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沈三小姐是何许人也
竹林间有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日复一日地煮青梅酒,浓郁的香气弥漫开来,十分醉人。可是她煮完一壶又一壶,并不给旁人喝,而是全部装进一个水缸内。某一天,大约是水缸的酒满了,老妇用舀子将酒舀出来,依次洒在地上。琥珀色的酒汁滋养了大地,漫山遍野的竹子开花,白色的小朵儿只绽放那一刹那,接着大片的竹子枯死。这是奇景。
老妇人也在同一天去世,她走的时候神态安详,嘴角还带着笑,似乎完成了她毕生的心愿。
周围的村民只知道老妇人姓沈,而关于她的身份来历,众说纷纭,谁也不敢确信自己知道的便是真实的。
其实要想细听整个故事,那必须要从七十年前的那场春雨慢慢说起。
暮春梅雨时节,整个扬州的空气里都是潮湿的咸涩味。
巷子里,除了一些卖杏子与团扇的落魄小贩,一同在屋檐下躲雨的还有几个衣履褴衫的穷小子。
“肚子好饿。”其中一个叫夏翰林的男孩说。
“我这儿还有半个烧饼,早上偷的房东太太家的,给你。”个子高的男孩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还没来得及递给夏翰林,便被其他两个人夺走。
“柳景洪,你好偏心,有烧饼给他吃都不给我们吃。”
“翰林他好几天没吃饱饭了。”柳景洪辩解道。
“说得好似我们每天都吃着山珍海味一样,你就是偏心。”
几个人说着说着,竟然为了半个烧饼大打出手。最后,夺烧饼的男孩眼珠子一转,想出了一个馊主意:“这样吧,公平起见,翰林,你要是敢拦沈三小姐的马车,我就把这半个烧饼还给你。如何?”语音刚落,旁边的人乐得起哄。
夏翰林与柳景洪对视了一眼,然后向前迈了一步,坚定地说:“好,一言为定。”
柳景洪站在夏翰林身后,着实为他捏了一把冷汗。
这沈三小姐是何许人也?
扬州第一盐商沈贵的独女,被父兄奉为掌上明珠的奇女子。美貌富贵倒是其次,她酿酒的技术已经赛过了从前为皇家酿酒的老师傅,据说徽州有个商人为了喝上一口沈三小姐酿的酒,愿意散尽家财。
可这三小姐脾气古怪,自打十二岁以后便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每日车夫跟她家的下人会载着马车带她在南街兜一圈便回家,车布掩得严实,曾有个人为了一睹三小姐的容貌,竟然去掀布帘,结果被沈家的下人打得没了半条命。现在让夏翰林去拦三小姐的马车,那不等同于让他找死?
等了约半个钟头,大伙果然看见沈三小姐的马车疾驰而来。路人都刻意避让,只有夏翰林无畏无惧地迎了上去。
车夫看到他,猛地拉紧缰绳,马蹄扬起,溅起一摊泥水。
“作死吗?”车夫凶神恶煞地望着夏翰林。
柳景洪匆匆步下台阶,站在夏翰林身边,想给自己的好兄弟一点底气。
这时,风吹细雨,竟然掀起了车帘的一角。里面静坐着一位妙龄女子,身穿湖色丝绸短袄,系着葱白色的裙子,长相精致,气质端庄。佳人翩若惊鸿。
只那一眼,车帘又恢复了原样。夏翰林鬼使神差地走上前,欲掀起车帘,以便看得更清楚些。
谁知车夫从马车上跳下来,拦在夏翰林面前,鞭子几乎要抽到他身上。
“算了。”天籁般的声音从马车内传出。
“是。”车夫恭敬地朝马车内作了一揖,回头却恶狠狠地瞪着夏翰林、柳景洪他们,砕了一口:“算你们走运。”
马蹄再扬起,一下子就跑出视线之外。夏翰林跟着马车往前走了几步,失魂落魄。
冰凉的雨水滴落到他薄薄的衣衫之上,梦醒,回头一望,柳景洪却还在梦里。
(二)无论富贵,也会爱上你
天气转晴后,夏翰林便要开始出去找工作了。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他的父母原本希望他去码头做搬盐工赚钱来贴补家用,可是他却偷偷跑去沈家大宅签了卖身契。
当了沈家的下人,自然是没了自由,不过夏翰林乐在其中。
沈三小姐的闺名叫明月,她是极少出来走动的。有一年的元宵节,扬州城内的小姐们都去护城河下放船灯,她也去了,身边跟着一丛丫鬟,夏翰林不得近前,只能躲在树后偷看。
沈明月坐在石头上,由一丫鬟去买了纸船。买回来后,她并不自己写,而是将自己的心愿告诉丫鬟,由丫鬟代笔。夏翰林感到十分讶异,这沈三小姐究竟是太过骄矜还是压根儿不会写字?心愿也是可以让人代笔的?
