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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逝的红头巾

燃烧了一天的太阳疲惫地伏在山冈上喘息,一不留神滑落山里去。

这里是青龙山的末支,巍峨的青龙山绵延到这里,早已失去了嚣张气焰,它温情地扭了一下腰肢,悠然沉入地下,经过千万年沉积和风化,已经沦落为一座小山冈。一条通往山腰的瘦弱山路像一棵歪歪扭扭的老树,而几十户低矮的山村屋舍像结在老树上的一只只鸟窝。山路向下连着一块坡地,向上连着一片坟地。大大小小的坟墓散落在树丛和荒草间,没有墓碑,里面躺着村民的先人们。

这就是牛家屯的全部。村里崔姓居多,也有姓耿的、姓郑的十多姓,唯独没有姓牛的。听老辈人说村里从来没有过牛姓的人家,叫牛家屯显然没有道理,可先人们就那么没有道理地叫下来。

没有风,绛红色的晚霞像鳞片一样铺满西方的天空,显得凝重肃穆。村里家家户户的屋顶上都顶着一柱炊烟,炊烟冉冉升起,然后慢慢地变细变软,缠绵着不肯散去。鸡入埘,牛羊入圈,人欢马叫,不久,村子便进入持续的平静。这平静是虚伪的,风声虫鸣,草叶细语,牛哞犬吠,各种声响被强大的黑暗所吸附,显得虚无缥缈而又捉摸不定。夜幕渐渐收紧,随着最后一盏昏黄的油灯熄灭,村子便依偎着小山冈在黑暗里酣然入睡,平和而舒缓。

然而,今晚的牛家屯却不同于往日,它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崔大炮家办喜事,崔大炮的女儿崔看看考取了县师范,他家待客。崔大炮是村支书,他家的喜事就是牛家屯的喜事。崔大炮家住在下裆口,紧临着大队部。下裆口是村里人一种形象的叫法,就是山脚路口的意思。去年,大队部改叫村支部,崔大炮也由大队书记改叫村书记,不过换汤不换药,庙还是那座庙,神还是那尊神。

村里的广播整整响了一天,反复播放着喜庆歌曲。村小学也放假了,学校的课桌板凳一大早就让人拉到下裆口,用来摆酒席。满村酒肉飘香,一派喜气洋洋。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也都拾掇得花枝招展的,来到崔家帮厨。男人们吆五喝六地赶去崔家喝喜酒,孩子们则使劲扯着大人的衣角跟在后面不肯撒手。

太阳偏西,下裆口就高高地搭起了银幕。雪白的银幕嵌着黑边,非常醒目。银幕一边系在路边的杨树上,一边拴在立起的大竹竿上,竹竿上方吊着一个黑色的大音箱。四邻八村的村民像赶庙会一样热热闹闹地拥向牛家屯。太阳下山时,银幕前已经坐满了黑压压的人群。电影放的是《被爱情遗忘的角落》,影片讲述的是一个农村姑娘的爱情悲剧。这似乎有悖于崔家的喜庆气氛,但大家并不介意,他们更多的是来分享银幕下聚会的快乐,而银幕里悲凉的气氛一点也没有影响到他们的喜悦心情。

耿小凡从傍晚就坐在自家门口下面的石阶上沉默不语,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不想,就那样呆呆地坐着。山脚下的情景尽收眼底,下裆口好像一块巨大蚁穴,人们就像一群蝼蚁在那里团团转。夜是从山脚开始黑起来的,丝丝缕缕的夜色将下裆口淹没,然后像海水一样蔓延到自己的脚下。

村里各家都瞎灯死火的,只有耿小凡家亮着灯。耿小凡的父亲故意把屎尿拉在裤裆里。耿小凡的母亲回来后帮他洗了澡,扶持他睡下,在院里清洗他的衣裤。母亲眼泪长淌,说这是和谁赌气呀,干吗非要把屎拉在裤裆里?

耿小凡心里很难过,听得出来母亲对父亲的怨恨,也有对他的责怪。父亲半身不遂,生活不能自理。中午,耿小凡给他端饭,他不吃,有了大小便也不喊他。他知道父亲是在为他落榜的事和他较劲,是自己太不争气,别说指望他考大学了,现在连中专都没本事考上了,真是太让父亲失望了。

上午,母亲去崔家喝喜酒时,嘱咐耿小凡照看好父亲。母亲原本想让他去的。他不去,他怎么好厚着脸皮去庆贺,就是山珍海味他也咽不下。母亲不爱抛头露面,可村里各家都去行礼了,他们家不去,说不过去。母亲知道他心里不好受,也不难为他,只好自己去了。母亲说村里谁都可以不去,他们家不能不去。

去年,父亲发病时,耿小凡还在县里上高中,母亲一个人在家急得团团转,是崔大炮帮着筹钱,找人把父亲抬到了区卫生院。他们家欠着书记的情,能不还吗?耿小凡愤愤不平,说书记老婆还顶了爸的民师名额呢。母亲叹了口气,说她人都不在了,你这孩子咋还记着这档事呀,为人记住人家的好,人家才能对你好。崔看看的母亲是前年秋季搭车去县里给学生买书时,路上翻车砸死的。

耿小凡中考落榜是大家没有想到的,因为他去年就考取了中专,是父亲强逼着他上的高中。乡下人眼窝浅,孩子能考取中专,成为公家的人,端上铁饭碗,吃上皇粮,那是祖上积德,老坟冒烟,睡到梦里都能笑醒的事。农村土地刚到户,人们还没填饱肚皮,哪有钱供孩子去城里上高中。再说就是上完三年高中,考上考不上大学还两可着呢,是鸡是蛋,谁也说不准,不如先考个中专心里踏实。所以那些年中专很吃香,只有考不上中专的学生才上高中。

父亲硬捏着耿小凡的头皮去上高中,说到底就是想让儿子圆他当年的大学梦。耿小凡的父亲是村里考出去的第一个大学生。当年乡亲们披红挂彩敲锣打鼓地把他送出村子,可没有想到他大学上不到一年,国家遇到三年自然灾害,父亲所在的大学停办,学生哪来哪去,解散回家。父亲不得不灰头土脸地背着铺盖卷、脸盆和饭缸丢嗒丢嗒地回到村里。耿小凡的父亲并没有一下子沦为农民,他先是做小队会计,接着当大队宣传员,再后就是大队小学的民办老师,虽然也和村民一样吃工分,可终年风刮不着雨淋不着,不出屋子,张张嘴就能挣工分吃饭,让乡亲们很眼气。

最让人眼气的是父亲写得一手行楷。村里红白事请他上礼簿,特别是逢到春节各家都请他写春联,红红绿绿的春联能摆得满屋都是,父亲提起笔来嘴里念念有词,龙飞凤舞,显得特有学问的样子。可耿小凡总觉得父亲的学问里掺了水分,是两瓶墨水换来的,因为村民请父亲写春联从来不备笔墨。父亲却不以为然,说人家让他写,那是看得起他,有人想搭墨水,还没处搭呢。后来没想到父亲的民师又让书记老婆顶了。

牛家屯是八0年土地到户的,大家都闷头土里刨食。父亲的学问在他们家的兔子身上大放异彩。那时村民们口袋空空的,饲养牛马大牲畜没本钱,许多人养起了兔子。可兔子金贵,容易遭病,一旦破窝,往往死得一个不剩。但他家的兔子个个膘肥体壮,毛茸茸的,好像雪球一样满院都是。于是村里就有许多人请父亲喝酒,父亲乐此不疲。尽管父亲手把手地教他们怎样配料、怎样防疫,可村民们的兔子总是养不起来。父亲常常沾沾自喜,说这就是学问,学问是谁也顶不去的。

在耿小凡的眼里,父亲不能算是一个纯正的农民。在他的记忆里,爷爷光着黑黝黝的脊背终日在庄稼地里晃动,忙着忙不完的活路,他们家的庄稼总比别人多收一成。也难怪爷爷在解放前的二十多年时间里,从一个佃户发展到一个富农。爷爷活着的时候,不信鬼不信神,就相信命运。他说命就是命,谁也抗不过。他还说咱们牛家屯没有上大学的命。爷爷是反对耿小凡上高中的,他说人得脚踏地,只有抓到手里的才是自己的。可父亲不信,说他当年没有上成大学,不怪他,怨国家,怨国家遇上自然灾害。爷爷说是国家的命,也是你的命。

耿小凡上不成高中考不了大学就怪不着国家了,原因出在他们家。他们家真是应了祸不单行那句话。春上爷爷去世后不到两个月,父亲在村石灰厂打石头时突发脑溢血,住进区医院花了一千多块钱,家里养兔子攒下的几个钱花光不说,还落下五百多块钱的饥荒。那年头,五百块钱对一个农村家庭来说是天文数字。父亲还没有出院,就有人上门讨债了。在乡下,钱向来是救急不救穷的。他家的长毛兔全都拿去抵了债,还欠一大截呢,要账的堵住门,家里哪还有钱供他再去城里上高中?

耿小凡的初中老师听说他辍学了,找上门来,来的还有崔大炮。他们是劝耿小凡报考中专的。老师讲了上中专的种种好处,比如考上中专立刻就能减轻家庭的负担,农忙时他还可以回家帮母亲搭把手。中专考不远,都在附近的县市,不像大学考得天南地北的,一年回不了一趟家。

耿小凡心动了,他看看父亲。父亲坐在门旁的板凳上,两手哆嗦着拄着拐棍,歪斜的嘴巴里流着口水。他像老外刚说汉语一样,抖动一会嘴唇,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地往外蹦:我养好病,考大学。

大家明白父亲的意思,他是说等他病养好了,他供儿子上高中考大学。老师忙上前解释说,上中专,只要好好学习,将来一样能考大学。父亲都病成这样了,还念念不忘让儿子考大学。母亲眼泪汪汪地上前用袖角给他擦去口水,说这样好了,孩子上中专一样不耽误考大学。

耿小凡吭吭吃吃地说去年考上中专没上,现在回头考中专,不是让人笑话?母亲说谁笑话谁呀?多少人想上中专还考不上呢!老师也央求说就算帮老师一个忙,再给老师挣个名吧!崔大炮开口说话了,先报名参加考试,上不上以后再说,报名费和考试费由俺替你出。母亲慌了,孩子考试哪能让大队里出呢?崔大炮笑了,说弟妹误会了,是俺自己掏腰包。母亲忙摆手说那更不能了。崔大炮咧咧嘴,不好意思地说小凡考试的时候,别把卷子捂得太紧,让看看抄一下就行了。

大家一起看耿小凡,耿小凡慌忙说考试时我让抄,监考老师也不让抄呀。再说我和崔看看也不一定坐在一起呀。崔大炮大大咧咧地说这个你放心吧,俺去上面跑跑,活动活动。

耿小凡知道这事他能活动好,崔看看的姑姑是县教育局招待所的会计,是大领导。

耿小凡和崔看看从小学就一直是同班同学,一直到去年初中毕业。在村小学时,崔看看是班干部,老师不在的时候,她手里经常拿着老师的教鞭在教室里走来走去,教鞭时不时地落在调皮捣蛋的学生的头皮上,班里的男生都怕她三分,背地里都喊她“男人婆”。升人乡中学后,两个人仍然同班。也许是超出了父母亲的势力范围,崔看看就不再担任班干部了,也许是年龄大了,知道用心学习了,人也一下子文静了许多。

牛家屯距离乡中学十多里路,耿小凡吃住在校,只不过三天两头要回家背些干粮和柴草。教室的前后摆满了一个个木箱和锅灶,木箱上堆放着铺盖卷。木箱锁着,里面是学生从家里带来的蔬菜、油盐、干粮、米面什么的。放学后,同学们便打开木箱,取出油盐米面,纷纷把锅灶搬到操场上生火做饭。操场上狼烟四起,烟尘滚滚,蔚为壮观。夜晚,住校生就把课桌拼在一起睡在上面。耿小凡是学校年级第一,并且是遥遥领先的第一名,人又长了一副好皮囊,常常让女生暗暗地喜欢着,所以经常有女生帮着他生火做饭。

