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面前这个穿着剪裁得当的西装的男人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哥,他胸前的口袋里露出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的一角,甚至用来看时间的怀表都镶着好几颗钻,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嘿!真有钱!”老蛤蟆阴阳怪气地笑道,嘴巴里喷出劣质的烟草味。
我忍不住揉了揉鼻子:“信不信等会儿我就把它拿回来让你换大烟抽去?”
一辆电车在男人面前停下,先后下来的乘客在他身边形成了小小的人流,他皱了皱眉头,将怀表放进口袋里。我拉低帽檐,混在人群里接近男人。老蛤蟆正不怀好意地看着我,那表情一看就是在等着看我的笑话。
我咬牙,伸出两根指头探进男人的口袋,谁知好死不死,旁边一个肥胖的女人被挤得重重地撞了我一下,我就这么扑进他的怀里,几乎在同时我听见不远处老蛤蟆捧腹大笑的声音。
他下意识地接住我,然后很快发现了不对劲——我的手还停在他的口袋里,这样的意思昭然欲揭。我心喊不妙,正准备掉头就跑,却被他按住手。
“你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我当然是想偷你的怀表去卖钱了!可是我当然不能这么说,于是只好扭扭捏捏地装起了可怜,余光里该死的老蛤蟆见情况不妙已经溜之大吉。这个没义气的老浑蛋!我哭丧着脸道:“大爷,您就饶了我这一次吧,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还捏着我的手的男人愣了愣,忽然揭开我的帽子,我不由自主地缩了缩,额头上丑陋的疤暴露在他眼前。
“君蘅?”
他像是被雷劈了一样愣在原地,看着我如同在白天里看见了厉鬼。
“什么跟什么啊,你别乱认亲。”我不满地从他手中把帽子抢了回来,重新戴回了头上,顺便瞪了他一眼,“我叫阿薇。”
他的表情一下子错综复杂起来:“你额头上为什么会有一条疤?”
“偷东西被抓住然后打的。”我不耐烦极了,想着这个男人怎么磨磨叽叽一点也不干脆,便问道,“大爷,您到底要不要抓我去巡捕房?如果不去,那我可就走了。”
“等等!”
我警惕地看着他,视线越过他的身后,偷偷计划着趁乱逃跑的路线。只是出乎我意料的是,他开始上下打量起我,这让我局促不安起来。为了生计我哪里买得起像样的衣服,这一身破破烂烂的衬衫加吊带裤还是不知道多久以前从大学里的男生宿舍那儿偷回来的,连皮鞋也是老蛤蟆给我捡回来的。
他却忽然对我伸出了手:“我叫陆时生。”
虽然不太习惯这种繁复的礼节,但是为了不失礼于人前,我还是握上了他的手。他的手宽厚而温暖,掌心比一般的大少爷要粗糙得多,想必是受过不少苦。
“你想不想赚钱?以后可以不愁吃喝,也可以穿些舒服好看的衣服。”
这样的好事当然是可遇不可求的,我拼命点头,恨不得把脑袋点到地上。
2
三天后,我按照他告诉我的地址来到一栋大房子前。我发誓那是迄今为止我见过最华丽的别墅,大门前还安装着电铃,我好奇地摁了摁,不久之后,就出来了个仆人模样的人,恭敬地将我迎了进去。
陆时生正穿着居家的洋装,跷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喝咖啡看报纸。而我低着头,不好意思地看高级的羊毛地毯上被我的皮鞋刚刚踩出的两个脏兮兮的脚印。
“徐妈,带小姐去换衣服。”
徐妈应了一声,笑容可掬地想过来牵我的手。
我猛地跳开,瞪着眼睛问陆时生:“你刚才喊我什么?”
“小姐啊。”
我皱眉:“我怎么可能是这里的小姐。”
陆时生走到我的身边俯下身子,轻声道:“我雇你就是来做阮家的大小姐的。”
“你少骗我了!全上海滩都知道阮家的大小姐阮君蘅三年前就死了,你到底要让我做什么?”