出于好奇,在她们走了之后,夏翰林跑到下游捡起了三小姐的船灯。
红烛映着被水渍晕开的笔墨,清清楚楚的一句: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夏翰林将纸船叠好藏进衣袖,这一藏就是数年。
因为是家中独子,所以即便再穷,夏翰林少时也是在私塾里读了几年书的,肚子里有文墨让他在沈家的下人中出类拔萃,得到了沈老爷的赏识,被留在老爷身边做事。
沈明月是不知道夏翰林暗恋她的,很多次晚宴,沈明月吃完便离开了。即便夏翰林离她再近,沈明月的目光也从未在他身上停留过。
很快,这沈明月就到了出嫁的年纪。来沈家提亲的公子哥络绎不绝,几乎踏破了沈家的门槛。沈明月的态度一直很冷淡,但这事沈老爷可没由着她,硬给她定下了一门亲事,对方是都督家的二公子。听说这二公子一表人才,虽然是都督大人的私生子,早年流浪在外,可最近失而复得,都督便宠得紧,前途可谓一片光明,而他又喜欢小姐。
可事情怪就怪在,亲是他提的,没过多久,也是他退的。
在沈老爷的再三追问之下,对方才道,说是三小姐因为毁容才足不出户,都督府不能娶一个入不了厅堂的女子。
这天夜里,沈老爷在书房里踱来踱去,他一遍遍想着自己在生意场上得罪了谁,是谁在背后造谣,他又怕女儿难过,就唤来了夏翰林。
“你去安慰安慰小姐吧。”
“是。”夏翰林受宠若惊,在沈府这么久,终于有机会接近沈明月了。
他推开沈明月屋子的房门,沈明月格外敏感地问了一声:“是谁?”
“是我,我是老爷身边的。”夏翰林答。
“齐叔?”
“齐叔回家养老了,我叫夏翰林。”原来她真的从不曾注意过他。
沉默了半晌,她突然问:“你是爹叫过来安慰我的吗?”
沈明月果真冰雪聪明,夏翰林也不否认,他靠近了几步,轻声说:“小姐你别太难过,那都督府的二公子听信谣言,他以后一定会后悔的。小姐长得这么美,还怕没有如意郎君?”
沈明月听了夏翰林的话后冷笑了几声,随后她道:“我难过什么?消息是我放出去的,这才是我想要的结果。”
夏翰林震惊,她算计了自己的父亲,居然连自己都算计进去了。
“为什么?”
“我不想结婚。”沈明月语气的清冷赛过窗外的月光。
“可再好的女子最后也要找到一个好归宿不是吗?”夏翰林以为是她太过清高。
“那你认为都督府的纨绔公子是我的好归宿吗?他看中的不过是我的相貌,待我有一日人老珠黄,或者有其他什么缺憾,他定会抛弃我。”沈明月的一句话驳得夏翰林无话再说。
“或许有一天,有一个男子会爱上小姐的一切,不论富贵贫穷,生死与共。”夏翰林混混沌沌地突然讲出这句话。
沈明月愣了愣,然后发出一声叹息:“但愿。”
(三)尽我所能去疼你
事情渐渐平息下来,可一场大火却打破了沈宅的宁静。
走水的是沈明月居住的荷风苑。
大家手忙脚乱地打水灭火,夏翰林却冲进大火里,将沈明月背了出来。
她已经被烟熏得昏迷过去,沈老爷闻讯赶来的时候,夏翰林正将沈明月放平在地上。
“快抱到隔壁厢房去,大夫在那儿等着。”沈老爷此刻也顾不得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他只想赶快救醒他的宝贝女儿。
夏翰林抱着她快步走着,自己的梦中人第一次离他这么近。
半夜,沈明月悠悠醒转,她轻咳了几声,坐在一旁的夏翰林立刻惊醒:“你醒啦?我去倒水,大夫吩咐你醒后要多喝水。”
“怎么又是你?”沈明月问,“是你救我出来的吗?”