崔看看住在乡政府的一个亲戚家里,不用经常回家,她家免不了经常让耿小凡给她捎话和带些衣物什么的。所以崔看看对耿小凡比其他女生多了份亲近,更有理由帮他生火做饭了。但她的这份亲近在耿小凡那里常常碰钉子。可她并不在意,把他对她的冷漠理解为男生的羞涩。她不喜欢甜言蜜语的男生。耿小凡一直抵抗着崔看看的亲近,因为他心里有块阴影。当初是她母亲顶了他父亲的民师名额,不然以父亲的知识水平参加转正考试,早已成为国家正式老师了。当然这和崔看看无关,但他解不开这个心结。

崔看看坐在耿小凡的前排,头发高高扎起,露出长长的白皙的脖颈和小小的耳轮,她的身上散发着淡淡的幽香,那香味常常骚扰着他,让他上课走神。老师不在的时候,崔看看有时会突然回过头来,问些题目。耿小凡总会不冷不热地说,你自己不会动脑筋想想呀?崔看看一双大眼睛无助地看着他,说我动脑子了,可想不出来。耿小凡把题目推过去,说再想想。等崔看看再把题目拿过来的时候,耿小凡不得不给她讲解了。一次,耿小凡在给崔看看讲题时无意间看到了崔看看的胸脯。崔看看的两个奶子像两只抱窝的鸽子一样端坐在她的胸脯上,在两个鸽子中间有一颗黍粒大小的红痣。耿小凡赶忙挪开眼睛,顿觉心虚气短,脑子凝固了,解题的思路也断了,支支吾吾不知该讲什么。崔看看并不知觉,问你怎么了。耿小凡信口说我看见鸽子了。崔看看抬头看了看教室,又看看窗外,说哪有鸽子呀。耿小凡知道自己说露了,悻悻地说飞走了。

耿小凡请求老师给调座位,老师不明白,说你的位子是全班最好的,为什么要调?和谁闹矛盾了?说出来我把他调走。耿小凡说没和谁闹矛盾,就是想换换位子坐。待老师调位子后他又不免有些失落和不舍。

美好的故事总是惊人地相似。一次他们晚上放学摸黑回家,路过一片坟地,一只猫头鹰从一座坟头上突然飞起,崔看看惊恐万状地扑到耿小凡的怀里。当时两个人心惊肉跳的感觉,耿小凡一辈子都忘不了。如果他们比翼双飞考入同一个中专学校,那该是多么让他期待的事呀!他愿意帮崔看看,更不要说崔大炮捧着钱来求他了。

在大家的想象中,考中专对耿小凡来说是探囊取物,再稳当不过的事了,就像捉笼中鸟儿,手到擒来,可没想到真让这鸟儿飞了。耿小凡一下子失去了神童的光芒,好像从高高的山顶上跌落人万劫不复的深渊里。

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崔看看考取了。如果耿小凡不把试卷露给崔看看,也许不会有这样的难堪,不过,他一点也不后悔。考取就考取了,可崔大炮不该这么张扬,又摆宴席,又放电影,这不是存心给他难看吗?这和打他耳光有啥区别?耿小凡知道这些事崔看看做不了主,崔大炮是在借机搜刮民财,他是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时机的。更可气的是崔大炮现在根本不承认女儿是抄他的。是啊,人家抄袭你的,你怎么没有考上呀?耿小凡自嘲地笑了一下,他张了张嘴,却笑不出声音。

有人打着灯火沿着山路上来。那人走到岔路口停下来,举起灯火往耿小凡家这边照了照,便走过来。灯火朦胧,隐约照出红色的凉鞋和裙摆。耿小凡认出来了,是崔看看。耿小凡站起来,迎上去,故作轻松地说你们家放电影,怎么不在家照顾客人呀?崔看看说我来看看你。耿小凡笑了一下,说你不在家看电影,来看我干吗呀?崔看看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不让爸爸待客放电影的,可是……崔看看说着有些哽咽,眼睛里有晶莹的泪光闪出。耿小凡心想崔看看是看他笑话的,既然来看笑话,干吗装出可怜兮兮的样子,真让人讨厌。他装着很大度的样子,说应该的,高兴吗!我恭喜你了。崔看看说我也尝到过落榜的滋味,我知道你心里难受。耿小凡笑笑说我替你高兴还来不及呢,干吗难受呀?耿小凡说罢咬住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努力不让眼泪流下来,可泪水还是流了出来。崔看看走上来抱住耿小凡,把脸深深贴在耿小凡的胸口上。耿小凡憎恨自己没用,是个懦夫,眼里噙不住一泡猫尿,他谁也伤不到,只能伤着他自己。

母亲听到说话,从屋里出来,崔看看赶忙闪开,说我来看看小凡。母亲走过来埋怨耿小凡,说这傻孩子,也不知道请看看到屋里坐。

崔看看身着粉红色无袖汗衫,棉织的汗衫略显小了些,胸脯鼓鼓的,到了小腰那儿又猛地收了回去,一鼓一收,女人的腰身就出来了。崔看看进屋把一兜方块肉放在桌子上,说办酒席剩下的,让叔叔和小凡也尝尝。

耿小凡在心里骂崔看看小气,他帮了她那么大的忙,就用这么点残羹剩饭打发他,真是狗眼看人低。母亲却受宠若惊地推让着说来就来了,咋能带东西呢?崔看看问叔叔的病怎么样了。母亲叹了口气,凄然地说还是老样子。

崔看看又问起耿小凡有什么打算。耿小凡明知故问,什么打算?母亲接过话说家里都穷成这样了,没钱上高中,回来干活可惜,俺和他爸都想让他再复习一年,明年再考。崔看看高兴起来,说去塔集中学复习吧,分数高免收补习费。我在那里有一间茅庵子,里面有煤油炉子,有锅碗瓢勺和床铺,只要带去些米面和铺盖就行了。自己起火做饭,一年花不了几个钱的。

塔集中学是县管中学,办学条件和师资力量比一般乡镇中学都好,他们办的复习班是全县出了名的,连县城里的回头生都去那里复习。看来塔集中学的复习班真是名不虚传,崔看看偏科,数学去年没及格,没想到她去塔集中学复习一年,理科大有长进。考试时,她的运算速度一点也不比他慢,做数学最后一道大题时遇到了拦路虎,她只是瞥了一下他的试卷,马上就迎刃而解了。倒是他自己出了麻烦,高中辍学回家帮母亲收完麦子,就匆匆走进考场,结果考得一塌糊涂,时事政治留下空白不说,更要命的是他的作文跑题了。他的心一直悬着,盼望着阅卷老师能手下留情,可是他最不愿意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崔看看超出录取分数线两分,他却以零点五分之差而名落孙山。

耿小凡不热不冷地说不用了,我喜欢住寝室的。崔看看说他们学校管理得严,住校生不允许起小伙,必须吃食堂,吃食堂得按月交伙食费。学校为了照顾复习班,在操场旁边开了块空地,准许那些交不起伙食费的复习生搭庵子起火做饭,这样节省钱不说,夜晚还有地方学习,又没人打扰。庵子是我去年从一个考取生那里转手来的。

崔看看从兜里掏出一把钥匙递给耿小凡,耿小凡不接,说我还没有想好要不要去塔集复习呢。崔看看把钥匙塞在他的手里,说有啥好想的,昨天我去学校都给你报过名了。耿小凡的母亲上前拉住崔看看的手,说叫婶子咋谢你呀?崔看看两眼湿润,说婶子呀,千万别说谢,你们家的恩情,我一辈子也报答不完。母亲深情地看着崔看看,帮她抚了一下额头上的刘海,无限爱怜地说,真是一个好闺女!

耿小凡知道母亲喜欢崔看看,他去年上高中时,母亲曾瞒着父亲托人去崔看看家提媒,结果碰到软钉子,崔大炮说孩子还小呢,等等再说吧。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他们两家门不当,户不对,他耿小凡有啥呀?除了空有一份希望,一无所有,崔大炮怎么会拿女儿的幸福赌空呢?崔大炮说的“等等”,就是等耿小凡考上大学再说。现在不要说考大学了,他耿小凡连中专都没本事考上了,他恨不得一头碰死到后山上。看来崔大炮当初的决定是英明正确的。

崔看看突然害羞起来,她把耿小凡的母亲拉到一边,怯声地问,婶子不是去年到我家提过亲吗?母亲窘起来,说都是婶子头脑发热,一时糊涂。崔看看抓住母亲的手说,不是婶子一时糊涂,婶子心里清楚,我打小就喜欢你们家,喜欢婶子,喜欢叔叔,喜欢小凡哥,我现在就答应婶子。母亲急了,忙说那哪成呢,小凡现在配不上你了。

崔看看在母亲面前转了一圈,说我不还是我吗,怎么配不上了?母亲无限爱怜地说你真是个傻孩子,你爸当初都没答应,现在更不会答应了。崔看看固执起来,说我爸是我爸,我是我,我愿意等小凡哥。

耿小凡气不打一处来,把崔看看往门外推,喊,你以为你是谁?是可怜我还是同情我?我不需要!你愿意等,我不稀罕!你走,你走啊!

母亲上来捶打耿小凡,骂你疯了,你怎么可以对看看这样呢?崔看看拉住母亲说,婶子,你别怪小凡,他心里难受。

耿小凡再也忍不住了,他蹲下身子,把头埋在裤裆里“呜呜”地大哭起来。母亲和崔看看两个人也泪流满面,蹲下来紧紧地把耿小凡抱在怀里。

崔看看的庵子是二十一号,耿小凡很快在学校庵棚区的最东面找到了。这些庵棚都是前些年复习班的学生从家里带来材料搭建的,大都是用木棍扎成两个骑马架,中间搭起一根大梁,用柴草披在上面,一头堵上,一头留门。门也都是篱笆门,门上大都缝着花花绿绿的化肥袋子。庵子不大,只能勉强放下一张床和一张桌子。学生把这片庵棚区戏称为“别墅区”。

学校里的学生寝室都是废弃的教室改造的,贴着前后墙用砖块垒起来,.里面填上泥巴,冬天铺上麦秸,夏天把麦秸扫除,学生就睡在上面。他们每人一张草垫子,尺寸大小一致,只能躺下一个人,是学校统一购置的。中间一条窄窄的过道,脱满了鞋子。脚臭、疥癣、跳蚤、磨牙样样考验着同学们的意志。寝室嘈杂不说,更要命的是每天晚上八点雷打不动地准时熄灯。有少数同学在被窝里打着电筒看书,电池费钱,大多学生选择到路灯不用功。如果把学生寝室里的一个个小格子铺位比作单身宿舍,那么这些茅庵称为别墅一点都不为过,它们真是天壤之别。茅庵子里自由安静,没人打扰,晚上,想学多长时间就学多长时间。

耿小凡的教室是学校会议室临时改的。教室四面墙壁上张贴着标语和管理制度,教室前面悬挂着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四个外国大胡子和毛泽东的巨幅画像。没有讲台,一块木制黑板放在靠墙的两个课桌上。那两个课桌上面堆放着粉笔、黑板擦和教具。教室里坐得满满的,过道很窄。没有排位子,认识的不认识的,挨着谁是谁。由于是复习班,同学的年龄参差不齐,几个大的像是几个孩子的父母亲,比老师还老相,大家坐在一起好像是开学生家长会。也许是同学们还没有从失败的阴影里走出来,都显得很拘谨,小心翼翼的,生怕弄出声响来,教室里鸦雀无声,没有新生班级的欢声笑语。

