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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在桃花村

  午后,彤云密布。
  
  雨前的景象变化莫测。在他的眼里,不远处的桃花村宛若一幅水墨画,笼罩着淡淡的哀愁。那里是他爱的归宿,多少次魂牵梦萦。光阴倏忽即逝,桃花村依然如故,巷口的参天老树是永远的象征。独不见树下那个可爱女孩挥手的倩影。人生真像一场梦,醒来的时候,早已物是人非。往事如烟,旧时月色,算几番照人。梅边吹笛,唤起玉人?
  桃花村其实没有桃花。北方的气候不适合桃树的生长,只有顽强的生命才能不畏严寒,傲然存在。所以北方的男人多豪爽,女人多泼辣。至于地名的由来,已不可考,大概寄托人们向美的心态。越是接触不到的事物,越容易令人神往。
  他慢慢地走着,风渐渐大了,看来一场雨将不可避免地降临。记得也是一个雨天吧,他和她初识在通勤车上,当时他在小城的火车站工作,上下班需要坐半个小时的火车。
  
  通勤车经过桃花村的时候,上来一个女孩。她梳着两个大髽鬏,穿着绿军装,看上去象个文静的学生。车上的人都是在小城工作的,他几乎全熟悉,却从来没见过这个女孩。她收起雨伞,伞尖淌出一汪雨水。她用手捋了一下略微散乱的鬓角,坐到他对面的空位上。
  
  车上很喧哗,无聊的工人们毫无顾及地相互调侃,粗鄙的话语不堪入耳。她好象什么也没听见似的,默默地看着窗外。过了一会,她从书包里拿出一本书,聚精会神地看起来。
  他扫了一眼,原来是一本小说。
  “你喜欢看小说?”他问。
  “是啊。”
  “这本书我以前也看过了。可是看不懂。嘿嘿……”他尴尬地一笑。
  “我也是,名著都很难读的。”
  “你在哪里读书?”
  她笑着说:“我工作了。”很自豪的样子,这使他回忆起自己刚刚参加工作时的兴奋心情。
  “在哪?”
  “镇上的小学,今天去报到。”
  “噢,那我们离的不远,我在车站上班。”
  他们就这样认识了,每天坐同一趟通勤车上下班。通过交谈,他知道她叫王红,师范学校应届毕业生,分配到镇上的小学任教师。她喜欢教书,从小就敬佩教师,她很庆幸实现了理想。她说,她要做一名优秀的教师。
  他想,她的嗓音多么甜润,讲起课来很一定动听。他慢慢意识到,这个有理想,有热情的女孩子开始占据他的心灵。和她在一起很愉快,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她爱笑,笑靥好似春风中的桃花。
  爱情就是这样——当你刻意追求的时候,她羞羞答答,犹抱琵琶半遮面;当你心灰意懒,不经意间她却劈面而来。他一直不相信“一见钟情”的爱情,所以怀疑那不过是一时的好感。而她对人不设防,清纯如水。他痛恨自己肮脏的思想,象一只黑手,缓缓伸向水中。
  就算是爱情,他也没有勇气表白。个人生活经历是性格缺陷的始作俑者。从小到大,他都缺少关怀和爱护,他父亲是酒鬼,喝醉了就打人砸物,母亲唯唯诺诺,忍气吞声。
  
