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给我带来一个我意料不到的喜讯,这喜讯让我兴奋,也让我怅惘,我陷入了左右为难的境地。
一.我身边的女孩
我的家在桂林。桂林盛产大米,大米是制作米粉的绝好原料,米粉柔韧、脆滑、爽口、香甜,风味独特。所以,桂林米粉与桂林山水一样名扬天下。这也是浪迹天涯的我每每向人炫耀的资本。
我从小就喜欢吃家乡的米粉。母亲心灵手巧,制作米粉和做各种糍粑如同把玩十八般武艺,无不精通。家乡的传统节日特别多,一年四季每个月都有,正月初八,二月社,三月清明(农历),四月惊蛰,五月初五,六月六,七月半,八月十五,九月九,十月香,十一月供茶,十二月小年。一到节日,大人小孩欢天喜地,家家户户都忙着做糍粑,且不同的节日做不同的糍粑:正月初八做油炸粑粑,二月社做糯米粑粑,三月清明做艾菜粑粑,四月惊蛰包菜苞,五月初五包粽粑,六月六做发糕……家乡的人都是真正的美食家,各种风味美食一年四季轮流吃。但不论是什么节日,家家都必定少不了米粉。米粉都是自家用新鲜的大米浸泡后,用石磨磨成浆,再一勺一勺舀入铜器,用开水蒸出来的。刚蒸出来的米粉薄薄的一大块,出锅一块就挂一块在竹竿上,晾得半干半湿,再取下来卷成筒。吃时取来用刀切成条,下汤锅里烫热即可。桂林米粉最讲究的是汤,汤是猪骨熬制的,再佐以瘦肉、炸花生、葱花、胡椒以及辣椒酱。如果拌以一两个油炸粑粑一起吃,那味道犹如锦上添花,妙不可言。
但家乡的米粉并不能改变家乡贫穷的面貌。我高中毕业后,在镇上一个穷单位呆了两年,就随着滚滚的打工潮,背井离乡,来到遥远的沿海之滨寻找我人生的梦。
我起初的目的其实很单纯,想通过打工挣到一笔费用,出版我的一本散文集。我很早就对文学非常狂热,我的名字早已在家乡小有名气,一直都想把在家乡报纸杂志上发表过的文章出一本集子,只是苦于拿不出出书的费用。爸爸是知道我要出这一本集子的,但他同样无能为力。
刚到菊城时,我想找一份我感兴趣的工作,但阴差阳错,我却进了一家港资美术陶瓷厂做绘画。对于绘画,我一窍不通,但为了生存,为了实现美好的梦想,我还是收住了在他乡到处奔波的脚步,安下心来,学习另一门技艺,打好这份工。
我分在青花部。长长的工作台两旁是员工的工位,我们男员工一天到晚总是有聊不完的话题,并且一边抽烟一边聊天,聊完萨达姆,聊布什,再聊布莱尔,有时还会因为某一个话题意见不同而大声争论。组长阿蓉是一个刚结婚的少妇,温声温气地点名训斥:
“李玉荣,上班时间不准说话。”
“张显军,有什么话下了班再说好不好?”
“杨福喜,你再说话今天晚上就叫你一个人加班。”
被点了名的人立刻安静下来,但只过两分钟,争论又会烽烟再起。阿蓉很聪明,她想了个绝妙的方法,给全部门的员工重新调整工位,即一个男员工旁边安插一个女员工。女员工一般都很守规矩,也安分。如此一来,男员工没了聊天的伴儿,想聊也聊不起来了。
安插在我旁边的是一个叫虹的女孩,来自广西武宣。虹性格温和、娴静,也乐意帮助别人,有时候我遇到不懂的花式布局,问她,她立刻会把身子往我这边歪过来,帮我添上一两笔。如果她磨颜料,也会帮我磨上两三碟。吃饭时,她说她不喜欢吃煎蛋,也让我替她“报销”了。
每天我都会带着一本书去车间,在上班铃打响之前和午饭后匆匆看上几页。虹有一天问我:“成天见你在看书,看的是什么书?这么入迷。”
我得意地告诉她:“我朋友的散文集《背后是故乡》,写得挺感人的。”
虹露出惊讶的神情,说:“你有这么聪明的朋友么?”
