瑛 姑
文/甘唐
夜很沉,屋子内,十五瓦的灯泡幽幽的散发着昏暗的光;土坯墙上那架老式挂钟敲了十二下,瑛姑熟练地给极度昏迷的丈夫翻了个身,又把棉被仔细的给他盖好。
二十三年了,自己也总算熬到了头,村里的赤脚医生来给丈夫看过了,说是丈夫没希望了,估计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了。
二十三年前,也就是结婚后的第三年,丈夫脑中风瘫在了床上,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只换来医生一句话:回家慢慢恢复吧!
这一恢复,可就是二十三年啊!开始的时候,她心里还充满了希望,希望丈夫能站起来,希望他能象从前那样活力四射,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绝望了。她也曾有过离婚的念头,也曾有过死的念头,看看幼小的儿子,再看看炕上躺着的丈夫,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
一切都熬过来了,瑛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是轻松?还是空虚?她自己也说不准。冬夜很静,除了丈夫呼噜呼噜的喘息声,只有墙上那架老钟的的咔哒声。瑛姑疲惫的目光移到了老钟上方那长方型的镜框上,镜框里双色球的照片是自己跟丈夫结婚时照下的,黑白的,二十多年的沧桑,边缘已经明显泛黄,片中的瑛姑俊俏的脸上透露着浅浅的笑,乌黑的秀发辨了两条粗粗长长的辫子,其中一条垂在胸前,显得洒脱活泼。恍惚中,瑛姑不由得抚了一把自己焦黄蓬乱的短发,觉得发根还在隐隐作痛——
“你还往不往他家跑了?看我敲断你的腿!”瑛姑爹一手拽着瑛姑长长的辫子,一手拿着一根拇指粗细的刺槐条子,狠命地抽打瑛姑的双腿。
“他有啥好啊!家里穷的叮当响,还比你大了十五岁,你咋就看上了他?!”瑛姑爹眼里也是含着泪水,手下还在不停地抽打。
瑛姑一脸的坚毅,一言不发,任凭父亲发泄着自己的怨恨。面对瑛姑的沉默,瑛姑爹越打越有火气,索性把瑛姑的辫子缠在了门前的芙蓉树上,双手举起了刺槐条子——瑛姑的腿上、身上,布满了累累的伤痕。
瑛姑妈流着泪,用身体护住了瑛姑,颤抖着双手解开了瑛姑缠在树上的辫子,瑛姑头也没回,转身就走,走的是那么的坚定,那么的无悔,身后留下的是无奈的双亲、丝丝绺绺的断发和树下那飘落的芙蓉花——
挂钟敲三下,瑛姑揉了揉干涩的双眼,感觉头皮还在被紧紧揪着。她理解父母当年的做法,谁家的父母不疼爱着自己的儿女,谁家的父母不都盼着自己儿女有一个好的归宿,所以,瑛姑不记恨自己的父亲。
瑛姑把目光又落到了挂钟左面那张照片上,那是儿子“百岁”时的照片,胖嘟嘟的小脸特惹人喜爱。她特意让丈夫去镇里的照相馆放大了,洗印了好多张——
“滚!别来见我!”瑛姑爹把外孙子的照片撕得粉碎,扬起的碎屑飘落在瑛姑和怀里的孩子身上。
“爹!你老别生气了,看在孩子的份儿上,你老就认了我们吧!”瑛姑的丈夫给瑛姑爹跪下了,瑛姑也跟着跪在了地上。
“休想!我没这样的闺女,更没你这个女婿,也经不起你们下跪,我死了也不用你们来吊孝!”瑛姑爹阴沉着脸,态度非常坚决。
瑛姑站起身,擦了脸上的泪水,拉起丈夫,抱着孩子走出了娘家门。
瑛姑妈流着泪撵了出来,偷偷把十元钱塞进了外孙子的襁褓里。
从此,瑛姑再也没回过娘家,一直到父母离世。
现在好了,自己总算有了出头的日子了,儿子也结婚了,做了上门女婿,有亲家那边关照着儿子,自己也放心了。
瑛姑看看钟,快四性用品点了,她去灶间洗了把脸,来到镜子前仔细梳理了一下自己散乱的头发,拉过杌子,颤抖着双腿踏了上去。踏着杌子,瑛姑拉开挂钟的门 ,他先给挂钟上满了铉,然后又从挂钟里面拿出了一个白色的小瓶。这瓶药,是瑛姑珍藏多年的东西,这是她唯一的精神寄托,也是她结束自己一切痛苦的法宝,她曾多次打开过这个瓶子,一想到年幼的儿子和需要护理的丈夫,她每次都是重新放回了挂钟里。
瑛姑在盛衣服的箱子里,找出自己结婚时只穿过一次的那件大红棉袄,套在了身上,又去镜子前仔细的整了整衣领,回到床前,紧挨着丈夫躺进了被窝里。接着,瑛姑打开了那个小瓶子,她把药片全部倒在了手心里,然后,一粒一粒地送到嘴里,慢慢地咀嚼着;她感觉这药片的滋味甜甜的,象结婚时丈夫喂给她的喜糖一样甜,她顺手也拿了一片放在了丈夫的嘴里——
这一刻,瑛姑笑了,笑的是那样轻松,笑的是那样的无牵无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