开学头两天上自习,任课老师都没有露面,只有班主任林一鸣一个人像店小二一样招呼同学们报名、交费、住宿,忙得团团转。林老师教英语,是七七年恢复高考后第一届师范生。林老师说话声音尖细,又特别快,像鸟叫一样,人长得小鼻子小眼的,胳膊比麻秸秆粗不了多少,半截袖的确良衬衫扎在裤腰里,小腰只有一把粗,腰细得让人担心,害怕一不小心让皮带扎断,是大风一刮就跑的人。学生暗地里给林老师取了个外号,叫草上飞。他老婆正好和他相反,特别胖,一个人有他三个人重,是街上的女屠户。家里不缺肉吃,是他皮肤漏油,脑门和鼻尖总是油汪汪的,分不出是油还是汗。这样的人再吃也吃不胖,所以林老师的衬衫总是油乎乎的,领口的油灰更是发亮。传说林老师在给女生讲题时,常常从女生敞开的领口里偷看女生的胸脯,只是看看,绝无实质上的行动。林老师怕老婆,老婆能让一头活蹦乱跳的大肥猪顷刻间变成白花花的一摊肉,他怕老婆用对付猪的那一套来整治他。

林老师去年是崔看看的班主任,他知道耿小凡和崔看看同村,耿小凡报到时,他曾表扬崔看看勤学好问。耿小凡推测林老师一定看过崔看看的胸脯,他为自己找到了讨厌崔看看的理由:一个女子的胸让男人们看了,就不干净了,还值得他惦念吗?可他忘不掉崔看看。他住的是她住过的庵子,睡的是她睡过的床,用的是她用过的锅碗瓢勺,墙壁上贴满了她写的卡片,上面分门别类地写着英语和数理化公式。特别是墙上挂着一条红纱巾,红艳艳的,随风吹动,像一簇跳跃的火苗。耿小凡只要看到它,心里就觉得暖暖的。这屋里到处都留下她的影子,他依稀嗅到了崔看看身上那甜甜的气息。

耿小凡突然发现在一张英语卡片上没头没脑地写着:耿小凡,大流氓!原来这里隐藏着一个惊天秘密,他在崔看看眼里竟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流氓坏蛋,她为什么这样偷偷地恨着他?他什么地方得罪她了?不然为什么要这么写呢?耿小凡仔细看看,在惊叹号的下面隐隐约约有一行洋码号,84、3、11,这应该是时间,一九八四年三月十一日。耿小凡突然想起来了,在去年这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春梦,梦到了崔看看,在梦里他抚摸了崔看看的那对白鸽子,还吻了她胸沟里的那颗红痣,最后神马脱缰,醒来后发现短裤黏糊糊地湿了一片。那天也是他十八岁生日,所以他记忆深刻,还莫明其妙地流下几滴清泪。那是在梦里呀,崔看看怎么会知道呢?难道那天她也做了同样的梦?怎么可能呢!难道两个人在同一时间里做着同一个梦?太不可思议了,如果真是那样,他不是成了大流氓了?

耿小凡打开煤油炉子,开始生火做饭。午饭是烧茶馏馒头。这里人管白开水叫茶。一碗水,上面笆子上放两个馒头,水烧开了,馒头也馏好了,简单方便。耿小凡思想很乱,他捧着书本却看不进去,百无聊赖地干坐着等锅开。可烧了半天不见动静,他端开锅看看,炉子里的火已经灭了,打开炉心,里面的油早烧干了。馒头没有馏透,里面硬心,耿小凡舀碗水把噎在嗓子眼里的馒头咽下去,提着煤油瓶走出庵子。

一条南北砂浆路把学校劈成两半,路经过雨水冲刷,砂浆像鼠牙一样突兀出来,人走在上面磕磕绊绊的,一不小心就会栽个大筋斗。路两侧的两排红砖瓦房是教室,山墙上是花里胡哨的黑板报。教室后面是操场,操场后是学生寝室和老师宿舍。学校仅有的一点岁月沧桑都集中在大门口的一棵柳树上。柳树树心已空,树腰上有个大洞能钻进去人。大树却枝繁叶茂,树冠罩着整个大门。原来大树旁边有一座古塔,这也许就是叫塔集的由来,破四旧时让人拆了,连一块残砖断瓦也没有留下。

塔集两条街,一条老街,一条新街,成“丁”字形。出了校门是老街,老街是低洼的黄土路,雨后初晴,窄窄的街道满是泥浆,行人在干爽的路眼里跳跃着穿行。老街早已死了,只留下一家染坊和两家铁匠铺,生意大都搬到新街上去了。耿小凡穿过老街直接去新街西头的油库,他要打柴油。街面上商店里只卖煤油,煤油好烧无烟,可太贵了,五毛钱一斤,一斤煤油差不多是两斤柴油的钱。柴油就是烟子大点,烧是一样烧。

油库是七十年代建的备战油库,后来改为民用,一片破败相。耿小凡在大门口交过钱,拿着发票去院内提油,远远地见发油的营业员在井台上收起遮阳伞,拿一把大铁锁把井盖锁上了。耿小凡一手举着发票,一手举着油瓶,急冲冲跑上来,说营业员,我要打油。

女营业员看看耿小凡举起的发票和油瓶,轻描淡写地说下班了,下午再来吧。耿小凡上前商量说阿姨呀,给我打了油再下班,行吗?营业员冷笑了一下,说你给我加班费呀。说着搬起椅子自顾走了。一句话把耿小凡噎住了,他愣了一会问,那你下午几点上班?营业员没有回头,说两点半。

两点半正好是学校预备时间,耿小凡停下,茫然地望着营业员远去的身影,不知是等,还是回学校去。

正午的阳光热烈奔放,光秃秃的水泥井台上炙热难耐,怨不得那个发油的营业员在这里一分钟都不肯多待。经过日月削蚀,水泥井台坑洼不平,坑洼处蓄着积水,散漏的柴油漂浮在水面上,在阳光下,像五彩缤纷的宝珠。耿小凡经不住那些宝珠的诱惑,顿时有了把那些宝珠收集起来的冲动。他在井台上转了两个来回,在井台下面的一处草丛里找到两个油瓶和几片油腻腻的碗碴儿,不禁兴奋起来。他开始小心翼翼地把那些滚动的小彩珠收集到瓶子里。

一双脚来到耿小凡的眼前,然后一脚踢翻了他的油瓶,油咕嘟咕嘟地流淌出来。耿小凡慢慢地抬起头,一个女子提着一个油瓶怒目圆睁地看着他,问是谁让你来拾油的。

耿小凡以为是油库里的人,有点做贼心虚,支吾着说没人让我拾油,是我自己要拾的。

那女子不再理会耿小凡,她蹲下身来把那些油珠收藏在自己的瓶子里,然后用两个瓶子来回对折,把下面的水控出来。她动作娴熟自如,完了,又把剐油的碗碴儿和空油瓶放回到原来的草丛里,提着油瓶走了。耿小凡明白了,原来她是那些碗碴儿和油瓶的主人。

耿小凡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拾油的女子,竟是他的同学,叫赵玉。下午上课,当耿小凡看到赵玉走进教室时,他的心一下子悬起来了,以为她是为拾油的事不肯善罢甘休,来学校滋事的。

同桌谢意是来自本校的复习生。谢意介绍说赵玉是学校里一号茅庵的女主人,同学们都叫她“女一号”。她的茅庵是学校里第一个搭建的,她也是学校里最老的一个复习生,从学校开始办复习班就在这复习,算起来已经满五年了,加上初中三年,都赶得上中国人民艰苦卓绝的八年抗战了。学校里新分配下来的老师中,有几个是她的同学。赵玉一直都是复习班尖子,第一年复习差五分落榜,以后几年她都是三五分地差,录取分数线就像捉迷藏一样总是和她若即若离,而又失之交臂。

耿小凡问赵玉在油库里有亲戚吗。谢意笑起来,笑得有一点暧昧和晦涩,有点不怀好意,说差一点就有亲戚了。耿小凡不明白,谢意说前年赵玉和她的同桌管世界谈恋爱,让全班同学抓了个现形。耿小凡不相信,说这事怎么能让全班同学抓住现形呢?谢意说学校有自备发电机,上晚自习时遇到上面停电就自己发电。通常这边停电十多分钟后,学校的发电机才能启动送电。可那天发电房的师傅发晕似的不到五分钟就把发电机启动开了,教室里的电灯刷地亮了。同学们发现赵玉的上衣敞开了怀,白花花的胸脯裸露出来。赵玉手忙脚乱两只手扣扣子,越是急,扣子越是扣不到扣眼里去,结果五个扣子全扣错了扣眼,两个前襟一边高,一边低。

班里出了这样的事,林老师让校长骂得鼻尖冒汗。林老师很窝火,把赵玉喊到他的办公室里,问她的褂子是谁解开的。赵玉一口咬定是她自己解开的。林老师知道她在说谎,说你自己解自己的衣裳干吗?赵玉说我身上痒痒,挠痒痒不行啊?林老师更不信了,挠痒痒哪里用得着解衣裳呀?赵玉是个聪明人,让男生在教室里解开了衣裳,她还有脸待在学校里吗?

林老师心里明净,他早就看出赵玉和管世界两个人在教室里眼神不对,只是没有想到他们两个人色胆包天,竟敢在教室里动起手脚来。林老师不急,他审案子很有一套。他让赵玉先回教室上课,然后把班里的男生一个一个叫到办公室里过堂,还煞有介事地让学生在记录上签字画押,最后一个才叫到管世界。管世界很快就招认了,说他在和赵玉谈恋爱。林老师说你和她谈恋爱就好好谈,你解她的衣裳干嘛?管世界一脸茫然,说不解扣子咋谈恋爱吗。林老师哭笑不得,说不解扣子就没法谈恋爱了?管世界委屈地说不解扣子,那不是空谈吗?

老师也只是看看女生的胸脯,过过眼瘾,他倒来得更实惠,林老师心里气不过,使劲地抡了管世界一个耳光,问是她让解的吗?管世界吞吞吐吐地说她开始挡着不让,后来就让了。林老师说你的手真快呀,不到五分钟,你就把人家的扣子解开了,这是第几次了?管世界急忙说第一次。林老师又打了一耳光,问第一次能有这么快!管世界捂着脸说真的是第一次,不信你去问赵玉。林老师接着问解开扣子后,干什么了?管世界惋惜地说刚解开扣子灯就亮了,我啥也没有干。林老师说解女生的扣子是耍流氓,给你指两条路,一是把你送去派出所,一是自己退学回家,你自己选吧。管世界叫屈,我啥都没干呀。林老师说幸亏你啥都没干,不然就是犯罪,得判刑坐牢。最后,管世界灰溜溜地退学回家了。

耿小凡不明白,问谢意这和油库有啥关系呀。谢意说管世界就是油库看大门老头的儿子,赵玉差一点做了人家的儿媳妇,你以为那扣子白解了?赵玉去油库打油不用钱哩!耿小凡笑了。谢意说你不信?耿小凡说谁说我不信,我信。谢意又神秘地说你看赵玉的两个奶子那么大,早就让男人睡过了。耿小凡问你怎么知道的。谢意一脸不屑,说你连这都不知道!

这让耿小凡很自卑,他觉得自己太幼稚了,一点也不懂女人。

崔看看骑自行车从县城来到塔集中学,她是来给耿小凡送馒头的。崔看看从自己的伙食中每顿省出一个馒头,然后集中到星期六送给耿小凡,这样耿小凡就用不着回家带馒头了。

崔看看进城不到一个月,人一下子漂亮起来,漂亮得让耿小凡快认不出来了。崔看看的长发已剪成学生头,明亮的额头上刘海向上飞扬着。她笑吟吟地扶着大链盒女式自行车出现在教室门口时,林老师的小眼睛突然放亮了,顾不得上课了,丢下一堂学生,笑眯眯地迎出去。教室里炸开了,有几个男生伸长脖子往外看,不认识的互相打听着。谢意愤愤不平,自言自语地说每次考试都落在我后面,没想到她能考上,真是瞎猫撞上了死耗子,回来显摆啥呀!谢意和崔看看去年同学。谢意突然自己笑起来,耿小凡问你偷着乐啥呀?谢意说我喜欢这个小娘们。耿小凡问你喜欢她哪呀?谢意色迷迷地说,她哪儿我都喜欢。

林老师回头冲教室喊耿小凡。耿小凡在一片羡慕和忌妒的目光中慌里慌张地走出教室。他心里窝了股无名火,心想你不上你的师范,来这显摆啥?耿小凡吊着脸子问,找我有事?崔看看说我来给你送几个馒头,你把庵子的钥匙给我,你回教室上课吧。

耿小凡心里慌乱,他红着脸故作镇定地回到座位上,像做了错事似的把头埋得低低的。谢意把身子靠过来问,你认识崔看看?耿小凡点点头。谢意在本子上写,你和她是兄妹?耿小凡摇摇头。谢意又写,你们是亲戚?耿小凡又摇摇头。谢意穷追不舍,刚在本子上写上,她是你的女朋友?林老师已经来到他的跟前。谢意想把本子收起来,已经晚了。林老师把本子拿起来看了一下,又放到课桌上。林老师和风细雨地问谢意,复习几年了?谢意慢吞吞地站起来说,三年了。林老师又问今年多大了?谢意说二十四了。林老师更温柔了,说年龄不小了,在乡下这个岁数,孩子也该背书包上学了,想女人吗?谢意脸红脖子粗,不知道如何回答。林老师脸色突然一变,厉声说想女人,回家娶老婆生孩子去呀!干吗还来学校?咣咣当当复习一年又一年,你不嫌丢人,老师还嫌丢人呢!