“是的,我也想像他那样出一本散文集,可是我没钱,等我挣到足够的钱,我就出。”
“送我一本好吗?”
“好,一定送你一本。”
虹开始知道我打工挣钱是为了出一本散文集。虹不久又知道我很想吃一碗桂林米粉,但没有钱买。在我们上班的路旁新开了一家桂林米粉店,我每天上班经过店门口,那熟悉的香味常常诱得我涎水欲滴。我进厂不久,钱不多,得省着花,哪舍得买三元一碗的桂林米粉来吃。虹早已看到我这一副馋相了。虹还知道我每天早上从来不吃早餐,空着肚子去上班,而把每天省下的一元早餐钱用来买书看。
虹有一天递给我一张一百元的钱,说:“拿着,每天用来买一碗桂林米粉吃,别饿坏了身体。”
我没有接她的钱,说:“别给我钱,我有了钱,会拿去买书来看的。”
“你就少看一本吧。”
“有了书,我宁愿不吃早餐。”
虹听了我的话,便把递给我的钱重新收了回去。
二.梦一样迷人的威尼斯
为了在上班之前能有几分钟保持习惯已久的晨读,我每天早上去车间都比别人早半个钟头。此时,整个车间里寂静无声,只有一个清洁工在默默地打扫垃圾。令我惊讶的是,虹竟然比我还要早,我到来时,她已经坐在她的工位上挥毫画起来了。虹真的太勤快了,怪不得她每个月的工资都比别人高(按件计酬)。
那一天早晨,我刚来到厂大门口,虹就从车间入口闪了出来,朝我喊道:“我给你买了一碗桂林米粉,放在你的饭盒里。”
厂饭堂门外有一个壁柜,专门留作放置员工饭盒的,每个不锈钢饭盒上面都写有员工的名字
虹给我买的桂林米粉还是热腾腾的,味道无比鲜美。从这一天起,我已清楚地知道,我每天得到的不仅仅是一碗桂林米粉,还得到了一个女孩的爱情。对于我来说,爱情其实就是一碗美味的桂林米粉。
虹的身边其实也不乏追求者,一个是彩瓷部的胡组长,一个是本部门的湖南老朱,一个是烧炉的农师傅。这三位追求者都属于厂里高收入的人,据说他们早已经当上了“万元户”。他们分别向虹不厌其烦地大献殷勤,虹却始终毫无反应,对他们态度十分冷漠。正因为这样,这三位追求者反而以为自己还大有希望。
而我,在当时却穷得连一碗桂林米粉也吃不起,穷得只剩下几本破书了。我不明白虹到底喜欢我什么?但我非常得意。
我的生活充满了阳光。每天早晨我一到厂大门口,虹总是从车间入口闪出来,然后朝我喊道:“我给你买了一碗桂林米粉,放在你的饭盒里。”每一次看到虹的身影出现,听到她那一声甜甜的喊声,我都会像第一次听到似的,那么激动,那么兴奋。日子久了,已经不需要她跑出车间入口告诉我了,我已知道她给我买好一碗桂林米粉放在饭盒里了,进了厂大门会直奔壁柜那里,但每天我一到厂门口,还是会见到虹飞快地从车间入口闪了出来,朝我喊:“我给你买了一碗桂林米粉,放在你的饭盒里了。”这已经成了我生活中每天都出现的一道美丽风景,这道风景我每天早晨一起来,就非常渴望见到,令我无比向往。如果有一天我的生活没有了这道风景,我会变成什么样?我不敢多想。
我觉得自己太幸福了,仿佛回到了母亲的身边,仿佛每天都在过“正月初八”、“二月社”、“三月清明”。我觉得生活里能够吃上一碗桂林米粉,就是一种幸福,一种满足,一种快乐,尤其是这一碗桂林米粉是一个喜欢你、关心你的女孩给你买的。还有什么能比这样一碗桂林米粉更令你幸福的呢?
