义也很简单),也很迷人,真像一朵阳光下超凡脱俗的百合花,淡得芳香四溢。那种味道我现在还记得。
从小到大我和百合的关系一直都很好。妈妈给我钱买冰糖葫芦,我总会买两串;百合的妈妈给她糖果,她也总会分我一半。
时光荏苒。我和百合渐渐长大了。高三那年,我发现我喜欢百合,但是我不敢让她知道。那时我们还有四个月高考,我这样心猿意马是会影响我和百合的将来的。可是,可是我怎么管得住自己呢?
从那以后,我常常在课堂上盯着百合不由自主地走神,根本无法静下心来学习,月考成绩也由先前的名列前茅倒退了二十几名。我想再这样下去的话,我连一般本科都上不了。于是,我决定告诉百合。
一天下午放学后,我从百合那里借来她的语文课本。然后我把事先写好的一张三厘米宽十厘米长的淡黄色书签夹进中间的书页里去。书签是在去年图书馆举办的一次书展上我从一本泰戈尔诗集里偷偷藏进口袋,带出图书馆的。书签的右上角是泰戈尔写的一句诗: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我想我那时之所以这么做,大概是太喜欢这句诗了。
书签上是这样写的:百合,我喜欢你,你知道吗?
第二天,我等来的结果很残忍。百合走到我身边,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把我写给她的书签撕得粉碎,然后冷笑着说:“什么时候轮到你给我写情书了?你也不想想,我们是一个世界的人吗?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读你的呆书去吧。”
众目睽睽之下,我的脸颊一下子鼓胀得通红。百合说的每一个字在我听来都那么刺耳,除了讥讽还是讥讽,犹如恶龙的鳞爪丝毫不给捕捉它的人全身而退的机会。我隐隐作痛的心压缩成一团,一滴一滴地流血,眼里全是冰凉,那么凉那么凉,如同落入冰窟窿。我把藏在课桌下的左手紧紧地握拢,心却止不住地一记一记颤抖,重复着癌症患者临死前的挣扎。
“百合,你太过分了。”
百合没有理会我满含心酸的表情,决绝地风一般转身走出了教室,留给我一个看不清的背影。那一刻我恨死了百合。我在心里起誓:“终有一天,我要让她为她今天说的话付出代价。”
从那以后,我没有和百合说过一句话。我开始玩命似地学习,夜晚废寝白天忘食。也许只有这样才能让我不去想她。
后来,我被南方一所名牌大学录取了,而百合则选择了省城的一所普通高校。
我走的那天,百合来送我,我没有给她开门。拉开瀑布似的方格子窗帘,我看到百合在我家阳台下那棵合欢树下愔愔立了很久。透过稀疏的树叶漏下的破碎的阳光和斑驳的树影不完整地落在百合身上,百合就像翡翠一样晶莹剔透。合欢树是我们家搬来省城那年我和百合亲手种下的,现在长得有几个人高了。从春天开始的时候,我和百合就抱着一本厚厚的英语字典在那树下背单词,一直背到繁花落尽。那些注定无力拾起的日子,成了我中学时代最快乐的时光。
远远的百合的眼睛很湿很润。我知道,百合哭了。百合抬头,看到了楼上表情冷漠的我。她的目光里,有着太多我无法读懂的东西。不知怎么的,在碰触到百合的目光的刹那,我坚若金石的心爱怜似地柔软起来,真想冲下楼去,拉着百合的手奔向那充满诱惑和梦幻的幸福之都。但是我没有这样做。
“百合,你知道吗,我的心已经支离破碎了,永远不可能有完好的那一天,就像一只花瓶,摔碎后即使粘得再好,也不可能再和从前一样。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你知道我伤得有多深我有多恨吗?”