这就是林老师惯用的先抑后扬的批评方式,完了,他没事一样讲他的课,任谢意摇摇晃晃地站到下课。耿小凡觉得对不住谢意,要不是崔看看来教室找他,谢意也不会挨批罚站。

放学后,耿小凡回到茅庵里,崔看看已经收拾完屋子,地扫得干干净净,被子叠成豆腐块端端正正地放在床头,晚饭也已经做好了。崔看看让耿小凡吃饭,她挽起袖子像个小媳妇似的坐在门口帮他洗衣服。弄得耿小凡像客人似的不自在,觉得崔看看才是这间茅屋的女主人。

晚饭是手擀面,面条细如粉丝,上面漂着葱花,香喷喷的,让人馋涎欲滴。耿小凡不会擀面条,只会拌疙瘩汤,把面粉放在碗里点上水,用筷子搅拌成疙瘩,再把疙瘩搅拌到锅里,手不用粘面,方便简单。只是咕咕嘟嘟的,辨不清生熟,容易烧糊,饭后锅碗特别难刷。他习惯把碗筷泡在锅里,等下次做饭时再洗。

崔看看两手粘满肥皂泡半蹲着搓衣服,不时地用胳膊揩脸上的汗,胸罩背带在衬衫里面清晰可辨。耿小凡有些于心不忍,人家大老远从县城骑车来给他送馒头,洗衣做饭收拾屋子,他还给她甩冷脸子看,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过分了。

赵玉来了,她和崔看看两个人好像是失散多年的姐妹拥抱着又蹦又跳,完了,用手指着庵子,问崔看看,你们是亲戚?崔看看说我们是兄妹。赵玉并不忌讳耿小凡在庵子里,说你骗谁呀,我看你们倒像小俩口。崔看看笑着追打赵玉。闹过一阵后,崔看看把赵玉领进屋里。赵玉见了耿小凡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对不起了。耿小凡也笑笑,说没关系。崔看看不明白,问赵玉,你怎么耿小凡了?你要欺负他,我可不愿意呀!耿小凡不想让崔看看知道他去油库拾油的事。

崔看看从包里掏出一个纸包递给赵玉,赵玉要打开,崔看看挡着不让,说你拿回去再看吧。赵玉笑了,说耿小凡又不是外人,干吗神神秘秘的?嘴说不及,一把把纸包打开了,里面是一个粉红色的胸罩。要知道那时候拥有一个胸罩是多少乡下女孩子的梦想。赵玉惊喜得张大嘴巴,说送给我的?崔看看点点头。赵玉急忙去解自己的衣扣,猛然想到耿小凡还在屋里,回过头对耿小凡说,你先出去回避一下。耿小凡刚出门,赵玉就迫不及待地把篱笆门关上了。接着屋里传来两个人的窃笑。笑声虽然有些压抑,却掩藏不住放纵。赵玉说有点小。崔看看说我挑的是大号的,谁让你长这么大奶子了。赵玉说大吗,我还嫌它小呢!崔看看说你还嫌它不够大,你存心要把男人馋死。然后她们笑作一团。

第一遍复习,每个章节教师只做笼统的讲解提要,文科要学生死记硬背,理科大摆题海战术,紧张而单调。学生最忌讳“落榜”、“回头”这样的字眼,它们就像伤疤落在同学们的身上。林老师却故意把这些字眼和话题挂在嘴边,他像鸟儿一样一口口地把这些伤疤啄得鲜血淋漓,无法愈合。他的用意很明显,他就是想用那些尖刻的话语时时提醒大家不要忘记自己是个失败者。教室里整天笼罩着悲凉压抑的气氛,同学们个个像奔赴刑场一样,一脸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悲壮表情。林老师使用高压政策就是要达到这种哀兵必胜的效果。班里看似波澜不惊,死气沉沉,可同学们个个死而不僵,他们在暗中较劲。据说这一届复习生的素质高出上一届很多,除去水涨船高的因素后,保守估计他们这个班明年最少也能考取十五人。这太振奋人心了,同学们学习劲头更大了。

耿小凡自开学就一直没有回过家,母亲十天半月来学校给他送些米面和零花钱。崔看看基本上两三个星期骑车给他送一回馒头,晚上不走,和赵玉一块休息,第二天一早回县城。现在,耿小凡做饭和点灯用的油都是赵玉供应的,赵玉答应过崔看看,宁愿她自己炉子里干,也缺不了耿小凡的。只是拾的油水分大,也特别耗费灯芯和炉捻子,时不时地炸出火花。崔看看去年烧的油都是赵玉供应的,听说她们当初为了油库拾油大打出手,后来不知道怎么又成了割头换颈的姐妹。

班级连续两次测验,耿小凡勉强保住了总分第一的位子。耿小凡不敢松懈,他一不留神,就有可能被同学拉下来。耿小凡每天早起背两个小时的英语,自习结束后,回到庵子里九点到十二点熄灯这段时间里,主攻理科。崔看看在城里给他买了一套数理化习题大全,题目有相当难度。耿小凡油灯用的是柴油,烟特别大,鼻孔、眼窝里全是烟灰,整天像花鼻子猫一样,洗也洗不干净。一人一灯一茅庵的学习环境,对他来说是多么幸福的事呀!特别是他在题海里纵横驰骋,决胜千里,眼看着一道道难题成了他的手下败将,这种胜利的喜悦和快感是难以言表的。

然而,耿小凡这种幸福的学习环境不久葬身于火海巾。学校的庵棚区失火了,火是从耿小凡旁边一个同学的茅庵烧起来的。这位同学正学习着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迷糊中打翻油灯,直到大火烧光了他的眉毛和头发,才醒过来。庵棚一个连着一个,又是冬天的深夜,等老师和同学们赶到时,火势已蔓延开来。刚着火时,耿小凡正准备熄灯休息。他跑出来挨个地拍打庵子喊人,当他喊完人回到自己的庵子时,发现大火已经烧到这里了。耿小凡闯进庵子,墙上悬挂的红纱巾早已烧没了,慌乱中,他抱了床被子出来,可惜被子也烧了一个大窟窿。

大火过后,有几个庵子已化为灰烬,大多是残垣断壁,一片狼藉,好像战场一样到处冒着烟尘,散发着浓烈的刺鼻的焦煳气味,有许多同学们哭天抹泪地翻捡着衣物。耿小凡庵子的大梁断了,庵子坍塌。火着得太急了,庵子里的许多同学衣服都没顾得穿,是光着身子顶着被子跑出来的,幸好没有学生伤亡。

庵子是崔看看以六十块从别人那儿转手来的,是崔看看借给他用的,现在庵子说没就没了,他无论如何也要把庵子搭盖起来,明年暑期还给她。搭盖庵子需要从家里运些木料和柴草,搭建又费时费工,他一个人少说也得四五天。看来他只有等到放寒假时再搭建庵子了。好在到期末考试已经不到一个月了,这段时间,他只能暂时告别“别墅”学习生活,住进贫民窟,和同学们一块住寝室吃食堂了。

耿小凡把铝锅和油炉子扒出来,擦洗一下,暂时寄存在赵玉那里。然后,他像个流浪汉抱着一床破被子去住学生寝室。

食堂的饭票可以用钱买,可绝大多数学生都是用粮食兑换。食堂每月月底兑换一次饭票,二十斤小麦,十斤粗粮,大豆、红黍、玉米都可以,另外交五块钱的伙食费。到月底还有一个星期,耿小凡打算先向谢意转借一下,先吃着,等到自己兑换了再还给他。谢意把自己的饭票掏出来数数,也只够他自己吃的。

耿小凡说那就算了,他再向别的同学借。谢意拦住他,说我来给你想办法。耿小凡苦笑了一下,说没有就是没有,能有啥办法好想的。

谢意把自己包书的牛皮纸撕下来,向耿小凡抖抖说,我能让它变出饭票来。

食堂里的饭票是用牛皮纸印的,颜色和谢意的牛皮纸一样。谢意说着掏出一张饭票摊在桌上,开始比葫芦画瓢地画,画得很认真。画完,用瓶盖蘸了红墨水盖了一个印,然后又在红圈里写上“塔集中学食堂”的字样。最后裁成饭票大小,反复揉搓一下,抻开,交给耿小凡。食堂的饭票反复使用,都是皱巴巴脏兮兮的。耿小凡看看,和食堂的饭票几乎一模一样,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耿小凡的手有些抖,问这能行吗?

谢意掏出一张真饭票给耿小凡,把那张画的“饭票”拿回去,说没事的,你用真的,我用假的。

上午,耿小凡跟着谢意提心吊胆地去食堂排队打饭,他站在谢意的后面,结果看见打饭的师傅接过饭票看都不看一眼,就扔在票箱里,给谢意打了一份饭。耿小凡为谢意捏了一把汗,谢意得意地说没事的,我去年就用过一次。以后几天,谢意每顿饭之前都给自己画一张“饭票”,把真饭票让给耿小凡。

没有想到耿小凡第一次使用假饭票就让食堂发现了。那是月底的最后一天,谢意的真饭票也用完了,就多画了一张给耿小凡去食堂打饭。耿小凡第一次用假饭票心里紧张,把饭票早攥成了一团。当他哆嗦着把一团饭票递给打饭的师傅时,师傅并没有发现是假饭票。不过,他要把饭票打开,看是不是半截票,因为经常有学生把饭票撕成两半用。师傅手上沾了水,当他的湿手触摸到饭票时,便看出了破绽。食堂饭票是印制的,不容易掉色,而耿小凡递给他的饭票是用墨水画的,墨水见水就出渍迹,这样,假饭票就露馅了。

人赃俱获,耿小凡想抵赖也抵赖不了,不过他承认饭票是他自己画的。食堂把这些天里谢意画的饭票全都拣出来了。这样,耿小凡的麻烦也就大了,伪造票证,这事说大,大了去了,重则移交给司法机关,轻则开除学籍。

以往食堂和学生起冲突,多是学生挑起事端,比如食堂克斤短两、馒头里有老鼠屎等等,学生闹绝食,学校领导大都站到学生一边,最后都是食堂那边倒霉认输。这次难得食堂占了全理,他们得理不饶人,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就是要杀鸡给猴看,杀杀学生的威风。林老师平时爱看女生的胸脯,对男生凶巴巴地没有好脸色,可他是出了名的护短,特别是对那些成绩优异的学生,总能找出原谅他们的理由。林老师找到校长一副痛心疾首自我检讨的样子,说不关学生的事,都是他错,是他这个班主任不称职,没有关心照顾好学生,学生饿着肚子上课都不知道,请求校长撤了他这个班主任。校长怎么会撤他呢?校长还要林老师为学校争荣誉呢。现在是复习迎考的关键时期,不能因为处理一个学生影响到一个复习班的学习。最后学校决定让耿小凡写一份深刻的检讨交给校长,并包赔食堂收到的十六张假饭票。