一直过了两个月,我才拿到了第一份工资。有了钱,我可以自己来买桂林米粉做早餐了,但想不到虹仍然坚持要继续给我买,她对我说:“你不是要挣钱出版你的散文集吗?省下你那份早餐钱,就当我给你那本散文集提供赞助费吧。”
虹来菊城打工已有两年。每次厂假,虹都会欢天喜地的充当我的“向导”,带着我去逛菊城最好玩的地方。先去河堤路看浮雕,河边石护栏上的石板雕着中国的四大名着及当地风物民俗的故事,一幅浮雕就是一个故事,沿河而下,雕了好几公里,是菊城的一大景观。我跟着虹从早上开始看,看了整整一天,直到暮色降临,华灯初上,我们仍然在河边的浮雕前流连忘返。
第二次,虹带我去逛本地最大的“小榄购书中心”和“壹加壹”大型超市,超市之大之豪华,我前所未见,超乎我的想象。走进去,如走进一座华丽的城池,想买什么就有什么,想看什么就有什么,应有尽有。也让我兴致勃勃地逛了一天。
回来的路上,我问虹:
“下次带我去什么地方玩?”
虹回答:“龙山公园,去登山,最好晚上去。”
我不解,问:“为什么?”
虹说:“因为晚上在山顶上可以看到梦一样迷人的威尼斯。”
我惊讶得瞪大了眼睛:“真的?可以看到威尼斯?”
虹笑了笑,又说:“有人说过,菊城就是东方的威尼斯。”
三.爸爸捎来的喜讯
爸爸忽然来到菊城。爸爸的到来使我不能跟着虹一起去看“梦一样迷人的威尼斯”了。
爸爸老实巴交,在家乡脸朝黄土背朝天劳累了大半辈子,与母亲一起艰难地抚养大了六个子女。他也想着过上好日子,但好日子却从来都与他无缘。我是家中读书最多的人,爸爸来找我是为了我以后的生话,也就是我的终生大事而来的(在爸爸看来,人的终身大事就是成家生子,但我却不这样认为)。爸爸说我读书多,应该攀一门好的亲家,让家人过上好日子。
爸爸对我说,我们家乡镇上“桂北水果行”的张老板,对我的印象特别好,张老板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张老板打算给他的第二个千金招一个上门女婿。张老板说,如果我愿意的话,回去和他谈一谈,也好与他的二千金见见面。
我还未出来打工之前,已认识这位张老板,知道张老板是一个很有经商头脑的人。张老板十多年来贩运水果下广东,如今成了镇上富甲一方的财神。张老板那位二千金我已见过,长相和身材都不算很差。我那时是单位的篮球队队员,每有比赛,我都会看到张老板那二千金与一群“粉丝”站在球场边尖声呼喊,真不知道她们是为精彩的进球喝彩,还是为球场上的帅哥喝彩。
爸爸带来的喜讯使我猝不及防,幸运之神骤然而降,让我恍惚如在梦幻之中。
我想到了虹,想到虹给我买的那一碗碗桂林米粉,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爸爸的话。
爸爸见我默默无语,开口说道:“张老板托人让我告诉你,只要你愿意做他的上门女婿,他那份百万家财就等于是你们两个的了,成家之后,你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喜欢做的话,在家里安安静静地过日子也行。”
天堂之门离我只一步之遥,只要我往前迈一步,就可以永远地告别打工生活,而置身于无忧无虑的世界。但我却一时举棋不定,我说:“爸爸,我想考虑考虑再决定。”
爸爸又说:“对,是让你考虑再作决定,你读书多,明白事理,我只是把这件事告诉你,愿不愿意还是你自己拿主意,爸爸不会强求你的。”
我仿佛陷入到深深的泥淖之中,精神为之崩溃。
爸爸忽然问道:“你的书出版了没有?”
我回答:“还没有,我还没有挣到足够的钱。”
爸爸说:“这事张老板也听说了,他说可以先资助你出版书,再来办这件大事。”
四.泪水溢出她的眼眶
我找了个地方,把爸爸先安置下来。
晚上,我与虹在厂宿舍外的草地见面。这地方曾留下我与虹约会的足迹,我们曾并排躺在草地上,一起目送过天上流云,一起数过银河里的星星,一起与月亮说过悄悄话。也就是在这里在这样的晚上,虹深情地把初吻给了我。那甜甜的香吻,让我陶醉了三天三夜。
而今夜的我,一腔的心事,还没有开口之前,虹似乎已感觉到了我的异样,她低着头站在我的旁边,久久地默然无语。我好几次张开了口,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虹忽然问我:“听说你爸爸来了?”