“是的,小姐。”夏翰林将茶碗内的水端了又端,直至不冷不热了才送到沈明月嘴边。
沈明月确实口渴,便一口气将水喝了个干净,夏翰林赶紧又去倒。
沈明月手抓紧被角,心中腾升起一股别样的情愫。他紧张她的程度似乎已经超越了主仆之间的关系,他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呢?
“小姐放心,老爷已经遣人下去查了,看是谁要害小姐。”夏翰林见她不说话,以为她是被吓的,于是说这句话觉得能缓解沈明月内心的恐惧。
谁知沈明月只是凄冷一笑:“谁会想要害我?是我自个儿不想活了而已。你叫爹别查了,是我自己放的火。”
夏翰林心里一惊:“小姐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寻死?”
“夫人觉得我被退婚是沈家的耻辱,我这样的人还活着做什么?”沈明月咬着下嘴唇,说着眼泪便掉落下来。
夏翰林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仓皇之下只是用手去抹沈明月眼角的泪。
沈夫人并不是沈明月的亲娘,她亲娘去世得早,沈老爷便把早年纳的妾扶正了。这沈三小姐自尊心太强,既不想嫁给世间薄幸男儿,又经受不住被人退婚的耻辱,竟然想要一死了之。
“小姐,你漂亮又有才华,家境又富裕,还会酿酒,你这样的条件都要去寻死的话,那我不知要死多少次了。”夏翰林想起了自己坎坷的身世,不禁有感而发。
虽是独子,但却是贫苦农民家庭出身,父亲种田,母亲帮人家做一些女工。父亲酗酒赌博,经常一喝酒就误事,将夏翰林读书的钱输了个精光。
沈明月静静地听着,也不再流泪了。
最后,夏翰林说:“所以小姐你要坚强啊。”
“你对我真好,拼命救我,又跟我掏心掏肺说这么多。你知道吗?从小到大很少有人这么认真地听我讲话,他们都把我当作一件商品,明码标价的商品,可我也是一个人,也需要被人宠被人疼。”沈明月喃喃地说着。
夏翰林心下一动,握住了沈明月的手,触碰到柔荑一般的手时才发觉自己逾越了,赶紧缩回,却被沈明月反握住。
“小姐,你……”夏翰林听见自己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
“你会永远对我这么好吗?”沈明月问。
夏翰林沉住气,一字一顿地道:“我也许没有那么大的能耐,但我会尽我所能,用我的生命去疼小姐。”
(四)青梅如酒,等你前程似锦
这一场大火对于沈明月和夏翰林来说都是因祸得福,夏翰林得以表白自己的心迹,沈明月收获了真挚的感情,夏翰林于她来讲,是生命里为数不多的温暖。
小姐与下人的地位悬殊太大,所以沈明月跟夏翰林只能偷偷摸摸地私会。
青梅熟时,沈明月让丫鬟摘了,亲自选了其中最饱满的来酿酒。
春去夏来,沈明月让丫鬟将酒给夏翰林送去。夏翰林刚打开坛子就闻到扑鼻的香味,浅尝一口,满口酒香,微酸中带着甘甜。
“我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愿意付出巨大的代价喝你酿的酒了,果然很好喝。”夏翰林见沈明月时由衷地赞赏道。
沈明月笑得很明媚:“酒是陈的好,这才三个月便迫不及待地叫人拿了给你尝了,要是放了一年以上的酒,保准你更加喜爱。”
“就是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喝到这样的酒了。”夏翰林突然伤感道。
“怎么说这样的话,只要你想喝,我每年都酿了给你喝。”沈明月将手搭在夏翰林的手臂上,坚定地作出承诺。
夏翰林望着她的脸庞,回应了一个温暖的笑容。
一阵微风拂过脸颊,沈明月忽然展开双臂,赞叹道:“今年的荷花开得真好。”
夏翰林愣了愣,随后环住沈明月的腰际,动作温柔得像要滴出水来。
这一幕恰好被沈老爷瞧见。先前有人来报信的时候,沈老爷根本不信。一向清高的沈明月连富家子弟都瞧不上,怎么会和一个下人相好。可是凡事眼见为实。再者,他叫人在夏翰林的床底下确实搜出了一坛青梅酒。
“需要小的去拦开他们吗?”一个家丁站在老爷身边献媚道。
沈老爷眼睛眯了眯,声音阴冷道:“不必了。他们两情相悦嘛,我就成全他们。”
又一日,沈老爷将沈明月跟夏翰林召到大厅内。夫人、少爷、少奶奶等等,凡是沈家的家眷都到齐了,夏翰林预感会发生很重要的事情。
“翰林啊,你也不是外人,坐,坐。”沈老爷和颜悦色地让管家替他搬了一把椅子。
夏翰林不明所以,他望了沈明月一眼,然后又望了沈老爷一眼,最后战战兢兢地坐下。
“我听说你和明月两情相悦,经常在宅子里私会,对吗?”