处理结果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谢意对耿小凡说,事是咱俩犯的,让你一个人顶了,真是不好意思。耿小凡笑笑,说馒头吃到我肚子里了,那有啥不好意思的。

谢意抱住耿小凡的肩膀说,真够哥儿们,我们下次有行动,一定带上你。谢意说的“行动”,就是晚自习后去食堂偷馒头。他说食堂师傅都是吸血鬼,每天克扣学生伙食,夜里把食堂里的面粉往家里扛,还故意把饭做得难吃,让学生吃不下去,倒在剩饭桶里给食堂喂猪。食堂里喂了几头猪,逢年过节教职工就杀了分肉。他说这些馒头本来就是自己的,他只是拿回应该拿回的。所以,他管到食堂偷馒头不叫偷馒头,叫拿馒头。他在一根竹竿上绑上铁条,从食堂的门缝里把馒头扎出来,拿到街口的小卖铺,换些烟卷抽。谢意说的“我们”是指他和赵玉。他们两个人都有烟瘾,烟瘾上来的时候,经常躲出去抽。耿小凡没有参加他们的拿馒头行动,他怕再惹出麻烦了。谢意和赵玉也不勉强,说拿的馒头管你吃饱。

食堂里不是每天都剩下馒头的,并且又不能一次拿太多,以免让师傅发现,难得一个星期下一两回手。一连两个晚上,他们都空手而归。第三天夜里,他们发现了一个秘密:师傅们用食堂里的蒸馍锅烧热水洗澡,不是把热水舀出来洗,而是直接下大铁锅里洗。这让谢意比拿到馒头还兴奋。

崔看看听了,并不生气,她试着松开两手,做出要飞翔的样子,大声地喊,我是一只飞鸟——我要飞了——

正在这时候,崔看看头上的红纱巾让风吹脱了,向后面飘飞而去。崔看看急忙转过脸跳了一下,用手去抓,却没有抓到。她伸长了手,再次从车厢跳起来,纱巾从她指间滑过,向天空飘去。此时,崔看看的身子已倾斜出车厢,耿小凡从后面扑上来去拉崔看看,却已经晚了。耿小凡趴在车帮上眼睁睁地看着崔看看好像一只折了翅的大鸟一头从车厢里跌落下去。那条红纱巾飘飘荡荡飞向遥远的天空,融化在火红的晚霞里。

崔看看被送到县医院,由于失血过多,抢救无效死亡。在医院里,崔大炮一眼认出了那个汽车司机,他一下子瘫坐在地上。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们坐的这辆汽车就是两年前崔看看的母亲坐的那辆汽车,司机还是那个司机,事情就是这么巧合。第二天崔家的喜事改办为丧事。

失去女儿让崔大炮伤心了一些日子,之后,他的日子依然过得有滋有味,赵玉又给他生了个女儿。后来崔大炮的村支书不干了,承包了村石灰厂,在城里买了车买了房,最后把赵玉调到县城里。再后来他就没有那么好运了,这对老夫少妻终没逃脱红杏出墙的俗套,插足者不是外人,是赵玉当年的同学谢意。他们只是有那么一腿,赵玉并没有和崔大炮离婚。

夕阳西下,汽车奔驰,两边的树木呼啸着向后闪过,崔看看跳起来,身子探出车箱外,两手努力伸向红纱巾,纱巾在她手指间滑过。当年的这一幕定格在耿小凡的脑海里,像一粒种子种在他的心里一样,生根开花,缠绕在梦里,常常让他彻夜难眠。这个梦一直伴随着耿小凡许多年。后来,一位心理医生给他支招,说要把这一幕从他脑海里转移出来,就是找一个画家把这一幕画下来,贴到他天天能看到的地方。

耿小凡通过一个同学的介绍,认识了市里的一位画家。画家终年一套脏兮兮的牛仔装,粘满了五颜六色的颜料,梳着小辫子,很艺术的样子。他在省里颇有些名气,书店和装裱店里都有他的字画卖。耿小凡买了一箱酒,去了他家里。耿小凡把崔看看追逐飘飞的红纱巾的那一幕讲给了画家听,画家很感动,连声称赞构思巧妙,有创意。过了一些时日,画家把画画出来了,题目叫《飘逝的红头巾》。画里只画了一个少女的背影,少女跳起来,整个身子倾斜出了车厢,双手却努力地伸向飘飞的红头巾,头巾从她的指尖滑过。

耿小凡一直将这幅画贴在卧室里。看着这幅画,以前的那一幕不知不觉地从他的脑海里转移到墙上去了。不过,这幅画也结束了他短暂的婚姻生活,原因很简单,妻子能容忍他把这一幕定格在脑海里,却不能容忍他把它定格在卧室的墙壁上。

开始他们发现食堂门关着,屋里却亮着灯。赵玉想到屋里有人,失望了,没敢往前上。谢意不甘心,悄悄地凑到门缝前,往里一看,看到几个师傅赤条条地下到大铁锅里洗澡。谢意不声不响地退了回来。赵玉好奇,问你看到什么了?谢意卖关子说,我看到了我不该看到的。赵玉说你到底看到什么了!谢意说我看到龙了。赵玉不相信,说哪有龙呀,说着要去看个究竟。谢意拦住了她,说龙会吃了你的。他们首先找到耿小凡,谢意说,报仇雪恨的时候到了。然后,他们到各个寝室喊来同学一起到食堂里捉龙。

这下闹大了。第二天早饭,学生来到食堂前绝食抗议。他们敲着碗,高喊:我们不喝洗澡水!食堂里大师傅出来解释说,哪有人让你们喝洗澡水,我们洗澡后,已经把锅刷洗干净了。他说着亮起大马勺,舀起稀饭,说不信,你们闻闻可有洗澡水味?学生并不理会,他们继续高喊口号,声浪一浪高过一浪。他们的目标很明确,就是食堂猪圈里的那口大黑猪。同学们嘴太馋,他们经不住肉香的诱惑,杀猪是食堂瓦解学生绝食“策略”的杀手锏,杀猪炖肉,学生就会争先恐后地去食堂打饭。不过,不到万不得已食堂是不会杀猪的,因为今年食堂已经为平息学生绝食抗议杀过一头了。学生也有自己的杀手锏,他们谎称饿晕了,上不了课了,回寝室用被子蒙住头,其实早已偷偷准备好了零食。这样食堂就慌了手脚,只好杀猪投降了。

听到食堂里传来猪叫声,那些谎称饿晕的同学从被窝里一跃而起,欢呼胜利,叫得比猪还响。校园里肉味飘香,同学们脸上洋溢着胜利的喜悦。

中午,天空飘起了雪花。放学的铃声刚响,食堂两个打饭的窗口前就排起长龙。没有风,雪花像无数个小蜜蜂一样在学生头顶上欢快地飞舞,同学们眉毛上挂着雪珠。打饭的长龙缓慢地向前游动。校长和老师都前来维持秩序,他们马上也能分到一份肉的。一头猪,一千多个学生,人多肉少。每人只能打一份,每份两勺汤,一块肉片。肉片大小均匀。

期末考试后,复习班又多上了一个星期的课,直到小年二十四才离校。

雪过天晴,田野和村庄一片银装素裹,阳光在树梢冰挂上跳跃,满世界都是珠光宝气的。耿小凡正午赶到家。冰雪融化,牛家屯蒸在水汽里,有些微微晃动,给人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耿小凡路过下裆口,看见崔看看家门口停着一辆红色夏利轿车,不用猜就知道是上面来了人。她家门口经常停着各种车辆,如摩托、三轮、面包,有时还有翻毛吉普。她父亲是村书记,乡干部每天走马灯似的围着她家转。她家一年四季酒肉飘香,连鸡狗都爱在她家门口转悠。不过来这么高级的轿车并不多见。

耿小凡回到家里,父亲正一个人坐在院里吃饭。他冷不丁儿一抬头看见了耿小凡,又惊又喜,梗着脖子愣了瞬间后,手中的筷子掉在地上。耿小凡鼻子酸酸的,慌忙上前给父亲拾起筷子,喊了一声爸,眼泪就下来了。父亲显然比几个月前恢复多了,能一个人端碗吃饭了。母亲听到喊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从厨房出来见是耿小凡,说我就打算去路口接接你的,你这就回来了,快进屋吃饭吧。耿小凡说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回来。母亲说看看说你今儿回来,她刚才还来呢。崔看看是一个星期前放假的,她回来时路过塔集学校,问过耿小凡什么时候放假回家。

耿小凡轻描淡写地说她家不是来客人了吗,她咋顾上来咱家?母亲惊讶,说你刚到家,你咋知道来客了?耿小凡不置可否,说她家门口不是停车了吗。母亲说这些日子到她家提亲的都快踏破门坎了,听说今天来的可是县油厂厂长的儿子。耿小凡听了,心里“咯噔”一下往下沉,他觉得身子也跟着往下沉。崔看看当初说等他,看来她是等不及了。耿小凡装着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说她相她的亲,关咱家啥事?母亲说怎么不关咱家的事,她不是答应等你吗?耿小凡笑了一下,说人家就随便那么一说,你也信呀?母亲生气了,说你可不要冤枉崔看看,她可是一家也没有答应哟!耿小凡淡淡地说答应不答应,不都是一样。母亲不明白,说,咋一样了?

耿小凡不想和母亲再纠缠下去,岔开话题,说我想趁这几天学校放假,把学校里的庵子搭起来。他觉得崔看看的承诺太轻,轻得好像一张薄纸,甚至来不及怀疑,纸就破了,纸破了,承诺也就没了。

以前过年都是父亲操办年货,母亲从不过问。眼下父亲动不了,昨天,母亲赶了一趟集,就把年货置办齐了。其实母亲只买了些香蜡纸炮,母亲说今年过年钱紧,不割肉了,杀个鸡,锅上啥都有了。

耿小凡听了心里不是滋味,眼睛发潮,说一家人过年,哪能不割肉呢?母亲安慰他,人常说,比挣钱不比过年,过年可大可小,钱多多花,钱少少花,没有穷尽,穷人没有钱,买张春联往门上一贴,就算过年了。母亲又问耿小凡啥时候回学校。耿小凡说明天。母亲想想说俺去学校帮你。耿小凡说不用,你在家里照顾好爸,俺一个人能行。

父亲摆摆手,指指自己,意思是说自己能行,不用照顾。从耿小凡回来,父亲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他,看起来,父亲早已原谅他了。

第二天鸡叫二遍,耿小凡就起来了,母亲也跟着起来,一起把头天晚上准备好的木料和柴草搬运到下裆口,然后,装到小推车上。母亲把一袋干粮系在车把上,嘱咐耿小凡,搭好庵子就赶紧回来,别误了过年。母亲有些哽咽,她别过脸去,怕耿小凡看到她的泪光。袋子里装着馍、包子、馓子,都是为过年准备的吃食。

天蒙蒙亮,耿小凡就上路了。耿小凡起早赶路,不单是为了趁冻好走,主要是怕见村里人,现在在村里他有一种做贼的感觉。

天半晌时,耿小凡就赶到塔集中学。他累得汗流浃背,把棉袄脱下来,顿觉浑身清凉许多。耿小凡歇了一会,开始动手拆除废弃庵子,清理积雪和杂物,然后又在原来的地面上垫了一层土,这样,地基抬高了许多。耿小凡把土整平,在旁边找了一块砖,蹲下身来,再一点一点把地砸平,砸结实。耿小凡正忙着,一抬头,崔看看推着自行车站在他面前。耿小凡吓了一跳,说你怎么来了。

崔看看看看耿小凡,又看看丢在一旁的棉袄。她弯腰捡起棉袄递给耿小凡,责怪说大冷天,你怎么把袄脱了,闪了汗,会感冒的。耿小凡身上的汗已经干了,湿透了的衬衣贴在身上,冰凉冰凉的。他把棉袄穿在身上,笑笑说没事的。崔看看说还笑呢,有事就晚了。耿小凡又问你怎么来了。崔看看反问,你给我搭庵子,我怎么不能来看看了?别忘了我可是这二十一号茅庵的主人。耿小凡说我知道,这庵子是在我手里烧坏的,不关你的事。崔看看嗔怪说谁说不关我的事了,我是来监工的,怕你偷工减料。耿小凡忙说放心吧,我会盖得比原先的更宽敞、更牢固的。崔看看突然笑了,说我是跟你开玩笑的,你还当真了?