陆时生淡淡地扯了扯嘴角:“我现在要你去洗澡,我隔着半米远,都能闻到你身上的味道。”
我尴尬不已。这该死的有钱人!没办法,我只好忍辱负重地跟着徐妈去做自我清洁。长久以来都编着的头发此时被解开,用茉莉味的香皂仔细搓洗着。我躺在又干净又光滑的浴缸里,享受着像牛奶一样丝滑又滋润的温水沐浴,想着一定要通通记下来去对老蛤蟆吹嘘。
洗好澡,徐妈又找人来给我剪头发,额前垂下了一片刘海,正好能挡住我脑门上的疤。我换上那身精致的洋装,在镜子前面睁开眼睛,一时半会儿竟分不清里面的人究竟是我还是阮君蘅。
徐妈领着我去陆时生那里交差,这让我可以顺便在宅子里自由参观。很快,二楼一间紧紧关着大门的房间吸引了我的注意力,趁着徐妈不注意,我偷偷扭了扭那间房门的把手,居然没锁。
门就这样被我打开。房间里面很干净,家具也摆放得整整齐齐。窗户是敞开着的,白色的纱质窗帘垂到地上,正在随风摇曳。书桌上放着一张相片,我拿起来看,里面的那个少女正值豆蔻年华,对着镜头盈盈浅笑,分明和我一个模样。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我吓了一大跳,回过头,原来是陆时生。
陆时生的脸上冷淡得看不出表情:“你怎么来这里了?”
“这里不能来?”
“这里死过人。”
他的语气冷冷的,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猛然反应过来:“这里就是那个英年早逝的大小姐的房间?”我吐了吐舌头,“乖乖,你瞧,我和她真的长得一模一样。”
陆时生这才正经打量了我好几眼,我不安地迎着他的视线,怕他指摘我沐猴而冠。他看了一会儿,表情渐渐变成了我看不懂的迷离,他忽然抬起了手,打算抚一抚我的脸。
我赶紧后退两步,指了指那张大得足以躺下三个人的床:“我想住在这里。”
他这才清醒过来,看了我一眼:“你不怕?”
“怕什么?她又不是我害死的。”
他愣了,半晌才点点头:“随便你。”
他说完便走了,只剩我一个人留在房间里。真是莫名其妙的男人,脸变得比翻书还要快。
3
所有人都开始叫我阿薇小姐,我俨然成了这里的真主人。陆时生并不是所有时候都在家,他经常出去,听徐妈说他现在打理着阮家的生意,只可惜阻止不了阮氏的日渐衰败。这倒是挺奇怪的,一个和阮家一点也不沾亲带故的人倒是能全盘接手阮家,想必是很得家主信赖了。
“那阮老爷呢?”
“阮老爷因为三年前君蘅小姐的死而一蹶不振,一直在医院里躺着,就靠仪器吊着一口气呢。”
我哦了一声。徐妈拍了拍我的手,嗔道:“你怎么又把针脚打错了?”
陆时生在家的时候,心情若好便会亲自教我读书写字。他教人的法子很奇特,让我自己去书房随意挑一本书,他边念给我听边教我认字。这次我从那个比两个我还要高的书架的最顶层抱下一本书,放在陆时生面前。
他只看了一眼便怔忡起来:“为什么要学这本?”
“为什么不能学?我翻着字少,觉得比那些好看多了。”我看着他的表情,问道,“莫非这书里住着什么妖怪?”
陆时生摇摇头:“这是《诗经》。你想学哪一篇?”
书中有两页之间似乎夹了个什么突兀的东西,我轻易便翻开了那一页,原来是个植物标本。那桃心形的阔叶被岁月洗磨去原本的颜色,枯黄而柔软地静静地躺在扉页上,隐隐还能闻到些干涸了的香气。
这是杜蘅,这种香草我见得不少。我好奇地拿起来打量,叶子上用十分娟秀的字迹写着四个字。我认得其中三个,正好是陆时生的名字,于是我指着最上面那个笔画最多的字问他:“这是个什么字?”
陆时生的一张脸不知为何变得苍白,半晌才吐出个字:“赠。”
我点点头:“赠陆时生。”我惊讶地看着手中的标本叫道:“这是送给你的,怎么会藏在这书里?”
