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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里的爱情

在电话里,娘告诉我:“昨天和你爹一起去喝豆腐汤去了,是你三婶的。”

在老家,白事酒席的最后一道菜,就是必不可少的瘦肉豆腐汤,故而“喝豆腐汤”就是送丧礼的意思。

对于三婶的死,我一点也不感到意外。早在两年前,她就查出了胃癌晚期。

去年回老家时,我曾经和娘一起去看过三婶。去的时候,三叔正扶着三婶在屋檐下晒太阳。猛见三婶,我吓了一跳:一头枯草般的头发下,与其说是一张脸,倒不如说是一张粘着脸皮的骷髅。她直直地盯着我,深凹的眼洞里,半天才见有东西转动一下。

三叔接过我的礼品,叹口气道:“唉,你婶造孽呀,猴头燕窝现在也吃不下一口碍…”然后就忙前忙后地为三婶洗脸,梳头,喂汤……回家的路上,娘告诉我,半年前三婶就查出了胃癌。医生看他们是农村人,就把话说得很直,太晚了,如果不手术,仨月俩月的事。

即使手术了,也只能多活个一年半载的……三婶一听手术费要几万元,转身就要走。三叔当时把脸一沉,说:“我可把丑话说在前面,你要治疗,我就回去砸锅卖铁。你要真是不想活了,可还有人等着进咱家的门呢?”三婶听了,当场号啕大哭,边哭边骂:“好你一个黑皮啊!”黑皮是三叔的小名。“我就知道你和金秀那个婆娘,巴不得我早点死……你们不是想我死吗?我就偏偏活着给你们看……”三叔啥话也不说,扭头就回了家,卖牛卖猪卖粮食,然后把一大匝钱交到了医院。

娘的话,让我一下子想起有关三叔和金秀的传闻来。

三叔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刚刚复员回村的时候。一身打眼的绿军装,走路腰杆笔挺,雄赳赳,气昂昂地,那精神气把一村男人都比了下去。那时村里刚成立了一个文艺宣传队,三叔就成了当仁不让的“李玉和”了。而扮演“李铁梅”的就是金秀,我叫她表婶,当时她和我表叔结婚不到一年。她最惹眼的地方,就是有一对漫过腰际的大辫子,走起路来,那辫子就像蛇一般地在身上游来游去。

记得每次演到“李铁梅”哭着扑向“李玉和”怀中喊“爹……”的时候,我们一群娃儿就在台下,嘎嘎地一阵乱笑。

然而,红红火火的宣传队不到半年,就草草收摊了。先是表叔不让金秀去演戏,看打闹几次没有效果,表叔一怒之下,拿剪子“咔嚓”一声,把金秀的大辫子齐根剪去……可换了人再演“李铁梅”,“李玉和”却不肯再认新“闺女”了。就这样,热热闹闹的乡村,一下子就沉寂了下来。

在我印象中,三叔家挺穷的,一直住在两间低矮茅草屋里。按娘的话说,就是穷得烧雪吃。但是给三叔提亲的人好像就没有断过,娘还给他做过一回媒呢。可三叔却像中了邪似的,哪怕是仙女下凡,他都懒得抬一下眼皮。娘就在家里骂三叔,不是和尚投胎就是太监转世。

说三叔人邪,他还就是邪。在他快30岁那年,声称打一辈子光棍的三叔,前后不到一个星期,说结就把婚给结了。

在这之前,村里还发生了另外一件大事儿:那天表叔喝酒回来,听见金秀在屋里哼样板戏。当时就借着酒兴大门一闩,把她绑在床头边,往死里闷揍。要不是三叔听见动静,喊人撞开大门,已经口吐鲜血的金秀非命丧黄泉不可。

几天后,三叔提着礼品去了媒婆“铁嘴子”的家。她说:“我有个远房亲戚,是个寡妇,就是人长得不太抬脸……”三叔回答得倒干脆:“只要是个女人就行。”

就这样,几天后,三叔就把我三婶娶回家了。

那时候,金秀还躺在医院里。

娘见了三婶,回来说了一句话:“千挑万选,最后找个瘸子瞎眼。”

