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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美棠那一年,饶平如从黄埔军校毕业,打湘西雪峰山外围战。身边战友被打中肚腹,肠子流了出来,平如被弹雨压得趴在山坡上,青山之巅,晴蓝天上,白云滚滚而过。“这就是葬身之地了。也好。”饶平如说,“那时候一个人,不知道怕。”
1946年夏,父亲来信。要平如回家定亲。“父亲带我去毛思翔伯父家,我们两家是世交。走至第三进厅堂时,忽见左面正房窗门开着,有个年约二十面容姣好的女子正在揽镜自照,涂抹口红。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美棠。”
回军营的路上,他觉得自己的生命从此轻慢不得,因为命运里多了一个人。他最喜欢美棠的一张照片,石榴花底下的少女,鲜明的卷发尖脸细弯眉,他把照片放大贴在军营墙上,分送给战友们。
内战开始,平如不想打,请假回家成婚。他80岁时美棠去世,今年90岁,画了十几本画册,叫做《我俩的故事》。从美棠的童年画起,幼年时如何在课室里羡慕小丫鬟在外打秋千,如何与好朋友去舞场跳舞……两人的婚礼照片在“文革”中烧了,他凭记忆把当时的建筑、场景、人物都画了下来。
老先生给我讲他们的故事。我看画册,不免觉得这像是隔着岁月,凝视两个人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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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后,平如带美棠到贵州当雇员,为躲劫匪,首饰藏在车轮里。又到南昌经商。他在画册里写道:“‘开面店’生意不佳、上夜校学会计、面试粮食局、投简历给测量队、卖干辣椒搞不清楚秤——美棠嘲笑我‘根本不像个生意人’,我自思也的确如此,至今还未弄明白称盘秤要扣除盘重是怎么一回事。”
他们住的是亭子,四面加了板权作房间。“那个时候真不觉得苦,好玩。一到下雨,狂风大作,窗子噼里啪啦响,又打雷,风呼呼吹,住水泥房子领略不到这种山间的野趣和诗意。”画册里,年轻人无事打“梭哈”,“平如”和“美棠”在板凳上紧靠着,相视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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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8年,平如被劳教,单位要美棠与他划清界限。关口上,美棠有上海姑娘的脆利劲儿,“他要是搞婚外情,我马上跟他离婚,但是我知道他是怎么样一个人,我怎么能跟他离婚。”
平如去了安徽一家工厂,此后22年里,每年只能回来一次。妻子写来的信他大多留着,全贴在画册里。信里几乎没有情感的字眼。都是艰辛的生活,怎么让他弄点鸡蛋回来,怎么让孩子参加工作,怎么给他们找对象……
美棠是个小暴脾气,信里写“我很气你,我很生气,我越写越气”,笔一扔,不写了,过一两个月才有新的信来。平如的反应是:“我同情她——她平时对我很好,她这么说话,一定是心理受了很大的刺激。”
他常念及妻子一个人带着几个孩子,工资不够用,要背20斤一包的水泥挣点钱。从孩子口中省下半包糖块寄给丈夫,他拿手绢包着放枕头下,吃上半个月。
妻子过世后,老先生每次经过上海博物馆都要停一停,“这个台阶里面,我不知道哪一块是她抬的水泥。为了生活,她背啊,她的肾脏受损恐怕就是这样引起的。”过年,平如买了鸡蛋、花生、黄豆、油,一层层用锯末隔开,租条扁担,拿棉袄垫着肩膀,挑着,乘火车回上海,就等妻与子开门时那热腾腾的欢喜,“一晚上小孩子吃掉差不多一麻袋东西”。
虽然分居两地,他们从没担心过感情出问题。平如说:“歌里唱,白石为凭,日月为证,我心照相许,今后天涯愿长相依,爱心永不移。”这是美棠最喜欢的《魂断蓝桥》里的歌。青年时代没有那么重的忧烦,来了客人,她让他吹口琴,自己唱这首歌。现在她不在了,他90岁学钢琴,弹这支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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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什么也不会做。”这是美棠一生对平如讲得最多的话。老先生嘻嘻笑。“她一直在笑我。不是讥笑,而是好玩儿:你看你连这个都搞不清楚。”
他从没对妻子发过火。“前几天在电视上看到一个男的,五六十岁了,说老伴如何如何不好。她没你文化高,智力不如你,你会分析,她不会;你有理,可是你无情。”
1992年,美棠肾病加重,平如还在政协,他推掉所有工作,全力照顾妻子。她在病痛中渐渐不配合,不时拔身上的管子。她耳朵不好,视力也不好,他就画画劝她不要拔管子,不管用,只能整夜不睡看着她,毕竟岁数大了,不能每天如此,只能绑住她的手。“她叫‘别绑我’。我很难过,很痛苦。”
美棠犯糊涂越来越严重,竟称丈夫将孙女藏起来,不让她见,80多岁的平如坐在地上,号啕大哭,她视而不见。他叹气:“像杨绛说的,‘我们一生坎坷,到了暮年才有一个安定的居所,但是老病相催,我们已经到了生命的尽头。’”
孙女说,“所有人都只当奶奶是说胡话,只有老爷爷还一直拿她的话当真。她从来就是挑剔的人,她要什么,老爷爷还是会骑车很远去买某个字号的糕点某个店铺的熟食,等他回来她早就忘记自己说过什么,也不再要吃了。奶奶问一件并不存在的黑地红花的衣裳到哪里去了,老爷爷会荒谬地说去找裁缝做一件……不知道他是特别天真还是特别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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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棠的骨灰放在平如卧室里,等他离世后两人一起安葬。
“白居易有诗云‘相思始觉海非深’,海并不深,怀念比海还要深。”他决定画下他俩的故事。他没学过画,画册里不少画是临摹丰子恺的,他喜爱苏轼、林语堂、杨绛,在画册里摘抄了他们的一些文字,还学着刻一方印印上。
我问老先生,这么长时间,竟没有把人生磨平、磨淡?
“怎么能磨平呢?爱这个世界是永远的事情。”
他现在与一只猫一起生活。猫陪伴他与美棠10年,肝中毒被宠物医院诊断没救了,他花了4000多元,在家给它打吊针,救活了。每年春节他自制春联。孙女说门洞都贴着小小的“春”字,一个不漏,觉得“他那些美好的东西从来不曾被日常生活磨蚀掉,好像现实再不济也未敢玩世不恭”。
我问他,“你是经历过炮火的人,人们可能说你怎么会这么脆弱?”
“我有判断力,我要坚持行善不作恶。我有这个坚强的信心,这不是脆弱,这是道义的坚强。”
老先生说有天在院里看到别人丢的一根骨头,黑乎乎的,许多蚂蚁围住啃。他说:“从前,我会扫了倒掉,这次觉得,蚂蚁对我也没妨碍,何必动它们。第二天,骨头变成白色的了,原来蚂蚁把上面的肉吃得干干净净。蚂蚁也是生命,也要生活。”
我后来看到黄永玉说,“美比好好看,但好比美好。”就想起那根赤白干净的骨头,那就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