陆时生只是喃喃地吟诵着书上的三行字,声音却像是在默致悼词。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十分好听,我听得几乎要入了迷,便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只是讲一个女子对她心仪男子的等待和期许罢了。”
我立刻联想到方才写着字的杜蘅草,会把送给陆时生的东西藏在这样一页里,实在不难看出对方的心思。恐怕陆时生就是她的君子,此生已然遇见了他,还有什么不欢喜呢?
我问道:“陆时生,你可知道是谁见了你才这样欢喜?”
谁知道陆时生并不理我,我自讨了个没趣,又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那本《诗经》放回书架的最上面。
那天下午,陆时生在书房里坐了很久,直到夕阳西下,他还是动也不动地凝望着手里的杜蘅草。落幕的黄昏里,他的身影像是凝固住了一样,英俊的侧脸上满是夕阳的余晖。
他像被镀上了一层金纱,我默默地看着他,只觉得天凉如水。
4
那日之后,陆时生便越发忙了起来,我已有好几日没有见到他,也不知他在躲些什么。
我从阮君蘅的房里找出了一个古旧精致的留声机,它被好好地收在柜子的角落里,我将它抱出来时,上面已经落满了灰尘。我仔细地将灰尘擦干净,又从她的书架上找来几张黑胶片,放了上去。
那又黑又圆的唱片就这样慢悠悠地转了起来,尖利的针头一圈圈地擦过胶片上的纹理,先是发出了几个闷哑而晦涩的音,慢慢地才流畅起来。一曲不知名的小调就这样透过巨大的喇叭,悠扬地响了起来。
我满意地躺回床上,正对着床的便是那个阳台,如今正大敞着门,纱幔迎接着夜晚的风在空中浮沉,像是来自遥远幽冥的引路幡。我哼着小调,只觉得困意袭来。
恍惚中,那小调慢慢地成了一支歌,歌词是陆时生教过我的《诗经》中的一篇,那字句嵌进曲子里,竟是浑然天成。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呢喃的声音犹如来自鬼域,周围都跟着飘忽起来,仿佛每一脚都踩在了血肉之上,沿途是湍急的三川河水,盛开着大片大片的曼珠沙华。
天忽然亮了起来,跟着我被人用力地摇醒,原来是房里的灯被打开。陆时生一身的酒气,一双眼睛死死地瞪着我,就像我是个什么怪物一样。我这才猛然发现,我竟不知在什么时候走出阳台,坐在围栏之上,若不是陆时生死死地拽住我,恐怕下一秒我就要跳下去。徐妈和好几个仆人站在一楼的院子里,有几个女孩子吓得抱成一团,正在瑟瑟发抖。
“出什么事了?我怎么会在这里?”
“你刚才在唱什么?”
我不明所以:“我什么都没唱啊,我刚刚明明躺在床上睡觉,怎么一睁眼就到这里了?”
我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楼下的人听得清楚。一个女孩子当场就哭了出来,徐妈也打着哆嗦,干裂的嘴唇哆嗦着嘟囔道:“是君蘅小姐的鬼魂回来了!”
陆时生的一张脸也不知道是酒精作祟还是同样被吓到,红得就像是刚在阎王爷的刀山火海中滚了一圈。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却又好像是在透过我看另一个人。
我也害怕了,紧紧地抓着他:“陆时生,我不会是被鬼上身了吧?”
关于阮君蘅的死因,整个阮家都讳莫如深。徐妈也是耐不住我一次又一次地追问,才神神秘秘地告诉我,三年前的夜里,阮君蘅就是从这个阳台上摔下去,她的腹部还插着一把刀。巡捕房在房里找到一封遗书,便将她的死定为自杀。
我的指甲几乎要掐进陆时生的皮肤里,许是这样才让他清醒了些。他几乎要涣散的目光定格在我身上,忽然把我用力地推到了一边。
“出去!”
我不甘:“凭什么让我出去!”