  他在暴力和冷漠的家境里长大,根本不知道爱是什么东西。正因为如此,他对异性的关心特别敏感,王红的一句:“入秋了,加件衣服,小心着凉。”竟让他感动得几夜失眠。
  更让他激动的是,王红邀请他去桃花村做客。他想来想去,拎了两瓶好酒去了。乡下人,尤其是北方的乡下人都爱捏几盅酒。估计王红的父亲也是豪爽的人,送两瓶好酒,恰是投其所好。
  他按照约定的时间准时来到桃花村,王梅站在参天大树下翘首以待。
  王红笑盈盈地说:“你来了,我说过的,我家很容易找的,就在大树前头的巷子里。”
  他跟着她走进一个大院。从屋里探出一个人头,是中年妇女,“你就是红子的朋友吧,到这就随便一点,红子,你陪他聊一会,饭很快就好了。”从土房的门口飘出炒菜的香味。
  王红搬来两把小木凳,“我妈是个热心肠,来过我家的同学都羡慕我有一个好妈。”她骄傲地说。
  一个幸福的家对他来说,是那么遥不可及。亲情的概念等于木棍加皮带。他没有羡慕,只有妒忌。
  王红看见他拿的东西说:“咦,你带酒干什么?我家没人喝酒的。”这时,他才发现这个家庭没有男性,难道……?
  王梅看出他的心思,说:“我和妈妈一起生活,我爸死得早,那年我才10岁。”
  秋风阵阵送爽。他颇感内疚,没想到拎的两瓶好酒却勾起王红的伤心往事。他想表示歉意,可是不知道怎么说。
  王红笑着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早就习惯了这种生活。我妈从来不勉强我,尽量给我自由。她总是尊重我的选择。”
  单亲家庭通常举步维艰,可以想象,这对母女该是怎样的含辛茹苦。他看着她,忽然产生一种冲动,他渴望加入这个家庭。
  吃过饭,王红的母亲串门子去了,屋里剩下他和王梅。身在这个虽然简陋,但洁净温馨的小屋里,他的心无比熨贴。他仿佛找到了梦想中的天堂。一切都是那么亲切,而且现实。他下定决心表达爱慕之情。
  她说:“认识你这么久了,还不知道你家住哪呢?”
  “我家在烟筒屯,很难找的。最明显的标志就是我家附近有一个池塘,夏天青蛙聒噪,很吵人的。那个地方,我住了十多年,后来去当兵,回来以后分配到小站上班。我想换个工作,以后到城里去住。”
  “你家人放心吗?”她问。
  “要是能永远脱离家的束缚就好了。”他长长叹了一口气。
  她若有所思,“家毕竟是家……,也好啊,好男儿志在四方。我相信,凭你的能力一定能做出一番事业。前几天我买了一本书,是关于青年理想与作为的。我想可能对你有帮助。”
  “我倒真想看看,借鉴别人的经验,会免去不少弯路。”
  “那本书被单位的刘姐借去了,过些天我拿给你看。”
  他们聊到夜幕低垂。她送他出门。他心潮起伏,走到大树下,他说:“我……”
  “你有什么话?”她问。
  他看着她纯真的脸,羞辱感与自卑感又一次袭来,她要接受的信息是爱情吗?他犹豫了,把话又咽进肚子里。
  
  他走出很远,回头一看,昏暗的暮色中,王红还站在大树下,向他挥手。那一刻永远定格在他的记忆里。
  星期日晚上,他从朋友家回来。母亲对他说,下午有一个女孩来找他,见他不在,留下一本书就走了。他捧着书,抚摩红色的书皮,心里默默地流下了泪。
  第二天,他在通勤车上问她:“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呢?害得你白跑一趟。”
  她嫣然一笑,“本来打算给你惊喜,可是到了烟筒屯我后悔了,原来真的很难找,我转悠了一个多小时才找到你家。不过,我实现了诺言,也算不虚此行啊。”
  他心想,可爱的傻姑娘,你能接受我的爱吗?
  她好象有心事似的,不再言语。
  在他的追问下,她说:“我们单位的刘姐要给我介绍对象,我不想看。嗯,我自己找……”她歪着头,咬着嘴唇。
  他不敢确信她的言外之意。莫非她已经有了意中人?他的爱退缩了,两张电影票在兜里被揉成纸团。
  日复一日,他的爱与日俱增。他甚至不敢想象如果没有她,日子该怎样继续?
  已经是三天了,他没有看到她了,她是不是病了?他劝自己不要胡思乱想。然而,不好的消息还是不请自来。单位的同事闲聊时,谈起昨天在无人看守的道口,火车撞死一个人,听说是镇上小学的教师。他头发根竖起来了,一口气跑到小学,打听王红的消息。
  学校的女校长泪水潸潸,“王红老师出事了,昨天下午,她去教育局开会,没想到……”校长拭去眼泪,“王红老师是个细心的人,怎么会过道口不看火车呢?最近她一直恍惚,不知道有啥心事?可惜呀,我们失去了一个优秀的老师。”
  她的心事?什么心事?因为她的学生,还是因为她的爱情?永远的谜!永远无法猜透的谜!
  这不是真的,她没死,她还那么年轻,未来的日子还很长。她的事业才刚刚开始,她还有甜蜜的爱情没有品尝,她怎么舍得扔下老母亲一个人独自悲伤?
  “爱”终于没有说出口,湮没在岁月,无尽的尘埃中。
  下雨了,大颗大颗的雨滴无情地打落树叶。桃花村在雨中涤荡污垢,明天,它将以崭新的面貌迎接黎明的曙光。
  他想起一首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他怀着复杂的心情,走进大院。爱随着逝去的人而飘逝,然而,情却依然在。他要去看望王红的老母亲,他要以儿子的身份,来照顾她。
  
  
  
  【后记】这个故事发生在七十年代末期。除了地名和人名做了改动,以及添加了必要的渲染以外,故事的主要情节都是真实的。
  
  讲述者是以前单位的老同志,我们在一个办公室上班。他小时候当过红卫兵,亲眼见过天安门上,向人民挥手的毛主席;后来参过军,在铁路工作过,他与新中国共同成长,经历了时代的变迁。
  
  他很健谈,空闲的时候,经常讲过去的事情,这个故事就发生在他的身上。还记得当时,他说完这个故事,依然唏嘘不已。我心甚感,久久难忘,遂书以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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