“不不,老爷……”夏翰林的额角边青筋突起,他赶紧站了起来。
“你坐。”沈老爷带着命令的口吻,“其实你跟在我身边这么久,我一直挺喜欢你的。要是明月能和你终成眷属,那也不错。不过以你现在的身份,恐怕……”
“老爷,我知道我不配,可是……”
“我收你做义子吧。”此话一出,满场皆惊,连夏翰林与一直沉默着的沈明月都不晓得该如何反应。
“东北现在在打仗,招兵启事都贴到扬州来了,说是每户人家必须得出一个青年男子。原本应该是少爷去的,可是少爷体弱多病,现在我收了你做义子,那便派你去了。待你在东北取得军功归来,我便把明月风风光光地嫁与你如何?”沈老爷说。
原来沈老爷打的是这样的如意算盘,在场的人心中顿时一片清明。
可很多事即便知道结局,过程却也不能免俗。
夏翰林胸中即便再澎湃,表面上也只能暗咬牙龈,装作受宠若惊的样子,向沈老爷下跪:“谢谢老爷。”
“该叫爹了。”夫人在一旁煽风点火。
“是,爹,儿子遵命。”难道还有别的路可走吗?夏翰林牙间蹦出的这几个字,好似要了他全身的力气。
“不不,翰林,你不能走,你走了我怎么办?”沈明月失去控制,从椅子上摔落下来,紧紧抱着夏翰林。
很久以前,她觉得她就是爹手中的一颗棋子,人生已经没了任何盼头。直至夏翰林的出现,他搭上自己的性命救她,安慰她,陪伴她,这让她觉得自己的人生中又出现了几缕阳光。可这才多久,这些阳光又要被收回了。
夏翰林不作任何反应,也不挣扎,望着沈明月的目光格外悲凉。
“明月,你这是怎么回事?好男儿志在四方,翰林前程似锦,等他取得军功回来,你便能跟他长相厮守了。”沈老爷在上座上缓缓说着。
沈明月却什么也听不进去,只是抱紧夏翰林不撒手,这是她此生唯一的温暖。
(五)我一定会等你
“能不能不去?”沈明月在丫鬟的搀扶下走进夏翰林的房中,一张口便是几近哀求的口吻。
夏翰林正背对着她打点行装,其实是出去打仗又不是游山玩水,根本没多少东西可打点的。几件衣服,一些干粮,中间还有一壶青梅酒,带着它也许可以缓解思念。
“明月,我不能不去。”他已经不再唤她小姐了,此时此刻的他们不再是主仆,而是一对即将分离的男女。
“那你带我走。”沈明月的语气突然很坚定,她转头对丫鬟说:“你去帮我收拾东西,我要跟翰林一起走,天涯海角,他去哪儿,我便去哪儿。”
丫鬟踌躇着不知怎么办才好,夏翰林着急道:“明月,你以为打仗是闹着玩的吗?战火无情,不知什么时候就成了刀下魂。”
“就是因为战火无情,我才要跟你一起。即便要做刀下魂,那我也认了,黄泉路上我陪你。”沈明月道。
夏翰林一点也不惊讶,因为他所认识的沈明月便是这样一位外表柔弱,内心却无比坚强的女子,宁可死也不愿受半分屈辱,宁可死也不要与心爱的人分离。
其实他又何曾舍得与她分离?但世事弄人,他别无他法。
夏翰林对丫鬟说:“照顾好你家小姐。”
转而,他又对沈明月说:“照顾好你自己,我不能那么自私。只要你好好活着,便是陪着我了。”
夏翰林抓住沈明月的手,然后在自己脸上缓缓摩挲,从额头到鼻梁再到嘴唇。
“记住我的模样,明月。只要我能回来,我必定娶你为妻,再也不会抛下你。”夏翰林强忍住眼泪,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是他说出这句话时,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滴落,落在沈明月的手上。
“我一定等你。如若不能等到你,那我也一定为你守身如玉。如若不能守身如玉,那我一定以死谢罪。因为我的身心,只属于你。”沈明月咬着下嘴唇,一字一顿地发誓。
夏翰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将沈明月搂进怀中,抱得很紧很紧,似乎要揉进他的血液中,一起带走。