我觉得也是。三婶又矮又黑又胖,一对大屁股像个磨盘似的,压得两条短腿在走路时,不得不岔开着,一扭一拐的,那对大屁股也随着节奏,左一摇右一晃的。光看背影,简直就是一个旱地里被追赶的的鸭子——不过娘还有另外一个说法:大屁股塘腰,一肚子儿胞。但是娘说话也有不灵验的时候。一年过去了,三婶一点动静都没有。有一回来我家,娘刚问一声,她就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开了:“嫂啊,我没有脸说呀,老三这一年多就没有和我睡过觉碍…”我在旁边多嘴道:“三婶,我也一个人睡觉呢,我就不怕……”娘就拿眼翻我:“大人说话,小伢莫插嘴。滚外面去玩……”不过后来,三婶还是生了。果然是个“儿胞”。小弟弟生得浓眉大眼,精精神神,和三叔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打那以后,三叔不管上山下地,都把儿子带在身边,一脸的铁汉柔情。三婶也喜欢跟在三叔后面,大屁股扭得欢欢的。

在我上初中二年级那年,表叔死了,是离奇而亡。那天表叔上山去放牛。到下午四点钟左右,突然黑风骤起,乌云压村。于是表叔骑上牛背,匆匆回赶……全村人都听到一声震耳的炸雷,有人见了表叔变成一团火球,从牛背上栽了下来。再看那牛,竟然毫发无伤,哞哞直叫。听说这件蹊跷怪事,后来还上了我们当地的报纸呢。

表叔死后,姿色尚存的金秀就像当年的三叔,提亲的一个个地找上门来。可她也像中了邪,凡心不动,金口不开,就一个人守着女儿,守着那业已破败的院落……日子就如村口的小河,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缓缓流淌着。

金秀的女儿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城里,安了家立了业。

三叔的儿子中专上了一年,就跟同学一起去深圳打工去了。

也就在这时,三婶查出癌症。

本来一年前,金秀就去城里给女儿看孩子去了。没有想到,三婶得病后没多久,她突然又回到了村里。对此,一村人都议论纷纷。

回应的,是一片沉默。

金秀回来后,几乎总是破门紧闭。无声无息,从早到晚。

三叔默默地服侍着三婶,极尽细心,一天又一天。同时三婶也在顽强地活着,一年又一年。

医生预言最多能活一年半载的三婶,在两年后的一天,终于游丝全无,撒手西去了。娘当时也在场,说三婶临死前紧抓着三叔的手,流泪了。

娘说:“三叔进城给三婶买了 1000多元一套的陪葬衣服,又请道士念经超度,整整三天三夜。”娘说:“你三婶这一辈子跟着你三叔,也算值了啊!”

可三婶到底是怎么想的呢?没有人知道。

几个月后,是娘的生日。于是,我回了趟老家。

说到三叔时,我挺认真地对娘说:“现在你可以在中间牵个线,让三叔和表婶两个人……”娘的回答,却让我吃了一惊。她说,三婶满了“五七”后,表婶就回城里和别人结婚了。三叔后来才告诉娘,说其实两年前她就在城里谈好了一个退休的老师,是她女儿一个学校的。

正准备结婚时,三婶病了。后来,三叔就去城里找了她……于是,金秀就推迟了婚期,回到了乡村,回到了已经挂满蜘蛛的老屋……我听了,半晌无语。

过完了娘的生日,我赶个大早去城里坐车。那天的雾好大,以至我低头匆匆赶路时,差点和站在路边的一个人撞了满怀。我抬头一看,竟然是三叔。

我递烟给三叔时,看见他灰白的头发和胡须上,都凝满了冷冷的雾霜。我说:“三叔,早上怎么不多睡儿呀?”三叔叹口气:“唉,躺在床上也是干瞪眼,索性出门转转……”“咳咳咳咳”,三叔后面的话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看着把腰弓成虾米一样的三叔,我不禁悲从心来:这就是当年那个气宇昂然,手举红灯,高唱“甘洒热血写春秋……”的“李玉和”吗?

又说了几句,我就辞别三叔,继续赶路。走着走着,我突然想到:刚才三叔站的地方,不正对着金秀那已经杂草丛生的老屋吗?我停下脚步,回过头来。放眼处,不见三叔,唯浓浓秋雾,一片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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