耿小凡也笑了一下,问你怎么知道我来这里了。崔看看说还不是去家问的。耿小凡说听说你这些天很忙,不会耽误事吧?崔看看不明白,说我忙啥呀,能耽误我啥事呀?耿小凡说听说你这些天不是忙着相亲吗?崔看看不好意思起来,说都是我爹硬给介绍的,我有啥办法?耿小凡说相亲是好事,没有啥不好意思的。

崔看看耸耸鼻子,说我咋闻着有一种怪味呢。耿小凡不明白,也耸耸鼻子,说有啥怪味呀。酸菜昧!崔看看说完就闷着头干活,不再理会耿小凡。

有了崔看看打下手,活路显得顺畅多了。他们先扎两个骑马架竖起来,搭上大梁,拦腰扎上两道龙骨,然后,用麻绳把黍秸挨个地挤排在龙骨上。这样,第一天就完成了一大半工序,明天主要和泥巴,在黍秸上糊上泥巴,然后把柴草披上面,就大工告成了。

冬天天短,天说黑就黑了。耿小凡犯愁了,考虑到寒假里来学校搭庵子,他向赵玉借了庵子暂住一下,可没想到半路里杀出了崔看看。学校里都关门闭户,他不知道该到哪里借宿,大冬天的,总不能睡到外面吧?崔看看打开炉子生火做饭,馏馍烩馓子汤,一点也看不出着急样子。

吃过晚饭,崔看看收拾好碗筷后,打开被子铺床。耿小凡在庵子里晃来晃去,迟疑着不知该到哪里过夜。崔看看把枕头递给耿小凡说,累了一天了,早点睡吧。耿小凡试探着问,你睡哪?崔看看看看耿小凡,说我能睡哪,我当然睡这床上了。崔看看说着就在床的另一头和衣睡下了。

耿小凡穿着棉衣也在另一头躺下。他几乎睡在床沿上,相当拘谨,怕一不小心碰到崔看看。崔看看熄灭了油灯,说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干活呢。

黑暗一下占领了窄小的庵子。屋子里一片静寂,耿小凡听到他和崔看看两个人起起伏伏粗粗细细的呼吸声。耿小凡浑身燥热,渐渐汇集成一条火龙,然后,慢慢向下游动。耿小凡感到床在微微地抖动,他不能确定是不是自己颤抖而引起的。

崔看看的脚挪动了一下,也许是受到这一动静的鼓舞,耿小凡突然翻身过来抱住了崔看看的脚。耿小凡这一举动过于突然,好像吓着了崔看看,她企图把脚抽回去,但是耿小凡的胳膊箍得太紧,她只好让他抱着。耿小凡抱着崔看看的脚,很知足,很平静,但是这种知足和平静并没有持续多久。崔看看感觉到耿小凡越来越用力了,扭动着身子往她身上靠,似乎在她身上寻找什么。

崔看看开始恐慌了,不过这种恐慌却夹杂着期盼的成分。耿小凡一跃而起,把身子顺过来,黑暗中,他竟然准确无误地吻住了崔看看的嘴唇。崔看看明白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她赶紧把嘴闭起来抵挡,然而这种抵挡只是象征性的,显得犹豫不决和软弱无力,渐渐地把持不住,终于让他乘隙而入。崔看看崩溃了,连喘息都困难了,他们越吻越深。耿小凡腾出一只手伸到崔看看的内衣里摸索,崔看看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用手抵挡着,可那只手却顽强地向她的胸口挺进。崔看看清醒了,她逃下床去,把油灯点亮。

光亮驱除了耿小凡身上的火龙,他羞愧难当。崔看看给他盖好被子,抚了他一下,说睡吧,睡着就好了。耿小凡说对不起,你上床睡吧,我不再碰你,行了吧。崔看看说没事,我想看一会书,等你睡着了,我再睡。

崔看看捧着书却没有看进去,她看着耿小凡闭上眼睛,放松呼吸,渐渐睡熟。她自己也伏在床头上慢慢地睡着了。崔看看后来被耿小凡的梦话惊醒。她点亮油灯一看,耿小凡满脸通红,呼吸急促,嘴里不停地喊着胡话:鱼、鱼。她伸手一摸,耿小凡浑身滚烫,发烧了。

崔看看摸索着去学校医务室。医务室的门锁着,校医早回家过年去了。三更半夜的,学校里一片瞎灯死火的,大门也锁着。崔看看不知如何是好,她又走回庵子里。凛冽的寒风像刀子刺进来,庵子就像冰窖一样寒冷。她看到耿小凡已烧得迷迷糊糊,神智不清,像掉进冰窟窿一样冷得浑身打颤。她脱去棉袄和内衣,抱着耿小凡躺下,胸脯紧紧地贴在他身上。

天亮的时候,崔看看去乡卫生院给耿小凡买回了药。她给他喂过药,扶他睡下。

耿小凡一直睡到天傍晚。他醒来见屋里没人,摇摇晃晃出来,见崔看看一个人正在躬着腰给庵子披柴草,整个庵子只剩下最后一个角了。崔看看满头大汗,脸上身上糊得都是泥。她见耿小凡过来,问头还疼吗,快回庵子去吧,就剩这一点了,马上就好,晚上,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天上一弯细月,星星很亮,很低,仿佛就在头顶上。远处村落里不时地传来零星的炮仗声,在空旷的田野上跌宕回响。他们两个人是吃过晚饭后上路的。耿小凡吃了热饭,感觉身体好多了,他推着小推车,把自行车绑到另一边,让崔看看坐在一边。为了壮胆,耿小凡不停唱着儿歌:月亮走,俺也走,俺给月亮赶牲口。耿小凡唱着唱着,禁不住潸然泪下。

在那一刻,耿小凡觉得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那么,他还有什么理由去记恨任何人呢?他彻底地原谅了崔看看的父亲,然而他没有想到他的原谅只是暂时的。 第二天,崔大炮就来到耿小凡家,并把他父亲送上了绝路。

崔看看去塔集学校帮耿小凡修建庵子,其实她是躲避相亲。崔大炮很窝火,先前和媒婆说得言合语合的,昨天男方来到家里硬是见不着人,媒婆说难听话不说,关键是昨天来相亲的是乡里李书记的公子,晾不得。

崔看看昨天后半夜才回到家,崔大炮更是火冒三丈,打了崔看看一个耳光。女儿长这么大,他还从来没有动过她一手指头。其实,这些天他影影绰绰听到风言风语,说崔看看和耿小凡好上了,他不相信,他知道女儿是重情重义的人,耿小凡帮助过她,现在耿小凡落难了,她反过来拉他一把也是应该的。可一个姑娘家和一个男人跑出去疯了两天,三更半夜才回家,这孤男寡女的,说得清楚吗?要是传出去,一个姑娘家在村里还咋活人?他还有啥脸面在村里人五人六地支事?

事情到了这一步,崔大炮就不能再坐视不问了。自从他十多年前从父亲手里接管下牛家屯后,村里的大小事情让他处置得四平八稳,妥妥贴贴,唯独耿家有些让他拿捏不透。当初他老婆顶了耿家的民师名额,他觉得亏欠了耿家。前年,老婆出了车祸,他就不这样想了。要不是他老婆顶了耿家的民师,去县城买书的应该是耿小凡的父亲,出事的也应该是耿小凡的父亲,是他老婆替耿家人挡了灾,应该算是扯平了。可他又似乎觉得耿家欠了他们家的才是。今年,耿小凡帮助女儿考取师范,这账就不知该咋样算了。

崔大炮到耿家的目的不是去打架,他是去警告耿小凡不要再对崔看看想入非非,从此和崔看看一刀两断,以前的事也不要张扬出去。可耿小凡是个愣头青儿,根本不吃他那一套,说我喜欢崔看看。

崔大炮笑了,说你喜欢张曼玉,张曼玉喜欢你吗?耿小凡说我不喜欢张曼玉,我就喜欢崔看看。崔大炮说你就早点死了这条心吧,别说你现在没有考上中专,就是将来考上了,我也不会让看看跟你的,你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 耿小凡像斗鸡一样,把脖子一梗,说谁说癞蛤蟆吃不着天鹅肉了。崔大炮立刻紧张起来,问,你咋着看看了?耿小凡索性破罐子破摔,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说我睡了她了。

崔大炮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愣了半天,发狠说你个小流氓,你等着,我让派出所来法办你。崔大炮说着就往外走,可他是不会去派出所的,那样他不是把这件事告诉了全村人?他只是装装样子,吓唬吓唬耿小凡。耿小凡已心虚了,却逞强说,让派出所的人来抓我呀,我不怕坐牢。

这下,耿小凡的父母急了,他们冲上来拼命拉崔大炮进屋,崔大炮使劲往外挣。崔大炮一面往外挣,一面看耿小凡,他是想让耿小凡服软,也过来拉他,可耿小凡站着不动。他们像拉锯一样拉了两个来回,拉着拉着,耿小凡的父亲觉得两眼一黑,人晃了晃,就像软面条一样往下瘫软。崔大炮见要出人命,吓坏了,他上前不由自主地扶起耿小凡的父亲,耿小凡的父亲顺势倒在他的怀里。崔大炮慌了手脚,他把耿小凡的父亲推到耿小凡的母亲怀里,喊,你们都看见了,我可没有打他呀,不关我的事啊。崔大炮落荒而逃。

父亲发病急,走得也急,还没等往医院送,父亲就在母亲的怀里咽气了,可父亲迟迟闭不上眼。母亲抱着父亲就像抱着一个熟睡的婴儿,说他爸,你放心地上路吧,小凡是个争气的孩子,他今年一定能考上中专的。耿小凡跪在地上,把头磕得山响,说儿子将来一定会考上大学。父亲慢慢地闭上眼睛,两滴凄清的泪水从他的眼角溢出来。父亲的死虽然与崔大炮无关,但崔大炮还是送来丧葬费,显然是拿这笔钱来封口的。棺材和寿衣都是连夜赶制,一切都显得粗糙潦草,葬礼几乎省略了所有仪式。安葬了耿小凡的父亲,乡亲们都急匆匆赶回家过年去了。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

耿小凡从坟地里回来,把烧剩下的两张黄裱纸贴在门上,两张黄裱纸微微向里迎头,呈“八”字形。

春节后开学不到一周,新的考试章程传达下来。今年的中专考试较上年有很大的改革,首先以区为单位进行预选,预选人数按考生人数分配,然后集中到县里参加正式考试,不像往年一锅烩,一锤子买卖。最大的变化还是在考试科目上,今年农村考生可以在英语和农业基础知识两科中,任选一科,而往年只考英语。其他考试科目不变。这让许多学生欢欣鼓舞,特别是对那些英语成绩不好的学生,真是天大的好消息,这使他们重新燃起了升学希望。然而,林老师显得很失落,复习班的学生大部分都改学农基课,没有多少人学他的英语了。英语实在是太难学了,老师在前面念英语,学生在下面好像听天书一样不知所云。大家学的是哑巴英语,会写不会念,课文下面缀得密密麻麻全是汉字。大家来自不同学校,同一个单词念得千奇百怪,比如:好,有念“古代”的,有念“狗的”的,也有念“古董”的,总之念啥的都有。

考试就是指挥棒,考啥学啥,往年不考农基,农基课就不开了。可农基课只是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内容简单好记。尽管大家都没有学习过,甚至连听都没有听说过有这门课,大部分还是改学农基课。这样,学校只好重新分班了,改选农基课的两班教室里坐得满满当当的,剩下的学生编在一个英语班里。

耿小凡义无反顾地改选了农基课。林老师找他谈话,要他不要轻易放弃英语。林老师说你的英语成绩是班里第一名,改学农基实在是太可惜了,应该对自己有信心。可耿小凡对改学农基更有信心,他仅仅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就把农基课本背得滚瓜烂熟了。

日子过得飞快,随着教室后面黑板上倒记时数字逐渐变小,预考的日子越来越临近了。同学们都很紧张,一个个恨不得把课本嚼碎咽到肚里去。赵玉倒是放松起来,她学的还是英语。她说她不改农基,不是因为她的英语学得好,是她害怕背书。耿小凡替她捏了一把汗,现在大家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自己去年教训的太惨痛了,他担心悲剧在赵玉身上重演。

耿小凡炉子里的油烧完了,他拎着瓶子去赵玉庵子里倒油。赵玉已经做好了晚饭,桌子上放着一碟卤肉,锅里下着面条。最近,赵玉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一下子有钱了,变得大手大脚。以前下面条都不舍得放油,现在大块吃肉了。也有了换洗的衣服,现在她身上的双排扣绿呢子褂子把胸脯衬托得更加饱满了。

耿小凡开玩笑说,赵玉你拾到钱了?赵玉见耿小凡手里拎着瓶子,知道他炉子烧干了,他不把油烧得一滴不剩,是不会来倒油的。她说今天晚上别做了,就在这儿吃吧。

耿小凡正愁找不到机会好好劝她呢,今天赶上了,他没有客气,找个板凳就坐下了。没想到赵玉从桌子底下摸出一瓶酒,说今天陪大姐喝一杯。耿小凡有点纳闷,问你啥时候学会喝酒了?赵玉说喝酒不用学,一喝就会。耿小凡说,你说抽烟提神,有利于学习,喝酒有啥用呀?赵玉笑了,说要啥用呀,想喝就喝呗。耿小凡有些生气,说你又抽烟又喝酒,你还有一点姑娘家的样子吗?

