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岭不只一个,而是两个。一个叫东光明岭,一个叫西光明岭。东西光明岭夹着一条又宽又深的沟,沟里长满了茂密的树,在沟一侧村里植起了一片果园。看护这片树林和果园的是黑叔。黑叔不用拉下脸,那脸就很黑,就很长,长得跟马脸一样。村里选他照看果园,算是选对了人,他往那山岭上一站,就让所有想作奸犯科的人胆战心寒。有一回我姐捡回来几个落地的烂苹果,黑叔不知听谁说了,硬是跑到我家里来,把几个烂苹果翻走了,并罚了我们家好几十斤粮食。为此,我姐被我母亲骂了好几天。
与其说黑叔管理得好,不如说还是那时的村情好。村里一颁布纪律,也就没有几个人愿意去违背。我姐也不过是捡拾的烂果子,她并没有从果树上往下摘。不过,我们一伙小混混就不同了,我们也十分惧怕黑叔,正是因为惧怕,所以我们才挖空心思地琢磨点子去整治他。我们最有效的办法,是分头行动,声东击西。先是故意安排人在他目力所及的范闱内假装偷摘果子,等着他捉拿;他一捉拿,人便跑开,引他追一回。因为他的特点是只要谁伸手,一定要捉住准,只要看准是谁,跑了也不要紧,他会跟到你家里去。这样,第一拨人很容易就能把他引开,一引开,真正偷果子的人才开始涌上去。每次,只要我们想偷,总能满载而归。
但也有一次,我担任“声东”的任务,不慎被他追上了,屁股上挨了狠狠一脚。他下脚真狠,让我的屁股疼了不短时间。好在,我顶多算作案未遂,并无实罪,不然罚我家的粮食那是定了。那样,屁股上就不会只有他那一脚,肯定还会有我母亲的几笤帚疙瘩。
有时,我们并不打算真偷,但为了整治他,故意装出偷的模样。这边岭上喊,待他赶过来,我们又去了那边岭。一天折腾他几个来回,让他抓不着,什么事也做不成。
我们的头儿是二愣,这家伙野性十足,坏点子不少,我们伙伴们也没少受他欺负。但我们仍然愿意在他的统领下,无法无天地活动。
黑叔在与我们的周旋中,最先败下阵来,他见了我们,不再拉下黑脸,而是与我们做起了朋友。有时我们在周边活动,他主动招呼我们到他的看山屋里小坐,不光管水,还与我们玩起了扑克。
一开始我们并不会玩扑克,黑叔就教我们怎么玩。四个人可以打“百分”,三个人就打“三反五反”。他还教会了我们一种打法“牵老驴”,类似于后来盛行的“争上游”或“斗地主”。我们与黑叔打成一片,也成了村里的一桩美谈。只要我们从野坡里回来,就会有人问,今天是不是又跟黑叔“牵老驴”了,最后谁是老驴啊?我们哧哧地笑,他呗!
黑叔一边与我们打扑克,一边说,你们这些小子,一点怕头都没有,你们不怕我,可不能连狼也不怕吧?
吓唬谁啊,哪儿来的狼?
不信是吧。今天我就让你们吃狼肉。
黑叔真端出了一盆肉,我们个个吃得都很香。回来的路上,我说,真是狼肉吗?二愣说,你听他说就是,一准是他打的兔子肉。我们就当狼肉吃,我们赚了。
后来,黑叔专门又说,你们不听,别怪我没说,早晚碰上狼,让狼吃了,那事就大了。
黑叔是想让我们离林子和果园尽可能远一点,但我们并不把这当回事。可能黑叔看这一招不灵,又跟我们说,这果子啊,你看着它熟了,那叫一个好吃。但要青青地摘下来就吃了,会得病,将来生不出孩子。
黑叔的这一招倒挺灵,我们心里都开始有些疑忌,尤其二愣,因为他跟我们说过,你们等着看,我将来结婚就娶小桃,一准生他几个孩子。
二愣说的小桃,是跟我们差不多大的一个小女孩,说话嗲嗲的,平常我们并不待见,没想到二愣这么一个勇猛的家伙,竟然喜欢嗲嗲的小桃。那时我们一个个不过屎橛子一样大,根本没去想结婚这档子的事,而唯独二愣想到了,不仅结婚,而且连结婚的人都有了。我们回头再看看小桃,她一笑,突然觉得是挺好看的哈。
后来不知怎么,黑叔似乎与我们疏远了,大白天的不出门,却把山屋门紧闭。不过,有时见了我们.也主动送给我们一些打好的柴草,甚至亲自指导我们摘下一些熟透的果子。黑叔说,把果子放篮筐底下,用柴草盖好,别让人看见。这可不是黑叔的作派,是不是黑叔吃错药了?我们都在心中窃喜。
黑叔给东西的时候,总是多给二愣一些,摘果子也是帮着二愣摘。我们觉得黑叔有些偏心,但也能接受,因为二愣是我们的头儿。二愣在他心中的分量肯定比我们重。有一回我这么说,姐姐“切”的一声,说那种便宜还好意思占!我不明白为什么这种便宜不好意思占,姐姐说,你问他妈去。姐姐这么说,我还是不太明白。
有一回,二愣没跟我们一起,我们几个人又去了光明岭,象征性地干了一会儿,就想偷懒从黑叔那里讨点。黑叔关着门,我们从墙洞里掏出黑叔的扑克,几个人玩起来。玩了一会儿,也觉没意思,就撤到了黑叔看山屋对面不远处的小山坡上,躺在草地上晒太阳。后来,黑叔的山屋门吱呀一声响了,黑叔走出来,四下望瞭望,接着后面又走出一个人。我们透过树缝一看,都有些傻眼,怎么从黑叔屋里走出来的人是二愣的娘呢!