我回答:“是的。”
“能带我去见见他吗?”
“这……这……”我支吾半天,不知道如何回答她。
虹的脸上很快布上了阴云,又沉默了。
又过了半天,我终于鼓足勇气,对虹说道:“虹,我要走了。”
虹显得非常平静,好一会儿才说:“去哪里?”
“回家。”
“不回来了?”
“不回了。”
说完最后这句话,我有一种负罪感,把头扭向一边,不敢看着虹。
好久,我说:“虹,一直以来,你对我那么好,一直给我买桂林米粉,现在我要走了,不知道怎样感谢你,想报答你,又不知道用什么样的方式。”
虹说:“你太小看我了,我对你好,是为了得到你的报答吗?”
我听了她的话脸上一阵羞赧。
虹又说:“你能告诉我你回家的原因吗?”
我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虹说:“如果你不想让我知道,那就不要说了。”
我还是说了,把爸爸告诉我的那些话全都说了出来。虹听了后,说:“一开始我就猜到八九分了,果然如此。”
我说:“虹,我对不起你。”
虹说:“你的选择当然无可厚非,既然有捷径可以走进天堂,我想很多人也会像你一样选择。”
我说:“我如此无情,你一定恨我吧。”
“我不会恨你,你好好走你的路吧,我祝你幸福。”
虹说这话时,那一双眼里盈满了闪亮的泪水,泪水慢慢溢出眼眶,流过她那白皙的脸颊。
我想伸出手帮虹揩去脸上的泪水,却怎么也抬不起手。
五.我想吃你买的桂林米粉
我和爸爸决定搭乘早晨八点开往家乡的早班车。
我们早早就来到了车站。我背着行李包,深情而又留恋地望着面前川流不息的行人,繁华的大街,漂亮的高楼,脑海里又浮现出在这里度过的许许多多难忘的时光,河堤路上的浮雕,豪华的“壹加壹”超市,购书中心,这些地方我多么再想去逛一遍啊!还有未曾看过的梦一样迷人的“威尼斯”,还有深深爱着我的女孩,女孩每天给我买的那一碗碗桂林米粉。这一切都那么让我牵挂,那么依依不舍。
此时,虹一定又早早地去车间了吧?她还记得给我买一碗桂林米粉吗?她买了吗?是否依然放在我的饭盒里了?我就要永远地离开这里了,再也吃不到她买的那一碗桂林米粉了。
一阵阵感伤充满了我的心头,泪水几乎就要溢出来了。
“我要妈妈……”车站门口,一个四五岁大的男孩在一个老人的怀里一边挣扎哭叫,一边挥舞着双手扑向站在一旁的女人。
老人劝道:“小宝,别哭,爷爷给你钱,让妈妈回去上班。”
男孩继续哭喊:“不,我不要钱。”
老人又说:“爷爷给你买果冻,买牛奶。”
男孩仍然哭喊:“不,我不要,我不要。”
老人说:“你要什么爷爷给你买什么。”
男孩哭说:“不要,不要,我只要妈妈,我要妈妈……”
老人把男孩送回那女人的怀里,含着泪说道:“孩子什么都不想要,只想跟你在一起,还是把他留在你的身边吧,我一个人回老家去。”
我忽然对爸爸说道:“爸爸,我想吃一碗桂林米粉。”
爸爸说:“好,我出去帮你买一碗回来。”
“不,爸爸,我不要你帮我买。”
“为什么?”
“你不知道哪里的桂林米粉最好吃。”
爸爸骂道:“笨蛋,当然是我们家乡的桂林米粉最好吃。”
我说:“不不,不是的,爸爸,我不跟你回家了,我要回去吃我的那一碗桂林米粉,爸爸,你一个人回去吧,祝你一路平安!”我一边说一边把手提袋塞给爸爸,飞一般地冲出了车站大门。
我刚到厂大门,就见虹立刻又从车间入口闪现出来,笑容满面地朝我喊道:“我帮你买了一份桂林米粉,放在你的饭盒里。”
我奔过去,紧紧地抱住了虹。
“虹,我不想走了,我想吃你买的桂林米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