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时还是一个小小的银行的小小职员,而她只不过是他的储户,手里捧着一大堆整理的齐齐整整的零钞。他从没有见过像她那样脱俗清纯的女子,他不是那种没有见过美女的人,也谈过几次有花无果的恋爱,他不知道是怎样数完那些钱的。他的双手在不停的颤抖,满脑子嗡嗡作响,心律几乎失常,她的钱与她的人一样整洁干净漂亮,应该是好数的,而他那天不知怎地,竟破天荒地数了半个多小时。
他开始暗恋她,一周都没看到她来取钱,就心怀不安,一到周五,他总是枪着当班,就好似为了看到她。看到她,他就有一种满足感,一夜睡的也安稳。他没有去找过她,她还是一个中专生,18岁的年龄,他知道读书的苦,他也是从苦读书过来的人。所以他认为,自己不应该在她本该读书的美丽年华,在她这一张洁净的纸上,涂抹不该有的颜色。自己现在多能做的,只能是悄悄的爱她,尽一切可能帮她毕业。
通过多方打听,得知她来自那个有巴山夜雨的穷困山区,家里还有读书的弟妹,她在读书之余还要出去打工,她手中的那一堆堆零钞都是一家人的救命钱。为了她,他开始戒掉好烟,尽可能少买那些名牌服饰,那几年,他以不留姓名的捐款方式把钱悉数打在她的存折上。有一次,她前来取钱,他看到她的手指包扎着一小块纱布,他问她怎么了,她的一滴晶莹的泪珠儿瞬间滚落下来,出门这么远,出了父母,至今还没有一个人这么关心她,她抹了泪笑笑,说:“不要紧,是学车时不小心弄破的,谢谢!”
他却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提这一大包东西去看她,但是没有进校园,他不想影响她,只是在一张小纸条上写着注意休息之类的话。
他在痛苦里煎熬,思念日趋缠绕着他,他有几次想冲动的去找她,但是看见她安静的坐在教室里认真地看书,就又悄悄折了回来。
可她却找来了,在他下班的路上,她对他说:“你别瞒我了,我一开始就知道是你。从你望着我的眼神中。”他哭了,为了她与他的心有灵犀。他知道她是来告别的,她要回到家乡去,她说她的父母早已为她说了一门亲事,她说这话时涕泪滂沱,说那家人有钱,对她病重的父母一直很照顾,没了那家人的支持,也许她的兄弟姐妹就不能读书,因而,也难以在这里与他见面。
那天晚上,他喝得大醉,眼里布满血丝,像红色的闪电,她看着心疼,脸上洒满了泪水。最后,她扶他回到他的单身宿舍,他口里不停地呼唤着她的名字,一声声“我爱你”,如泣血,如针扎。她知道,他怕他醒时自己已离开。他昏沉的睡在那里,恍惚的听见扣子不停脱落的声音,在静静的夜晚清脆地盘旋在地板上划着圈儿回荡。他睁开朦胧的双眼,发现皎洁的月光穿透窗纱,她一丝不挂地站在他面前。他趔趄着扑下床,扯下床单裹在她洁白的身体上,轻轻地揽住她,说:“你走吧,走吧,你不要这样,你这样,会让我一辈子更忘不了你,一生都难过,是我心甘情愿,我不需要你的报答。你走吧,走吧,好好生活。”
后半夜,下起了大雨,远方传来了轰轰的雷声,还有闪电。他知道,有些爱情,年少的他们无法承担,她的爱,那么决绝那么沉重那么隐忍那么痛,是自己肩负不起的,是注定无法改变的,她只一句话,就足以令自己的爱情梦想灰飞烟灭,就已把自己的一生拒于千里之外。
许多年后,他去三峡参加一个高层会议,在宾馆山脚下的一所小学前遇到了一个女子,怯懦地喊着他的名字。而他是以行长的身份前去考察的,随他前往的还有他的一大群手下,娇妻惠子。他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她好半天,在过去的回忆里努力的搜寻着,实在是想不出肿胖得出奇的她,是谁?他怎么会在这里与这个又黑又胖的女人相遇?
直到转身,他才恍然大悟,狠狠地打了自己一嘴巴,怎么会是她?
一夜,百转千回,辗转反侧,尽是她少女时代的倩影,当年的情愫像烈日下的柴火,凭一磨记忆的亮点在漆黑的夜晚“轰”的一声点燃了,整个巴山的脊梁像一只冲天而起穿越千万年爱情时空的巨型火鸟。因为她,他在妻子的面前隐忍了对她多年的思念。他不能跟妻子说起她,说起她,只会让妻子笑自己无知懦弱。他也不再跟任何人说,任何人都不会相信,还要嘲笑他当年在那个夜晚——那么好的良辰美景那样的青春年少,怎么会不能成事,谁信呢?他痛苦了多少年,而她却不知道,他痛苦自己为什么当初没有留住她。
天亮时,他拨通了宾馆的电话,询问她的名字,才知道她在那所小学教书。服务员说:“别提她,她现在可掺了,她患了多年家族遗传病,传女不传男,医生都说没法治,一个人孤孤单单地生活了这么多年。她一直没有谈过朋友,听说在读书的时候,有一个单位十分好的男孩看中了她,她没跟,她却对身边的人不停的说那个男孩怎样怎样对她好。说到底,她怕害了别人,连累了人家。她回乡后,大家都知道她的病根,没有一个男人敢要她,真可怜。”
他的心被蛰了一下,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他的相思成灾再怎么痛苦,也没有心上人痛苦啊!天亮时,一个服务员敲开他的房门,递给他一个信封,要他上车再打开看它,他照办了。车启动,巴山蜀水渐渐模糊,连同模糊的还有那个岁月中她的影子,他知道这么多年的痛苦令上苍开眼,让他从思念的泥沼里跋涉过来了,他甚至怀疑,她是否真在他的生命中来过?也许,她不该来啊!
他轻轻地启开信,里面有一张纸条,显然被眼泪侵湿过,那是他多年前在她手指受伤时写给她的,反面有一行字:对不起,忘掉所有,今天我报答不了你,就让我们来生在续前缘……
背过脸去,他把那团纸揉成一团,随手丢在朝东嘶吼的江水里,仿佛这样一丢,就丢掉了年少时他的为爱痴狂,中年时对愁滋味的欲说还休。妻子看见一夜间渐生白发的他双眼含泪,说:“你怎么了?”他苦笑了一下:“没什么,我忘了给山下的人道一声谢谢,错过啦,错过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