黑叔说有狼,我们不信,其实还真的有狼。
那天晚上,刘小手到村里说书。往常他的小手一挥,这书就开始了。这天不同,大家都在说狼的事。原冈是这几天晚上,连续有狼进村,还差点把小桃家的猪给叼走。
当时,村里不少人家的猪圈都垒在院墙外,圈墙垒得并不高,有的还有豁口,不承想这圈里的猪被进村的狼盯上了。据小桃的爹说,听到动静,他拖一把铁锨就出了院子。你猜怎么着,月光下他看到狼正咬着猪的一只耳朵往村外拽。小桃的爹把铁锨贴在房屋的石头地基上,追赶过程中,铁锨与石头急剧摩擦,叮当作响,火花四溅。这一招,竟把狼给吓跑了。
狼进村里来了,这让静谧的村庄一下多了新奇的故事,烟火味变得更加浓郁。特别是狼咬着猪的耳朵往村外拽,想想就让人好笑。
有人说,狼真聪明啊,它知道把猪咬死反而拖不动了。有人接话说,狼通人性,跟人一样聪明。
我们对狼进村并不觉得害怕,狼是来叼猪的,说明并不叼小孩子,因此我们对狼怀有更多的期待。曾经有几个晚上,我们学着小桃的爹,偷偷带出一把铁锨,约在一起,像模像样地躲在老槐树后,期待着狼的出现。这时,大家都会共同想到二愣,如果二愣在,我们一定会干得更加有声有色。可二愣好久没跟我们一起玩了,即使在一起,他也不再领我们去光明岭,去找黑叔,他似乎一下对黑叔失去了热情。原来我们不会打牌,后来大家常常有牌瘾。我们说,去黑叔那里可以打牌。二愣很凶地对着我们吼,打什么牌!
我们动员二愣晚上跟我们一起捉拿狼,看出来,二愣对这个游戏还是很感兴趣的,只是他好像有什么心思,脸上始终放不开。为了动员二愣,我们特地说,咱叫上小桃。小桃听说是捉狼,自然很害怕,但被我们硬拽了出来。
有时是月亮地,有时是星光满天,我们手执铁锨等着狼的到来。小桃的出现,无疑更激起了二愣的热情。他给大家布置任务,一旦狼出现,谁怎么干谁怎么干。我们觉得再没有一件事情比这更重要更有意义的了,甚至好长时间,没有人再提打牌的事。我还想到了黑叔的那盆肉,假如我们捉住了狼,就可以尝尝真正的狼肉的味道了。
有一次,二愣到街角小解去了,小桃手里拿着两个苹果,小桃给我一个,让我吃。我说我不吃,小桃说挺好吃的。我问小桃,是不是二愣给你的?小桃说是啊。我说他是不是经常给你。小桃说是啊。我说那我不吃。小桃问我为什么。因为我姐嘱咐过我,你别吃二愣给你的苹果。但我却没这么说,也不知道当时自己是什么心理,竟悄悄跟小桃说了二愣娘从黑叔屋里出来的事。小桃一听,把自己刚咬了一口的苹果一下扔到了远处。这时二愣刚好回来,苹果差一点砸到他身上,小桃朝着二愣,“呸”吐了口唾沫,转身跑了。二愣问我,你给小桃说了什么?我说,我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说?二愣凶着眼,把腰带抽下来,然后一脚把我踢倒,下死命地抽。
我们晚上聚在一起,盼望狼来的日子本来挺好的,大家都觉得这事再有意思不过了,可惜让我一句屁话给踢了场子。尽管二愣把我打得不轻,但我一点也没埋怨他,而且还偷偷打了自己两个嘴巴。
有意思的是,大人们不仅不阻止我们,反倒怂恿我们,他们只要看我们晚上聚到一起,就说好好捉哈,看谁先捉到。我们都争先恐后地说,等着瞧吧!