赵玉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无限深情地说,姑娘家?多么美好的称谓呀!赵玉笑了一下,笑得有些凄楚,突然没头没脑地问耿小凡,我还是个姑娘吗?耿小凡不明白,说当然是了,你不是姑娘是什么?赵玉问你知道我今年多大岁数吗?耿小凡摇摇头,赵玉做个手势,说,二十七了!你是知道的,在乡下这个年纪的女人,小孩子都生了一溜排了,我还在这里人不人鬼不鬼一年一年地复习。我是越考越害怕,越害怕越考不上,我自己都考泄劲了。耿小凡说这个节骨眼上,千万不能泄气,孬好再拼一个多月,考不上大不了回家刨地生孩子,一样能活人。赵玉又笑了一下,说刨地生孩子?谁愿意要我呀!赵玉夸张地冲耿小凡眨了眨媚眼,几乎是挑逗地问,你要是考不上,愿意和我刨地生孩子吗?耿小凡面红耳赤,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赵玉笑笑,问吓着你了吧?耿小凡摇摇头,又点点头。

赵玉用手指头戳了他一下,说逗你玩的。赵玉举起酒杯,说咱姐弟俩喝一个吧。耿小凡抿了一小口,嗓子眼火烧火燎地辣,呛得他眼泪都快出来了。赵玉叹了口气说,在乡下像我这么大的,谁没有成家呀,剩下的不是傻子,就是愣子,再不就是残疾。我不甘心,真的不甘心,姑奶奶长得丑吗?

赵玉虽称不上十分漂亮,看了还算养眼的。赵玉接着说已经有几年没人上我家门提亲了,今年过年,家里来了一个提亲的,男方的老婆伤了,要我过去填房。记得几年前有一个媒婆介绍我给人填房,我把媒婆骂了出去,媒婆走后,我气得整整哭了一天。当时我想就是嫁个瞎子瘫子,也不嫁二婚头。可今年我听了媒婆的介绍,就爽快答应了。男方原来的老婆是个民师,如果我肯答应这门亲事,就可以顶替那个民办教师名额,参加中专考试,还可以照顾八十分,这样,我就是闭着眼睛考试也能录取。

耿小凡端起酒杯站起来,说真替你高兴,有了男朋友,又能考取中专,双喜临门,恭喜你了!

三杯下肚,耿小凡没有再感到火辣了,渐渐地有了香甜的感觉。赵玉突然问崔看看有几个星期没来了吧?耿小凡点点头。过年开学后,崔看看来学校给他送过两回馒头,都没有蹲住,匆匆就走了。赵玉问,你知道她为啥走得那么急吗?耿小凡说是她父亲不让她来学校见我。赵玉说不对,是因为我,是崔看看不愿意见到我,才匆匆离开的。耿小凡不明白,说关你啥事了。赵玉问,你知道我男朋友是谁吗?耿小凡摇摇头,说不知道。赵玉说,是崔看看的父亲。

耿小凡惊得张大了嘴巴,他筷子夹的一块肉掉在桌子上,却怎么也夹不起来。耿小凡呓语般地说不可能,怎么会是他呢?赵玉自嘲地笑了一下,说他不好吗?有钱有势,不就是比我大一些吗?算啥呀?只是我和崔看看原来是好姐妹,现在成了她的后妈了。

耿小凡明白了,父亲当年的民师名额顶替了一圈子,没想到现在顶到赵玉的头上了。顿时一股仇恨之火涌到他的心头上,他抓过酒瓶给自己的杯子满上,然后端起来一饮而尽。他又站起来拿酒瓶给自己倒酒,赵玉却一把把酒瓶抢过去,说别再喝了,你已经醉了。耿小凡说我没醉。说着过来夺赵玉手中的酒瓶子,两个人夺着夺着,耿小凡一把把赵玉掀翻在床上压在身子下面,两只手就伸到赵玉内衣里,一下子捉住了赵玉的两个大乳房。赵玉像一潭春水一样在床上荡漾。她手里的酒瓶也丢了,酒水顺着瓶口淌在床沿上。赵玉说,门,门敞着呢。耿小凡用脚后跟把庵子的篱笆门磕上。耿小凡像个吃奶的孩子在赵玉的怀里乱拱,他浑身是劲,不知该往何处使,迟迟不得要领,多亏赵玉的循循善诱,最后,他才豁然开朗,像一列火车驶入隧道。

让耿小凡始料未及的是床单上留下一摊血渍,这说明她还是处女身,以前关于赵玉的种种传言都不攻自破。完了,赵玉说,看你那狠劲,好像和谁有仇似的。赵玉没有责怪他的意思,这种事情她不同意,耿小凡是成不了事的。说到底是她心甘情愿,她压根就不打算把女儿身留给崔大炮。这也许就是她借酒浇愁的原因吧!

酒醒后,耿小凡隐隐地后悔了,可是已经晚了。他自己没有想到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把赵玉弄了。赵玉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的,依然供他油烧,只是对他冷漠起来。

区里预选在塔集中学举行,比他们平时考试正规许多,学校内外贴满了大红标语,教室外四周用白灰划出警戒线,学校老师和领导胸前也戴上了红牌黄牌,红牌监考,黄牌巡视。派出所两名干警一身制服也来到学校大门口参加保卫执勤任务,更使考试隆重起来了。

考试题目却比他们平时的模拟试题容易了许多,耿小凡考完每一场,都和同学互对答案,几乎很少失分。预选结束,复习班不放假,学生一边正常上课,一边等待预选分数通知,特别是好成绩的学生更不能离校。正好赶上小麦收割高潮,耿小凡在教室里坐不住了,他缠着林老师请假回家。母亲腰椎间盘突出,弯不倒腰,往年割麦的时候,母亲都要穿上大棉袄,她躺着身子割麦,就像军营里的匍匐前进,每割一下,身体挪一下,割得特别慢。即便这样,母亲的左胳膊肘儿都磨得血肉模糊,袄袖里结满血痂,大腿也让麦茬扎得淌血。耿小凡没有讲他回家帮母亲收麦子,讲了,林老师也不准。林老师已经有言在先,谁也不许请假回家收麦。耿小凡说他没有吃的了,要回家带吃的,林老师就不能不准他的假了,但只准一天,不能耽误第二天早晨上课。

耿小凡赶回到家时,天正晌午,家里门锁着,母亲还在麦田里。村里的麦收差不多进入尾声,大块的土地裸露出来,一笼笼金黄麦茬好像是给土地文身一样脉络分明。男人们已经从麦田里转移到打麦场上,留下老人和孩子捡丢失在田里的麦穗。

只有耿小凡家的麦子还孤独地站着。村里都是梯田坡地,镰刀收割,背扛肩挑,石磙碾场,用的全是劳力。土地到户后,逢到午收时,往往几家合伙收麦。耿小凡家没有劳力,没有人愿意和他们家搭伴,只能落单。

当空烈日炎炎,如流火炙烤着麦田,在密不透风的麦垄里,母亲身上捂着大棉袄挥汗如雨,灰头土脸,分不清眉眼,像个泥人一样伏在麦垄上。她左手揽下一丛麦子,右手握镰,待割下麦子后,身子再艰难地匍匐前行,好像一个蠕动的虫。

耿小凡的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他喊了句妈,上前跪倒在母亲身边。母亲惊喜交集,说儿啊,你咋这个时候回来了,学校放假了?耿小凡点点头。耿小凡不想哄母亲,他从来没有哄骗过母亲,可他知道如果说了实话,母亲会把他立刻撵回学校去。母亲坐起来,端详着耿小凡说,瘦了,比上次回来瘦多了。耿小凡笑笑问,我瘦了吗?母亲说学习比干活费脑瓜,嘱咐他不要节省,要多吃饭。她突然想起了什么,问,还没吃晌午饭吧?你回家做饭,你吃了,再上地里给妈带一点来。

耿小凡想让母亲回家歇一下,说我想吃妈做的饭了。母亲欣慰地笑了,说这孩子,想吃啥了,跟妈说,妈回去给做去。耿小凡想想说我最爱吃妈的手擀面了。

母亲脱下棉袄,两手撑地站起来,身子晃了晃,差点倒下,耿小凡赶紧扶住她。母亲用拳头敲着自己的后腰说,你看看妈这腰,都快成假的了。

耿小凡看着母亲两手撑着后腰离去,远处的村庄和打麦场在热浪里晃动。太阳悬在头顶上,四周静悄悄的,不时有鸟儿在头顶飞过,带来丝丝凉意。耿小凡弯腰下去,一垄垄麦子在他的怀里酣畅淋漓地倒了下去。

午饭后,耿小凡继续割麦,他让母亲捆麦。一个前面割,一个后面捆,娘儿俩有说有笑。可母亲的话题却离不开崔看看。母亲说这些天崔看看抽空就过来帮她收麦,她懂事,心眼好,会心疼人,是个好女孩,是世上难找的好女孩,咱不能亏了人家。耿小凡苦笑了一下,说有崔大炮在中间挡着,咱想亏她,可也亏不了啊。母亲叹了口气说,这不能怪他,做父母的都想给女儿找个好婆家,将来过上好日子,这不是他的错。耿小凡说是他害死了爸。母亲说人家崔大炮又没有拈你爸一手指头,不关人家的事,不管穷富,人都得讲理,理不亏,心里就不亏。耿小凡也知道父亲的死不关崔大炮的事,可他心里记恨他。母亲语重心长地说,儿子呀,妈是过来人,听妈的话,你要是真心喜欢人家崔看看,就要学会喜欢她的家人。

耿小凡手上打了水泡,水泡破了后,钻心地疼痛。他们娘俩一直干到太阳落山倦鸟归林才回家。晚饭后,娘俩简单洗漱一下,就上床睡觉了。疲惫不堪的母亲很快睡着了,耿小凡悄悄地起床,拎着镰刀下地了。

月光照着一片麦田和地头的一棵孤树。月亮是下弦月,带有大大的晕圈,预示着明天有大风。

耿小凡要在天亮之前把剩下的一块麦子割完。夜里天凉快,麦秸潮,麦芒变得柔软,不像白天那么坚硬锋利,咄咄逼人。耿小凡光着脊梁就像一艘小船在麦浪里起起伏伏,劈浪前行。麦田很静,麦子在耿小凡的镰刀下欢快地倒下,发出缠绵的呻吟,应和着夏虫呜叫,更显夜的静寂。

月亮偏西时,还有两三步就割到地头了,崔看看蓦然出现在地头上。这其实是耿小凡的错觉,实际上耿小凡只割到麦地中间,另外一半麦子是崔看看割下的,一堆一堆麦扑整齐码放在她的身后。

耿小凡惊得张大了嘴巴,他走过去问,你——你什么时候来的?崔看看手指弯了一个勾刮去鼻梁上的汗珠,笑吟吟地看着他,说你从我家门口过的时候,我就悄悄跟过来了。耿小凡埋怨说,你怎么不言语一声,吓我一跳,我还以为是仙女下凡了呢!崔看看笑起来,说谁说你笨了,挺会哄女孩子开心的。耿小凡说哪有啊。崔看看更开心了,说别不好意思了,预选得怎么样?耿小凡说差不多吧。崔看看知道耿小凡说的“差不多”,就是相当有把握的意思,她相信他的实力。

他们两个人在麦扑上坐下来歇息。崔看看问你怎么现在回来了。耿小凡说学校放一天假。崔看看疑惑起来,不可能吧?这不是林老师的风格吧!不到正式考试结束,他是不会放学生一堂课的假的。

耿小凡难为情地说我是不想让妈知道我是请假回来的。崔看看说这我知道,我不说就是了,你什么时候回学校?耿小凡说等割完这块麦子就回去。崔看看跳起来,把一堆麦子铺均匀,说你先在这里睡,剩下的麦子我一个人割就行了。耿小凡也要站起来,说我不困,你歇着,你已经累了几天了,还是我来割吧。崔看看按住耿小凡的肩膀,说天亮了,你还要赶回学校上课,你想到课堂上睡大觉呀?