他却把我赶了出来,自己待在了里面,还把门给锁上,任凭我怎么敲也不肯开门。
5
我走到院子里,几个年纪轻的女孩子看见我还是惊得连退了好几步。徐妈偷偷抹着眼角的泪,说道:“阿薇啊,你刚才可是把我们吓死了。本来大家都睡下了,迷迷糊糊的却听见有个人在唱歌。我们一来就看见你坐在二楼的阳台上,穿着君蘅小姐最喜欢的白色睡衣,就像被勾了魂一样一直在唱她最喜欢的那首歌。好在陆少爷回来看见了,就马上冲上去把你喊醒了。”
徐妈这么一说,我才注意到我身上的睡衣,果然是一袭白色的高级纱衣。我愣愣地看了好一会儿,才讷讷地说道:“怎么会这样……我刚刚明明不是穿的这件衣服的。”
那几个女孩子听了我的话,捂着耳朵大声尖叫起来。
徐妈担忧地望着二楼,陆时生还坐在阳台上,背靠着栏杆,像一个被抽去了提线的木偶。
“那个时候,陆少爷马上就要和君蘅小姐结婚了,他们不过是拌了几句嘴,君蘅小姐一时想不开就……”
我安抚好徐妈和下人们,让他们继续去睡,不过也心知经过今晚这么一闹,恐怕没人能睡得好。
我在厨房煮了些粥,熬好大概已是凌晨时分。我端着粥走到二楼,用事先问徐妈要的钥匙将门打开。陆时生居然还坐在那里,双目放空,像是一个傀儡。
我将粥放在他面前,故意挥了挥手,企图用香味唤起他的知觉。果然,他像是认出了我,只是语气依旧是淡淡的:“我不是让你出去的吗?”
“你喝了好多酒,现在该饿了吧?”我把粥吹凉,送到他嘴边。
他却不吃,只是看着我,问道:“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是你把我从街上带回来的,让我不用再吃苦,我怎么也要报答你。”
他忽然欺身上前封住了我的唇,我连惊呼都来不及发出就被他压在身下,陶瓷碗砸在地上碎成好几瓣,粥也撒了一地,手上传来了火辣辣的疼,大概是被烫伤了。我试图推开陆时生,可是他的力气实在太大,疯狂的吻肆虐着我的唇,坚硬的牙齿用力地在上面留下烙印。我挣扎,却看见陆时生眼角闪烁的泪。
我一时怔住,他的吻也温柔下来,狡猾的舌头不知何时探进我的口中。连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都被他这样抽尽了,我只能扶住他的肩膀,乖顺地迎合着他的吻。
“君蘅……”
我的心里就像有什么东西悄然炸开一样,四肢百骸都跟着战栗起来。
“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我们就在阳台上那样睡了一夜,等我醒来时,我正蜷曲在陆时生的臂弯里。这样的距离让我不安,我抬起手,轻易就可以触碰到他的脸。他的睫毛又密又长,像刷子一样在眼睑上留下影子。
这样的宁静安好,仿若我们曾共度了许多个春秋。
6
我被阮君蘅附身的谣言传得愈演愈烈,胆小的仆人们一个个都来请辞,居然连徐妈也要告老还乡。其实我知道不仅仅是因为闹鬼的事情,阮家的生意每况愈下,开给仆人的工钱也越来越少。不过陆时生还是大手笔地给了徐妈一大笔钱,终是让她走了。
整座阮府最后只剩我和陆时生两个人,他的笑容里说不出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抚道:“没关系,还有我陪着你。”
他笑笑:“等我们把阮子雄的遗产拿到手,我再给你买仆人,天天伺候你。”
“你不是已经在打理阮家的家业了吗?为什么还要这笔遗产?”
陆时生的笑容十分阴森可怖,他说他要阮子雄变得一无所有。
“你为什么这么恨阮子雄?”
我的问题大概是触及到了他心底的禁区,他一时哑然。我有些不高兴了:“你不相信我?”
陆时生摇摇头,沉默了半晌才说道:“我的本名,其实叫陆时春。很多年前阮子雄还没有发迹的时候,和我的父亲是患难兄弟。他们同去南洋务工,回来的时候带回了一大包金子。可是阮子雄见财起意,把我爹从轮船上推了下去,我爹葬身海底,不久之后我母亲也死了。我就是被阮子雄害得家破人亡,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发誓要报仇,我一定要让阮子雄也尝尝这种滋味!”