(六)人生最美如初见
夏翰林去往东北参军已经一个多月,沈明月削瘦了不少,整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哪儿也不去。
沈老爷又开始大张旗鼓地为沈明月安排亲事,都督府的公子听说了沈三小姐被毁容的事原来是一出乌龙后,又回过头来向沈家提亲。
沈老爷晒了他们几天后,便又重新同意了这门亲事。毕竟强强联合,沈老爷是个商人,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爹你怎么说话不算话?你不是说让我等翰林回来的吗?”沈明月质问沈老爷。
“等他回来?东北如今战乱,招过去的兵,去十个死九个。难道你要嫁给一具尸体吗?”沈老爷冷笑。
“原来爹早就做了这个打算,是我太相信爹了。”沈明月的声音里透着凄凉。
“那个夏翰林有什么好的,一穷二白,而且也未必是真心爱你,不过是瞧上了咱们沈家的财富。你要跟他走,他不也没带走你吗?你要是嫁进都督府,这一辈子不愁吃穿。”沈老爷的语气软下来,开始劝慰沈明月。
“你派人偷听我和翰林说话?”沈明月无比反感。
“爹也是为你好。”沈老爷看似苦口婆心。
“其实我对于爹而言,从来只是一件商品,爹把我保护得这样好,不过是希望我的售价更昂贵些罢了。”沈明月缓缓说道。
沈老爷愣了愣,在退出沈明月的房间前说出的最后一句话是:“世上没有哪个当爹的不希望自己的儿女好,不管你信不信。”
沈明月自此更加沉默,连吃饭都不再出房门,都由丫鬟端到屋内,直至出嫁。
都督府的喜轿已经到了沈家大门外,吹吹打打的好不热闹,每个人脸上都喜气洋洋的,唯独沈明月安静得不同寻常,就连过门、拜堂的时候她都没有说一个字。
她坐在喜床之上,袖子里藏着一把匕首,既然没有办法忤逆爹,既然没有办法与夏翰林长相厮守,那就在今夜,让她的血染红床铺吧。
终于到了揭喜帕的时候,沈明月头上的红盖头被掀开,她依旧一动不动,甚至是面无表情。
但面前的男人却很激动:“我终于娶到你了。”
“君子不强人所难。公子之前退过我的婚,如今听说我未曾被毁容又要再娶,可见不是真心喜欢我。”沈明月冷冷地说。
“我怎么不是真心喜欢你?你知道吗?我几年前曾经见过你一次,那时候便对你一见倾心了。”男人动情地告白。
“几年前?”沈明月错愕。
“几年前,我朋友和他人打赌去拦你的马车,我就站在他后面,你一定不曾注意过我。”男子道。
沈明月的记忆恍惚回到几年前的那个春天,夏翰林拦住她的马车,风吹起车帘幕,人生最美不过初见。
“翰林……”沈明月喃喃念道。
“你怎么知道我朋友的名字?”男人感到讶异。
沈明月没有回话。
到了该歇息的时候,沈明月就这么和衣就寝,不肯与男人圆房。男人强拉住她,沈明月豁然掏出匕首,搁在自己脖子上。
“我不强迫你,你把刀放下,别伤了自己。”男人慌了,他没料到沈三小姐的脾性这么烈,最后只能由着她。
都督府的生活和沈宅没什么两样,沈明月足不出户,不与任何人打交道,她想要什么,便叫身边的陪嫁丫鬟去打点,沈明月只信任她。
二公子觉得奇怪,但也一直由着她。他怕她再走极端,这么个大美人,不能碰,当花瓶供着也好,原以为时间会改变一切。
有一天,都督府接到消息,说是西部的将军要来扬州。二公子觉得扬州似乎也没什么特别的东西招待将军,他想着想着,就想到了享誉盛名的沈三小姐的酒。
他让人去请沈明月,沈明月不来。他亲自去请,沈明月依旧不给他面子。
“你酿的酒就那么珍贵吗?西部将军也不能品尝?”二公子气不打一处来。
“以前当然可以,我也曾替爹招待过很多客人。可是如今……”沈明月拖长语调,略微顿了顿。
“如今怎么样?”