耿小凡想挣扎着站起来,说上课睡觉就睡觉吧,没事的。崔看看生气地说那哪成呢,怎么能上课睡觉呢!崔看看按住耿小凡的肩膀,坚持要他睡下。她按着按着,耿小凡呼吸急促起来,他突然从下面搂住了崔看看的腰。

耿小凡光着膀子,身上汗津津的,在月光里油亮亮的。耿小凡的脸贴在崔看看怀里磨蹭,崔看看两手一直搭在耿小凡的肩膀上,茫然不知所措,任他在怀里磨蹭。

耿小凡磨蹭着磨蹭着就激动了,崔看看也让他磨蹭得气喘起来。耿小凡把她扳倒在麦扑堆上,两个人亲吻起来。两个人越吻越热烈,他们颤抖着,都想在对方那里寻找什么,可什么也寻找不到。

耿小凡马上站到崔看看的身边,说,谁说我不买了?我买。说着忙着试衣服,衣服正合身,穿在身上,人显得精神多了。他试完衣服要付钱,崔看看已经悄悄地把钱付过了。耿小凡回过头把衣服钱给崔看看,崔看看不要,说这件衬衫算是我送的礼物,你千万要收下啊!耿小凡推辞,我哪能收你这么贵重的礼物呀!崔看看不好意思地说,一件衣服贵重啥呀,我还嫌拿不出手呢。

中午饭他们在大排档吃的,两碗面条,是耿小凡付的钱。吃完他们便去了汽车站,路上经过一家私人服装店,店门口挂着一溜排红纱巾,像一串迎风燃烧的火苗。也许是受到火苗的感染和召唤,崔看看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老板娘马上迎上来,说这红纱巾最近一段时间卖得可火了。崔看看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兜,怔了一下,把纱巾放回到老板娘的手里,说天还有点热,等天凉凉再买吧。说着拉着耿小凡就走了。

崔看看早上出门时,兜里只带了十块钱,买衣服已花了六块八,加上他们两个人来时的车费,现在她兜里一分钱也不剩了。

到了车站,离发车还有一段时间,耿小凡对崔看看说,你先坐在这里等一下,我去那边书店里买本书。崔看看要和他一块去,他不让。他出了汽车站,跑回刚才那家服装店,问老板娘纱巾多少钱一条。

老板娘抬头看看是他,笑了,说看不出你还是个细心的男儿,你女朋友不是不喜欢,是舍不得买。耿小凡说她不是我女朋友。老板娘不信,说这纱巾我都是卖三块五一条,就够本卖你三块吧。

买完纱巾耿小凡算算他兜里也只有两块钱了,只够给崔看看买一张回家的汽车票,他自己就只能步行回家了。耿小凡让老板娘找张纸,他小心包裹好纱布放在兜里跑回车站。

崔看看正在候车室门口向大街上焦急地张望,她看见耿小凡跑回来,说买本书怎么去了这么久呀,车就快开了。

耿小凡让崔看看先上车等着,他去售票窗口买票,他买完票就上车。直到汽车临开时,他才把一张车票和纱巾交给崔看看,说你先坐车回去吧,我步行回去就行了。说完,耿小凡下了车,望着汽车渐渐远去,他看见崔看看把脸贴在汽车后面的玻璃窗上冲他喊,可惜他什么也不听见。

耿小凡粗略地算了一下,县城距离牛家屯有一百二十多里路,他空手轻脚的,一个小时再不济也能走上七八里路,加上中途歇脚时间,估计明天天亮前就能轻轻松松地赶回牛家屯。去年,耿小凡上高中时,他曾步行从县城回过一趟村。

耿小凡刚出县城,就看见崔看看站在白衣桥桥头上等他。他走上去问,你怎么下车了?崔看看看看他,说我也想走着回去。耿小凡说那车票不是白瞎了吗。崔看看从腰里掏出钱来递给他,耿小凡不明白,问啥钱。崔看看说你说啥钱,退车票的钱呗!耿小凡不要,说你先拿着吧。

耿小凡开始犯愁了,一百多里路,崔看看怎么能走下来。崔看看说你能走,我就能走。走了十多里路,崔看看渐渐地放慢了脚步。

一辆汽车从后面开过来,没想到崔看看招招手,汽车便停下了。汽车是去石岗集拉石料的,正好经过他们乡。司机是大胖子,他让崔看看坐到驾驶楼里。崔看看不坐,笑着说谢谢了,够麻烦师傅的了,我坐在上面就行了。

司机很失望的样子,又不好说什么。崔看看跟着耿小凡翻身上了后面的车厢里。

道路年久失修,坑坑洼洼的,汽车司机好像跟谁赌气似的,疯狂地把汽车开得飞快。他们背靠着驾驶楼面向后坐着。汽车颠簸得厉害,常常把人甩起来,车厢“哐哐”地响得震耳欲聋。车厢里的石灰时常卷起来,迷得两个人睁不开眼睛。

他们站起来两手抓住车厢栏杆,面向前站着。风很大,崔看看蹲下来,把红纱巾掏出来系在头上,又重新站起来抓住栏杆和耿小凡并排站着。耿小凡侧看了崔看看一下,她头上红纱巾向后飞扬,白色的衬衫前襟紧贴胸脯上,后背上衣襟让风高高地兜起来,看上去她就好像一只展翅飞翔的红头大鸟。

耿小凡忍不住笑了。崔看看见了,问你笑啥?耿小凡说我不笑啥。崔看看说你不笑啥,傻笑啥呀?耿小凡说我看见一只鸟。崔看看四下看看,说哪有鸟啊。耿小凡看着崔看看说,你就是一只鸟,一只飞翔的红头鸟。

耿小凡嘴里寻找不到东西,他的手能帮他寻找,他的手又伸到崔看看的胸口上。崔看看用手挡住,说这不行,真的不能让你摸。耿小凡乞求地说,看看呀,你就让我摸一下吧,就一下。崔看看坚决不同意,说别怨我,女孩子就这点最珍贵,新衣服不穿锁在箱子里,馍不吃放在蒸笼里,你急啥吗?我把宝贝给你藏着,有一天我会把整个人都给你。

耿小凡气馁了,问那是哪一天呀?崔看看说我爸已经同意我和你处朋友了。爸是村里的头人,要的是面子,我答应过他不做越轨的事。耿小凡不明白,问你爸爸怎么一下子就改变主意了呢?崔看看苦笑了一下说,还不是我答应他和赵玉结婚交换的条件呗!

塔集中学在今年的中专预选中大获全胜。全区预选六十七人,其中塔集中学占了五十九人。耿小凡、谢意都在预选名额当中。赵玉以民办教师的身份报考,无需参加预选就可以直接参加中专正式考试。是崔大炮带赵玉去区教育局办公室报名的,报完名,他们两人就直接去区民政办领了结婚证。两人约定好了,等赵玉录取通知书一下来,就办喜事。

后来让赵玉意想不到的是她中考竟考了三百二十二分,整整超过民师录取分数线一百零七分,超普通考生录取分数线两分,也就是说她不用顶替民师名额也一样录取。不过,赵玉一点也不后悔,她说她的分数上去是因为她考试没有压力,很放松。她说她感谢崔大炮,她会信守承诺,嫁给崔大炮的。

村民说崔大炮是老驴啃嫩草,娶了个洋学生,交上桃花运了。崔大炮成天头梳得油光流水的,弄得跟新郎官似的,人一下子显得年轻了,随和了,在村里不管见谁都主动上前笑着打招呼,村民则笑着回应。村民比书记笑得更开心,更灿烂,好像要结婚的不是崔大炮,是他们,整个牛家屯都沉浸在幸福的海洋里。

耿小凡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考了全县总分第一,总算挽回了丢失的颜面。相比之下,他的这点喜悦就显得微不足道了,早已让崔大炮的幸福淹没了。

农历七月十七,是黄道吉日,赵玉和崔大炮如期举行婚礼。这天也正好是县里举行录取学生体检面试的日子。耿小凡天没亮就赶到乡汽车站搭车去县城,没想到在车里碰到了崔看看。崔看看好像不是在等车,像专门在等他,因为他赶到乡汽车站时,崔看看站在车门口向他招手,要他快点上车。刚上车,汽车司机劈头就骂耿小凡,你是干啥吃的,你当面试是儿戏啊?看你那傻样,考上也不是你本事,八成抄别人的。说着“哐”地关上车门,发动汽车,开出了车站。

看起来崔看看已把他去县里面试的事告诉了汽车司机。去县城早晚各一班车。崔看看问你怎么现在才赶到呀,耽误了面试咋办啊?坐在邻座的大爷说不是姑娘求司机,汽车早已出站了。耿小凡对大爷说谢谢。大爷说你谢俺干啥,你谢姑娘,真是个傻子。

耿小凡回过脸说,你爸今天结婚,你怎么不在家帮忙呀?崔看看顿时黯然神伤,她转过脸去默默地看着车窗外。窗外的树木和村庄向后闪去。

体检面试设在县师范,其实都是走过场,体检就是量量身高、测测体重、视力和血压什么的,都是无关紧要的检查;面试只是问了些生活常识,估计幼儿园的小朋友都能回答上来。

体检面试是按分数从高到低排的,耿小凡是第一号。负责体检面试的大多是师范的老师,崔看看大部分都认识。他们两个人很快就从师范里出来了,离下午回去的班车还早着呢。崔看看说咱们到百货大楼逛逛吧。耿小凡想想说,我想先去一中转转。

正放暑假还没有开学,一中校园里空荡荡的,一片静寂。脚下的一草一木,都是如此陌生,陌生得不敢辨认了。这里是他梦失落的地方,以至于他不敢驻足,他怕记忆的伤口开裂。耿小凡后悔不该再来这里,便拉着崔看看匆匆离开。

他们去了百货大楼,耿小凡百无聊赖地跟在崔看看后面。崔看看兴致勃勃地在服装柜台前留连忘返,问东问西,讨价还价,最后,她让营业员取下衣架上的一件男式白色的确良半截袖衬衫,叫耿小凡试穿。耿小凡急了,说我又不买,干吗要试呀?崔看看说不买就不能试试了?营业员听了,不干了,生气地说你们不买,瞎试啥衣服呀!说着就要从崔看看手里取回衣服。崔看看说谁说我们不买了,我们不买干吗要试你的衣服呀!营业员不明白,说不是你们才说的不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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