陆时生咬牙切齿的模样像是从地狱里来的修罗。我忍不住继续问道:“那阮君蘅呢?你都这样恨阮子雄了,为什么还要和她结婚?你是故意接近她的?”
提到阮君蘅,他连表情都一下子沉寂下来,犹如死去一样。
“她是意料中的意外。”
那么她的死呢,是不是也是一场意外?我很想知道,可是我不敢问出口。
阮家的生意越来越差,接连好几家工厂都相继倒闭。陆时生真的如他所说,要让阮氏的产业在他手里一点一点败光。
偶尔闲暇的时候,他便会将我圈在怀里,抱着我坐在阮君蘅的房里。那个留声机里换过一张又一张的唱片,他亲吻我的嘴唇,却始终不肯亲吻我的额头。
我知道,因为那里有一道会提醒他我到底只是个替身的疤。
7
陆时生带我来到阮子雄的病房前,再次向我确认有没有把握。我点点头,给了他一个笃定的眼神,他笑了,奖励似的拍拍我的头。
他说老奸巨猾的阮子雄还是有意识的,所以才一直不肯在陆时生重拟的遗产转让书上签字。他在找我来的同时,已经将遗产转让书改成我的名字,现在的阮子雄也是老眼昏花,看见和阮君蘅一模一样的我,爱女心切的阮子雄一定会签字。
“我一个人进去,这种场合你不要露面,以免有人对你说些闲言闲语。”
陆时生默许了我的提议。我推门进去,阮子雄躺在床上,哪里还有昔日第一商人的英武。他面容枯槁,像是修罗场里的骷髅,一双眼睛混浊不清,只能勉强依靠着仪器生活。
我慢慢地走近他,他像是感应到了我,努力扭过头来看着我,朝我伸出一只手。我赶紧握住,在他身前俯下身子,轻声唤道:“爸爸。”
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但是显然认出了我,枯竭的双眼闪动着激动的光芒,甚至还流下泪来。
“爸爸,我是君蘅,我回来了。”
我能感受到他用力握住我的手,却听不见他竭力想要说着的话。
“爸爸,签字吧,把所有的财产都转让给我。”
我把钢笔塞进他的手里。我握住他的手,哄道:“爸爸,您还记得吗?小时候你就是这样教我写字的。”
他吃力地握住笔,开始在那张单薄的纸上一笔一画地写下他的名字。最后一笔落成的时候,我从门缝里可以看见陆时生如释重负的脸。
我挂着恶质的笑容再次凑近阮子雄,附耳低声说了几句,他登时激动起来,在床上挣扎,最终直直地陷进了床里,连眼睛都没有来得及合上。
很快冲进来的医生护士把我挤到了一边,我只能像一个陌生人一样做一个旁观者,我看见他们将仪器一个一个地撤走,然后扯过灰白色的被子,遮住了他的头。
回家的路上,陆时生问我和阮子雄说了什么。
我笑着冲他眨眨眼睛:“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陆时生皱眉,大概是不满我的恶毒。我无所谓,猖狂而笑,把眼角的泪水逼退。
8
阮子雄将所有的产业转给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的消息很快在整个上海滩传遍,默默无闻的我成为了故事的主角,阮薇,传说中的阮子雄的干女儿,和他死掉的亲女儿阮君蘅长得一模一样。
陆时生高调宣布已然亏空的阮氏破产,遗产中剩下的为数不多的现金已经存在我的户头里,他让我抽时间去银行取出来,之后我们就远走高飞。
取好钱在回家之前,我特意去看了看老蛤蟆。老蛤蟆还是那副破破烂烂的样子,第一眼见到我竟没认出来。那也好,我也无意再暴露我的身份,给他塞了好些钱才走。
走出了好几步,才听见老蛤蟆在后面喊我。
“他派人来问过我,说你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我说你从小就跟着我长大,是个没爹没娘的野丫头。阿薇,这次我够义气吧?”
