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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诺是我的女朋友,别误会,我指的是女性朋友,而我本人,也是女生。
那时我们都十九岁,刚刚踏进进师大中文系,古玲精怪的小诺通常是扎两条辫子,穿蓝格子的棉布衬衣和洗得泛白的牛仔裤,讲一口很清脆的东北话。大学时代的生活里还有什么?我想我忘记了,真的忘记了。除了一些和小诺有关的片段,就像开在秋天里的菊花,一片烂漫的保存了下来。
还记得我们曾经挤在一张窄小的钢丝床上,只有贴着面才能睡下;穷的时候同吃一碗方便面。我们逃了数学课,在学校后面种满罂栗花的山坡上一直躺到天边的夕阳变淡变薄,小诺教我抽烟,给我讲她离异的父母。
我常整晚整晚的打着手电筒在被窝里写字,然后天亮合上眼睛睡觉到下午也不去上课,小诺买了午饭留在桌上,每天换不同的口味,有时候还会有一条鱼,她吃一面给我留一面。
楚楚,我们什么东西都是可以分享的,当然,除了男人。小诺说。
大学毕业之后我们一起留在这个城市,小诺进了一家时尚杂志当编辑,而我生性散漫,便整日窝租来的房子里写字,以此来换取生活所需,并用沉鱼的笔名定期在小诺供职的杂志上写专栏,她需要什么我就写什么,我们有心照不宣的默契。
尽管默契,我和小诺仍然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她长得美而我长得一般,她的财产是满橱满柜的名牌时装,我的宝贝是满架满床的书和CD。常常有迫不得已的聚会时,我会跑去小诺住的地方,翻出她柜子里漂亮的坠地长裙套上,她用刘嘉玲代言的SK-II给我化妆,然后看着笑我:我们什么东西都是可以分享的,当然,除了男人。我说小诺你该换换台词了,一句话说了六年之久,俗不俗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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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一成不变的展开,谈过一两次恋爱依然没有遇到想要的爱情。我却成了爱情故事的高产作家。那些悲情的文字,常常会引起很多人的共鸣。每天,小诺都要收到无数写来要她转给我的电子邮件。
有次,小诺打电话来说收到我的几封手写信,我想不出这个年代还有什么人肯静下心来一笔一划的写字,在我的记忆里,信笺已经是很古老的东西了。小诺问我,要不要看。我停顿了一下说不用了,你帮我看看就好。我觉得那无非也是一些充满敬意的文字。这些年,已经习惯于别人抬着头来看自己。
小诺开始在电话里念那些信给我听:
……在你笔下,不论是快乐,悲伤,迷惘,悸动,怀念,感动,领悟都对应着一种相应的颜色。顶极的红。澄澈的蓝。纯粹的黑白。迷乱的紫。刺目的黄。生涩的青。汇集成略带伤感的液体,比天鹅绒更柔软,一直到飞上天空或投如大海的最深处去。
极度自尊的人同样极度自卑。我看你写的文字,每一句,每一字,每一个标点都是一个抑郁症结。个性里面的天真和甜美藏在颓靡里面,不动声色的叙述,面无表情宣判那些人物命运。但是透过这样的寒冷,我看得到你内心的阳光和雨水。 那些依然柔软的心里最深的角落,如此华丽却脆弱的一个女子……
小诺念着念着就会笑。她说他叫恋尘,恋恋风尘的专栏作者。
我装出一种不屑,但事实上我渐渐开始不自觉地注意到那个叫恋尘的文字,并暗暗的相像他的样子,他的文字看起来平实深刻,很生活,很亲和的故事,像是一只红透了的苹果,通篇的阳光烂漫。和我是截然不同的风格,可是他似乎很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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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小诺向我口述转达了五封信之后,恋尘的信就像断了线的风筝,再没有了消息,我以为他会和别人不一样,不会因为我的沉默而断了联系,通过文字来传达彼此的心情。我没有过问小诺,我不想她拿这件事来取笑我,给我写过信的人太多,我从来没有在意过。
当我隐隐的发现自己的失落时,突然觉得小诺变得繁忙而快乐起来,我说,小诺你惨了,有谈恋爱了。她一连声说没有,我说看你一脸春风得意的样子,想不承认都难。她突然说如果我有对不起你的事你会不会怪我?
我笑,我说你能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最多就是拿着我的文字署上自己的名字去骗点银子花花。
我开始想念那个叫恋尘的人,有种想见他的冲动,在那些用寂寞堆砌出来的文字中,他会不会是唯一读得懂的人。我想起很久都不曾看到小诺了,以前的时候,我们是最知心的姐妹,我们一起分担快乐和伤痛,我们无话不谈,我们一起听王菲的歌,一起流泪。一起笑。
而现在,小诺只是偶尔在过了零点打我的电话,问,你在哪里,在干嘛,然后就没有了话题。我们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用很长的时间聊天,聊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说一些牵扯心绪的字眼。时间,真的可以改变这么多吗?她似乎已不再是那个坦诚的和我分享一切的女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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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决定去找小诺,还有就是想向她要恋尘的地址。我们之间不应该有隐瞒的。
那天是七夕,中国的情人节。我在小诺的杂志社门口等他下班,门口和我一样还站着一个男人。他手里夹着烟。神情有些憔悴。温暖的阳光洒在他的肩头。对过去,一堵灰色的强上爬满不知名的藤蔓植物,有着绿色的新叶,在阳光下伸展慵懒的腰肢。在过去,是城市高大的建筑。布满方形的小窗。整整齐齐的。我站在离他不远处。这是个有着高大身材的神情寂寞的男人。背光而立。有着轮廓分明的五官和很好看的下巴。一双眼睛里有掩饰不住的困顿。我知道,只有长期熬夜的人才会如此。如同我自己,一脸的疲惫和苍白。有着英俊的外表和迷惘的神情。是同样孤独的灵魂吗?我这么想。
五点半钟的时候,我看到准时下来的小诺,一脸的阳光,可是,当我热情的走过去想要拥抱小诺的时候,小诺丝毫没有看见我,她张开双臂,迎向了旁边的男人,直到我叫出她的名字两声,小诺才发现我的存在,我不知道为什么她当时的表情很尴尬。过了很久之后,她才向想起什么似的说:楚楚,这是殷家浩。
我们握手,互相点头,我说小诺,谈恋爱了你还瞒我?