我一声不吭地走了,走得很决绝,全然没有顾及百合的黯然神伤。在我僵死的梦里,我的故事还没来得及上演就匆匆谢幕了。回忆固然是美好的,但我却无力拾起,有谁像我现在这样对过去充满深深的失望?但遗失了的,有些是我们无法追回的。
大学毕业后,因为成绩优异,我很轻松地申请到了赴澳大利亚留学的全额奖学金,进入墨尔本大学继续深造。
两年后,应校方要求我留校讲授中国文学。六年辗转漂泊的求学生涯让我身心感到从未有过的压抑和疲倦,心里渴望过一种安定的生活。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我毅然决定迁居澳大利亚,接过父母同住。得到校友会几个外国朋友的热心帮助,我在墨尔本大学附近的X街购得一套宽敞的装修房,而我只象征性地付了很少的一笔钱。草草布置了一下新居,我便请了一个月的假,心情愉悦地从大洋彼岸飞回到了省城。
回省城的第五天,我去看望高中时的班主任魏老师。我读大二,他就退休了。两年不见魏老师此时已是白发覆额,但白发覆额下藏起的却是一张饱满红润的脸和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整个人精神抖擞,除了头发花白外一点也看不出衰老的痕迹。我和魏老师聊了很多,从四书五经聊到西方教育,从股市行情聊到柴米油盐,当然还谈到了百合。 魏老师告诉我百合大学毕业后回学校当了一名英语教师,而她的父母迁去了北京。
“她现在是一个人吗?”我问魏老师。
魏老师吸了一口手指夹着的旱烟,吞云吐雾似地说:“我也不清楚。这两年我一直呆在乡下,半个月前才回到省城。不过上周我去省医院测量血压,看见她抱了个婴儿从会诊室神色慌张地退出来,那婴儿应该是她的孩子吧。”
从魏老师家里出来,我没有立即回家,而是去了百合那里。
我清楚记得那是一个下着小雨的黄昏,天上飘荡着几大块懒散的黑云,像迷路的鸽群。百合住在教工小区的四楼。我按响了门铃。
门很快嘎吱一声开了。是百合。她还是那样美那般迷人,俨然一朵阳光下静若鸢尾的百合花,淡得芳香四溢。那种味道只有百合身上才有的,只是现在多了几分成熟稳重的女人味和一时还难以适应的脂粉味。那味道我这一辈子也忘不了。
百合看到我时一脸的惊讶,很久才回过神来。然后很客气地请我进屋。
进屋后我在一张桃红色长方形沙发上拘谨地坐了下来,眼珠子就势环视了一下四周。这是一套算得上普通的三室一厅居室,简单但很温馨的那种。大厅的四角各摆放一瓶与天花板颜色和谐相称的百合花,空气里到处弥漫着淡淡的香水百合味。这曾是我梦想的生活,此时却只是一个看客,惟有羡慕的份。在沙发右侧未锁门的房间里,我瞥见了魏老师所说的孩子,很可爱的一个婴儿,在摇车里睡得正香,估计还不满一岁吧。摇车后面的塑料衣架上挂着一套看上去很显眼的深色西服。
百合在我对面坐定后问我过得好不好。我说:“很好。明天就移民去澳大利亚,交了个澳大利亚女朋友,准备年底结婚。”
我说这话时,百合表情复杂地看着我,很久嘴里才挤出三个字来:“有出息。”不知道我说错话没,我分明感觉到百合的眼睛像被一道阳光刺伤了,有泪不断溢出。百合说:“我去给你倒杯茶。”与六年前不一样的是,她留给我一个孤独的单薄的背影,恍如初秋黄昏将落未落的一抹残阳。百合瘦小的背影仿佛是一根钢针,扎在我心上,疼痛就这样细细弥散开来。
百合把沏好的一杯茉莉花茶端到我跟前的茶几上。我用余光窥视了一眼百合,指了指房间里的婴儿说:“那是你的孩子吗?”
百合刚放下茶杯的手意外地抽搐了一下,然后看了眼熟睡的孩子,非常吃力地嗯了一声。
我做贼似地泯了一小口清茶,同百合花一样甘美的茉莉花香气瞬间从鼻孔流入肺腑。明显处于陶醉状态的我继续问:“他呢?”百合先是毫无准备的一愣,面露难色,然后避开我看她的目光嗫嚅着吐出几个简单的字来:“出差去了。”百合说这话时像在自言自语,生怕泄露了什么天机似的。
百合留我在她家吃晚饭,我直摇头说:“不了,我答应她今晚回家吃西餐的。”
然后我就起身开始往外走。百合送我到楼下。
沿着那条中学时代走过何止千遍万遍的昏暗的马路,我一个人如同夜游的死尸一样失魂落魄地晃荡着,踩在梧桐落叶上那声音像锤子敲打心脏。很短的一段路程,我却走了足足一个多小时。这条马路基本称得上是专用通道,晚上除了学生外很少有人走的,今晚也不例外,安静得很,四周罩着一片暗淡的秋凉。满脑子都是百合若即若离的身影。
“百合,你爱过吗?难道这些年我在你眼中真是一抹可有可无的过眼云烟吗?”
第二天一大早,我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正欲下楼去机场与爸妈会合,有短信打进手机。是百合发过来的。
姚羽:
你就要走了,我们再也见不着面了,我有些话要对你说,不然我会后悔一辈子的。你知道吗,我也喜欢你啊,从你叫我百合姐的那一刻起,我就喜欢上你了。当初那样对你都是为你好,爱一个人不能耽误他的前程。我心里的难过并不比你少。孩子不是我的,是我小姑的,她临时外出学习一段时间,托我代为照顾。你就要走了,开始你自己的生活,我在你楼下的信箱里放了一盒磁带,是我录给你的一首歌,《很爱很爱你》。记得取走。当一个人操心的事多了,一颗心总是不够用的。我祝福你。希望你过得幸福。
读完短信,我脑子顿时一片茫然,整个人与僵尸无异。可以想象电话那端的百合一定哭得像个泪人。少年的任性和不谙世事,我险些错失了那枝香水百合。
我慌忙搁下背包和行李箱,把预先订好的三张飞机票拧成一团,一边使劲抛出窗外,一边用最快的速度冲下楼,在清晨的马路上钻进一辆黄色“面的”,狂奔着朝百合开去。
我要告诉百合,我还没有女朋友,我也是一个人。我要对她说出我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