我不敢回头,一时间泪如雨下。三年前,是老蛤蟆给了我一碗热汤水,才让我有了活下去的勇气。
阮家在银行里的财产被我全部换成了纸币,一沓一沓地包好放在阮君蘅房间的桌子上。陆时生还没有回来,我便趁着这个时间烧了一壶水,用来冲泡我从房里找出来的茉莉花茶。
晚上六点钟,陆时生回来了,我拉着他走回屋里,指着那小山一样的钞票得意地给他看,他却淡淡的没什么表情。为了配合情调,我早早就点上了香薰蜡烛,他闻着满屋弥漫的茉莉香气,深深地吞吐着气息,表情却木然起来。
“怎么了?”
“这是她生前最爱的熏香。”
他的脸色十分难看,我取笑道:“你怕什么,现在这整栋房子都是我们的了,等明天把这里卖掉,你还怕她再来闹鬼?”
陆时生默然一笑:“她来也好……她迟早要来向我讨命。”
“你说阮子雄?”
“不,我欠了她一条命。”
“什么意思?”
“既然就你和我,我也不怕和你说。杀她的人是我。是我在她的肚子上捅了一刀,然后亲手把她推下去的。”明明是这么残忍的话,可是陆时生说起来的时候,却带着难以名状的悲哀神情,“我亲眼看着她从阳台上摔下去,在我面前直到断了气还是死不瞑目,所以你知道吗,当我看到你的那一刻我有多惊讶。”
那夜,陆时生给阮君蘅写了一封信,邀她在房间私会。阮君蘅高兴地梳洗打扮了一番,站在阳台上等着她的良人。可是她没有想到,等来的只是她生命中最后的一个拥抱。陆时生从背后抱住她,将锋利的刀子塞进她的手里,握住她的手狠狠朝腹部刺了下去。为了怕她不死,他还亲手将她从楼上推了下去。
“但是我知道你不可能是她,我亲眼看见她被巡捕房抬走,甚至亲眼看着她下葬。”
他说着说着便红了眼眶,不知是在懊悔还是在自嘲。
“你为什么要杀她?你不是要和她结婚吗?你不是……爱她吗?”
陆时生自嘲地笑了起来:“她是仇人的女儿,你不是知道的吗?我接近她只是为了利用她。在我的计划里,阮子雄两父女都得死。”
我默不作声地为他斟茶,他用力地握住茶杯,清幽的香气似乎变成了可以描摹的形状,化成缕缕青烟,遮住了我的双眼。
他看着面无表情的我,问道:“你觉得我很可怕?”
“你并不可怕,这世上比你可怕的人还有许多。”
我见他把茶喝得差不多了,才慢慢地站起来,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抽屉里面有一个暗格,我轻轻拉了拉那道小环,就露出了一个角。我从里面拿出了一张泛黄的老旧照片,放在陆时生面前。
那上面是两个刚刚出生的婴儿,亲密无间地依偎一起。虽然照片里的她们正在嘤嘤哭泣,却仍可以分辨出她们一模一样的眉眼。
陆时生惊骇地将手中的茶杯也打翻了,无比惊讶地瞪着我。
“你知道吗?”我幽幽说道,“阮君蘅还有个双胞胎妹妹,叫阮君薇。”
9
“你……你是……”陆时生语无伦次地说道:“不……不可能,她从来没有向我提起过。”
“阮君薇一直是阮子雄的秘密,他并不爱他的原配夫人,当年她生了一对双胞胎女儿之后,阮子雄就将她们赶走了。大概是在最后良心发现,他留下了一个,那个命好的就是阮君蘅。你能想象吗?明明是一胎同生,一个享尽荣华富贵,另外一个却忍受饥寒交迫。”
阮君蘅在她十岁那年收到了一封来自阮君薇的信,信里夹着这张照片,她这才知道原来她还有一个妹妹。与她父亲不同的是,她很喜欢她的妹妹,并在那之后,与阮君薇维持了长达十年的秘密通信。
这个她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妹妹变成了她最亲密的朋友,她有什么都会和她说,包括在她十五岁生日那年,遇见的那个叫做陆时生的男子。她几乎是对他一见钟情,他那么谦和,那么有礼,优秀得就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王子。
但是她没有想到,她的妹妹阮君薇,会因为她的形容,而同样爱上了素未蒙面的他。真是可笑啊,不,应该说,也许这就是双胞胎之间的感应,连男人都要爱上同一个。
我说到这里便停下,沉默地看着陆时生的反应,他像是崩溃了一样,大滴大滴的汗从他的额头上滑下,沿着苍白的脸滑进了青白的唇里。
“我……我从来不知道你的存在。”
“但是你爱上了我,不是吗?”我歪着头,笑望着他。
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陆时生放声大笑,越来越多的泪水在他眼底堆积,那笑声到了最后只剩一片苍凉苦涩:“不,我爱的人已经被我杀死了。”
我用尽毕身的力气才撑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子,我闭上了眼睛,继续说道:“阮君薇写来了一封信,说想来见见她的姐姐。阮君蘅当然是欢喜得不得了,偏偏那么巧,那晚陆时生也约了她。权衡再三,她还是选择了先去见她的妹妹,她想得很好,等见到了君薇之后,就带着她一起回家,带着她认识她未来的姐夫。可是她没有想到,当她赶到她们约好的地点时,她却被她的妹妹袭击了。”
我说到这里,几乎已经说不下去。那夜的绝望如在眼前,那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无比狠心地举起了石头,口中还在疯狂地叫喊,你享够了福,现在也该换我了!