那一晚上小诺的反常让我觉得很别扭,我想是谈恋爱也不至于这样吧。很早的,我就回去了,突然之间就觉得,和小诺有很多的隔核,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觉得有哪个地方不对,可又不知道是哪里。
因为小诺的转变,我也一直没有开口要恋尘的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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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后的一天,在一家杂志举行的笔会上,碰到了殷家浩。是他认出了我,叫出我名字的时候,我走过去,和他聊起了小诺。
这时从对面走过来一个人跟我打招呼,沉鱼,好久不见了。
沉鱼,你是沉鱼?殷家浩呆呆的看着我,很久之后他说,我是恋尘。
我木然,一瞬间我有种失重的眩晕,霎时间,小诺躲藏的眼神,勉强的微笑,都和眼前的殷家浩混为一体,小诺说,楚楚,如果有一天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千万不要怪我。那时候我曾经跟他开玩笑,我说会是什么呢?你最多把我的文字署上你的名字拿出去骗钱。但是我没想到,她会把她自己署上我的名字拿去开始一段感情。
空气是凝固了的,像重物急速下落所产生的压力,我不吭声,我设想过无数次与恋尘的见面,热情的,默契的,心灵相通的,可是没想到,竟然是一句不经意的话,我们认出了彼此,一边是我维持了六年的友谊,一边是懂得我的文字和心情的陌生男子,我情愿不知道真相。
我的泪流下来,好一会儿,殷家浩才说:也许我早就应该觉得,小诺自从跟我在一起,我找不到文字里面的那种感觉,而第一次遇到你,我就感觉似曾相识。
殷家浩说原谅我,我并不知道,我把她当成了你。我收到她的回信以后,后来我们就在一起了。她说楚楚对不起,我不知道沉鱼才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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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当我醒来看到身边的殷家浩再看到一地的狼籍和破碎的啤酒瓶子,恍惚记起昨天的一切,我呆坐在他的身边,并断断续续的拼凑出小诺以我的名义和殷家浩保持联系的一幕又一幕,我没有提起小诺,甚至没有问起他是否爱小诺。因为这些都已经无关紧要了。
而我,我宁愿相信我爱上的是一个陌生人,与小诺与我都没有一点关系。
我们躲在那个屋子里不愿出来,关了手机拿起了电话,把门铃弄哑。到了很晚才去24小时营业的超市买回很多的食物。两个人在屋子里,窝在沙发上看老掉牙的台湾连续剧。听王菲的歌,做通心粉吃,整夜的不肯睡觉,殷家浩说要用一个小时的时间做两个小时的事,好好弥补错过我的那段日子。
是的,尽管我们都避免提到小诺,可小诺总是好像随时散布在空气中尘埃一样,无处不在。我们有时候会同时沉默下来,不知道说些什么好,我们都知道小诺并不是一个坏女人。
有时候我想,宁愿接受一场战争,输赢都可以,也不愿耗尽心力地去对峙。而最终,我分不清我和小诺之间到底谁是先上船的人。不知道殷家浩到底是爱沉鱼的文字还是爱沉鱼这个人。
爱一个人就是从激情一直坠落到彻骨的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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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的一天我看到了小诺,她孤单的站在那里,把从外面回来的我从家门口赌了个正着,她说对不起,楚楚,我知道家浩在你这儿。我站了很久,看着她微挺的肚子。我注视着她隐藏在模糊中憔悴的脸庞。如此真实。许多往事就这么的涌上心头。我想起很多年前的她:同床共枕的小诺,欢乐无比的小诺,同甘共苦的小诺……如同一幕幕无声的黑白老电影,遥远浮现然后清晰的定格。那应该是我们青葱岁月里无限快乐的过往。
两个女人同时爱上一个男人。结果都只有一个:遗忘和被遗忘;伤害和被伤害。
我说,明天你打他的手机吧。
那个晚上,我第一次要求家浩去给我买哈根达斯,我知道那家专卖店要走很远的路,他来回再快也要三个小时。我用这三个小时的时候收拾了可以带走的东西。临走时我给殷家浩留了一张便条,我说小诺怀孕了,好好善待她,她是个好女人。
现在的我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依然一个人,只是不再以写故事为生。找了一份外企的工作,整天面对枯燥无味的数据。偶尔,我会拿出发表在杂志上的那些很垃圾的爱情故事来看,有时候,我宁愿相信我和小诺的故事只是我自己胡编乱造出来的。但不是,它真实的存在于我的生活中,我们用一段不得善终的爱情,葬送了一段曾经以为可以一辈子继续下去的友情。
某个时刻里,觉得自己是黑暗剧院中的一个观众,等着一场戏的上演。最后却发现,自己看错了时间。只剩下等待……这是一个膨胀着诱惑的年代,感情,物质,身体。人们在繁华的都市里面行走,找寻着自己需要的那一部分。美好的东西那么有限,当然会有人同时伸出手去争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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