是我的一句话,散了场子,捉到狼的可能性已经没有了。我对此后悔极了。
在刘小手说书后很长一段时间里,狼都没有来,日子又恢复了平静,我们一伙继续相约到山岭上干我们应该干的活计。有一次,我们虽然是跟二愣一起,但还是走到了树林的边缘。二愣不说话,一直气鼓鼓的。我们沿着坡岭往上走,大树的枝丫常常伸到小路边,二愣拿起镰刀就削。在削一个枝丫的时候,或许用力过猛,或许镰刀削空,二愣扑通从岭崖上掉进了深沟树林里。我们都吓坏了,担心二愣会摔死。不一会儿,二愣自个儿爬了上来,脸上划出了几道红印,好在并未出血。我们很关心二愣伤势如何,二愣却很兴奋,说我找到狼了。找到狼了?快领我们看看。二愣说,你们不能看,是三只狼崽子。我们一听是狼崽子,更加兴奋。二愣说,我交给你们一个任务。什么任务?去买酒。祝贺啊这是,咱又不会喝。二愣说,谁说让你们喝,你们一起,买来酒后,去找黑叔,你们陪着他,让他喝,只让他喝醉就好,其他什么也甭说。
我们当然只能按二愣说的去办。其实,黑叔好酒,只要有酒,让他醉并不难。那天下午,黑叔真的醉了。也因为我们起哄,他醉得特别厉害。二愣指挥我们把黑叔抬到床上,然后掩了门。
路上我们说,你也不让我们看看狼崽子什么样。二愣说,什么样?跟小猫小狗一个样。你把它们放在黑叔屋里会不会饿死?不会,等着瞧吧。
第二天,我一醒来就听说出了事。一问什么事,我吓得差一点没起来床。原来黑叔夜里被好几只狼撕了,我们经常玩的那把扑克,也被狼从墙洞里掏出来,梅花五红桃六地扬了一地。我这才想起,刘小手说书的那晚,曾说到过这种事。刘小手说,狼这种东西,你不惹它,它一般不会袭击你;你要惹它,它的复仇比什么都凶残,尤其动它的狼崽子,它会找上门来跟你拼命。刘小手说这话时,很多人都在场,甚至黑叔也在场,并没有人在意,但二愣却记在心里了。
黑叔为了不让我们毁坏树木,乱摘果子,不让我们靠近树林和果园,不然会被狼吃掉。可我们都没事,他自己反倒被狼撕了。除此,我有时还心疼那副扑克。
黑叔的几个兄弟不愿意了,除了找村里要赔偿外,还要求把深沟的林子全伐掉。村里不同意,黑叔的几个兄弟说,不同意,我们就把林子一把火烧掉。
没几天,二愣的作为隐隐约约被传了出来。母亲把我逮住进行审问,我便如实交代了那天的情况。母亲说,这么说这事你也参与了,真是作孽啊!母亲又说,这人死了,再烧林子,树就毁了,树毁了,那狼也得死。
母亲选择了一个傍晚时分,带着几炷香几刀纸,同时也带上了我。母亲在距林子不远的地方停下来,一边焚香烧纸,一边口中念念有词,大体意思好像是你们不能再待在这里了,这里很快就会被伐掉,或者被烧掉。
难道母亲跟我们一样,也对狼怀有一种深深的期待?
两个光明岭夹住的深沟树林,先是被火烧了一阵子,把火灭掉后,真的被实施了大规模的砍伐,从过去的密不透气变成了稀稀拉拉,站在树林中,完全看得清对面山岭上的人影。
第二年,我开始去蝴蝶镇读六年级。去蝴蝶镇要经过村西的司息河,那时的司息河两岸,也是树木茂密,一条小路掩映其中。冬天的早晨,大都是天不亮就要从这条小路上通过。每次经过,心里都怦怦跳个不停,好在从没听说过司息河岸林里也有狼。我曾经那么盼望狼再到村里来,可这时我却感觉害怕了。有一个冬日早晨我经过时,猛然发现前面小路的中央,真的端坐着一只狼,虽然此前我从没见过一只真正的狼,但我敢肯定,端坐在前面路上的就是一只狼。我相信再耽搁一秒,我就会歇斯底里地发出惊叫,可一转眼工夫,那只狼不见了。
原来司息河岸一直没听说有狼,难道这是听了母亲报信后,从光明岭沟林里跑到这里来的狼?后来我又想,是不是这只狼想把我堵在路上说点什么,或是给我点惩罚,但最终还是放弃了?
又过了一年,司息河岸的密林也被伐了,那只曾经端坐在路中央的狼也不知去了哪里。从此,我的乡村与狼彻底断了宿缘,多少年再没听说过有狼的故事。而曾经盼望狼来的那些日子却深深印在了我的记忆中,感觉是那么美好。
二愣和小桃的事,自然不可能成,他们也都先后离开了村庄。不过,听说小桃的工作似乎与动物喂养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