陆时生震惊地望着我,试探着朝我伸出了他的手,却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我不看他痛苦的表情,继续说道:“阮君蘅昏死过去,阮君薇以为她死了,又看到陆时生写给她姐姐的信,便兴冲冲地赶回阮府。那个时候,她一定在想,从此以后,她就可以做阮家名正言顺的大小姐,甚至代替阮君蘅嫁给陆时生。可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那封信,却变成了她的催命符。”
此刻的陆时生只能在地上挣扎,他再也无法爬起来,他摸着自己的脸,却摸到了两道乌黑色的血。
“世人都以为阮君蘅死了,却不知道是阮君薇做了她的替死鬼。苟且活下来的阮君蘅,被一个老乞丐救了,她那时还天真地在想,等她好了,她就去找爹,去找陆时生,她再去告诉他们事情的真相。可是她没有想到,等待她的只是天翻地覆后的世界。”
陆时生已经说不出话来了,眼泪和黑血混合在一起,爬满了他的整张脸,像蜘蛛网一样交错复杂。他徒劳地动着嘴唇,我依稀分辨出了几个音节。
君蘅。他在喊我的名字。
我慢慢走到他面前蹲下,低声道:“我给自己改了个名字叫阿薇,是为了提醒自己所遭受的背叛。可是陆时生,她毕竟是我妹妹啊。”
“茶里的毒如果混和空气里的茉莉花香,就会变成致命的毒。你忘了?大学里我是学医的啊。你只闻到熏香是不会死的,可是你都亲口说了,还有谁能救你呢?陆时生,如果不是阮君薇贪心代替了我,那么被你杀掉的那个人就是我了。你到底从来不曾心软。”
陆时生已经痛苦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饶是如此,他还是用力地抓住了我的裤脚,眼底闪烁着我再也不会相信的哀伤。
“陆时生,不是只有你会演戏。你知道爸爸临死之前为什么会那么激动吗?因为他知道,那句话,是我说给你听的。”
我站起来,拿起蜡烛缓缓凑近包着钞票的油纸,火光腾地燃起,顺着桌布,一路爬到了地上。刺鼻的气味终究还是盖过了茉莉花香,木质的地板很快烧了起来,那窗户下面静静垂着的白纱,也在火焰中卷曲,变成了漫天飞舞的黑灰。
我走到陆时生的身边躺下,他的血很快沾染到了我的发,我扭过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一如在那些年里,我和他曾经并肩躺在草地上,他高高举着《诗经》读给我听,我崇拜地望着他,周身都沐浴在温暖的阳光里,等待着下一秒,他凑过来的温柔的吻。
也许他说的是真的,直到现在他都还爱着阮君蘅,可是他最爱的人已经被他杀死了。
余光里,狰狞通红的火舌顺着地板一路烧到了脚下。
“陆时生,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
再也没有人回答我,可我还记得,那时他拿着一本《诗经》,从教学楼前走过。我和他迎面撞上,书中的杜蘅标本就飘飘荡荡地钻进了他的书里,停在永远不会翻过去的那一页上。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我笑,慢慢地合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