“如今,青梅酒,我这辈子只酿给最爱的人喝。”沈明月道。
“你简直不可理喻。”二公子气极,拂袖而去。
往后,二公子再也没有踏进过沈明月的房门。他整日寻花问柳,甚至还纳了一个青楼女子为妾。沈明月似乎已经被他遗忘,不过这正是沈明月要的。
她就是图个清静,闲时她开始酿酒,然后封存好,等着那个人回来喝。
他们都说他死了,可是她不信。
(七)你的味道,没齿难忘
夏翰林真的回来了,军功显赫,已经是雄霸东北的铁杆司令。
时间磨光了他的卑微,他周身的自信与骄傲,荣归故里的第一件事便是要找他最爱的女人,得知她已被迫嫁到都督府,他便率军包围了都督府,然后单身匹马闯入。
沈明月已经从下人口中得知这个消息,她喜极而泣,跌跌撞撞地跑着,丫鬟在身后追,她也不管,她要快一些见到他。
大厅内,夏翰林站在逆光的门口,看着沈明月往自己跟前跑,他心疼地开口:“你站在原地就好,我来抱你。”
可是还未触到他日思夜想的人,二公子便拦在了二人中间。
“景洪?”
“翰林?”
二人都不可思议地望着对方,喊着对方的名字。命运真是个有趣的东西,当年相依为命的两个穷小子,一个成了都督府的二公子,一个成了东北司令官。
“我今天来是带她走的,景洪,如果还是朋友,就不要阻拦,我并不想跟你动武。”回过神来的夏翰林走到柳景洪跟前,语气强硬。
“明月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你要带到哪里去?”柳景洪嗤笑一声。
“是我先爱上她的。”
“我跟你一起爱上的。”
“你爱的不过是她的容貌,可我却爱她的全部。”
“你怎么知道我爱的不是她的全部?”
夏翰林没有提退婚的事,顿了顿,似乎隐忍了某种情绪,然后声音喑哑道:“如果你知道了她是个瞎子,你还会要她吗?”
沈明月身体颤了一颤。
柳景洪瞪大眼睛,似乎不相信他说的话。半晌后,他提着剑,剑锋直指夏翰林的咽喉:“总之她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你今天带不走她。”
“府外都是我的人,你觉得你能调多少人马来抵抗?”夏翰林不屑地一笑,语气里充满志在必得。
柳景洪被他的自信激怒,他双目通红,提起剑便往前一刺,夏翰林闷哼一声,剑刺穿了他的胸膛。
“翰林,翰林!”沈明月知道发生了什么,重度的惊慌之下,她踉跄着四处寻摸。
十二岁的时候,沈明月得了一场重病,病治好了,眼睛却看不见了。她不敢跟旁人说,连沈老爷都瞒着,因为她是沈府的骄傲,如果大家知道她眼睛瞎了,这个骄傲就会崩塌。所以一直以来,沈明月都将自己的弱点隐藏得很好,她的丫鬟会告诉她走过的路上都有些什么景致,她便会一一记住。
“这一剑是还你当初半个烧饼之情,现在我们恩断义绝,再不是朋友。”夏翰林捂住胸口一直流血的伤口,另一只手提剑向柳景洪刺去,柳景洪也没有躲闪,他似乎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来不及躲闪。
两败俱伤。夏翰林支撑不住,剑滑落,人也轰然倒地。沈明月在丫鬟的扶持下终于爬到了夏翰林的身边,当她的手摸到粘稠的一摊血时,眼泪便再也止不住地往下掉。
“你别哭啊。”夏翰林艰难地抬手去擦拭沈明月眼角的泪。
他愈这样,沈明月便哭得愈凶。
“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我眼睛看不见的?”沈明月问。
“那日,你说荷花池的荷花开得很好,可是你不知道夫人知道你喜爱荷花,已经叫人将池里的荷花全部除去了。”夏翰林回道。
沈明月抱着他的头,让他靠近她多一些,想温暖他渐渐冷却的身体。
“如果可以,我……我还想再……再喝一次你酿的青梅酒,那味道,没……没齿难忘。”弥散之际,夏翰林微笑着说完了最后一句话。
(八)尾声
扬州的郊野外有一片竹林,沈明月将夏翰林葬在这里。有人为她在坟旁筑了一间茅草屋,她就住在里面,日复一日地酿青梅酒。
附近的村民每年春天都会给她送来新鲜的青梅果,她选取果实最丰满的洗净晒干,然后按照自己的独门配方酿酒。一年酿一坛,年末的时候,她会打开坛子品尝,如果合格了就倒入屋内的大缸中密封保存,如果不合格就送给那些帮她采摘青梅的村民。
她要用尽一生的年华来为她最爱的人酿制最好的青梅酒,只为让他一次喝个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