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思思托着下巴,使劲想,那晚的月亮到底是啥颜色,是橙色的?是黄色的?或是白色的?好像都不是。现在闭上跟,觉得那晚的月亮就是一块水印,大大的,黄黄的,像落在棉纸上,涸出豁豁齿齿的边儿。
但其他细节记得特别清楚:校同的草地绿得流水,月光水似的浇在上面,似乎把衣服打湿了。不光是衣服湿了,刘思思的嘴唇也湿得厉害。男友欧阳亮抱住她,哈哧哈哧地啃着,像啃个西瓜。两人缠绵了半夜,刘思思差点失掉最后一道防线。
不过几年后,刘思思还是主动投降了。他们像所有的现代青年一样,未婚同居了。先是狂风暴雨,继而和风细雨,最后风没了,雨也没了,只留下刮落的树叶。
他们都在一个小城找了工作。欧阳亮买了房子,两人虽说没有结婚,但和夫妻一模一样。不过半年后,刘思思就厌倦了。她不敢对欧阳亮说,真让她讲,也讲不出什么。她光感到腻歪,对过去的一切都腻歪。对欧阳亮腻歪,对环境腻歪,对这里的一切都腻歪。一腻歪,气力就弱了,做啥事都没有兴趣。到了双休日,像个尸体,僵僵地拱在床上。欧阳亮拍她,她没丝毫反应。再拍她,眼睛睁开了。瞅见外面净是阳光,像条条细丝,随着小风,左右摆动着,时间在它们的摇晃中,当当地落下了。她听到了那种响声,单调的乏味的响声,她的眼又慢慢合上了。这时欧阳亮会虫似地蠕动着,他故意碰撞她的身体,她知道他想和她做爱了。她惯用的伎俩就是装睡,像死一样地装睡。但欧阳亮不管这些,没等她的反应,他已从下面进去了。她想配合他,她努力想着那晚的月亮,但月亮始终模糊着,仍如落在纸上的水滴,是一片晕黄的湿痕,再无先前的冲动了,再无蚀骨的感觉了,她感到自己像个包袱,被欧阳亮狠狠地顶撞着。欧阳亮发现了这些,他从她身上下来,往往发出一声叹息。叹息轻轻的,如一小球掉在地板上。她觉得满屋都是这种声音,它们嗡嗡地跳荡着,吵得再也睡不着了。她想离开这里,独处一阵,哪怕一天或者两天,她要好好想想,她和欧阳亮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刘思思浇了一脸水,她的脑袋清凉了许多。她前后想了一遍,觉得和欧阳亮的来往是模糊的,混沌的,缺乏台阶和门槛,宛如两人过河,衣服不脱,鞋袜不脱,一切都是草率和唐突的,现在再也挽不回来了。刘思思往脸上撩水,她想盖住忧伤,但还是被欧阳亮发现了。他关切问她,也许欧阳亮对她关爱太多了,她只是麻木应付着。她从面盆前走开,躲着欧阳亮。欧阳亮跟在后面,生怕她有半点闪失。其实,她烦他这样,她只想静静地坐着,静静地听自己的泪声。对她来说,泪声也是喧嚣的,它们哧啦地穿过脸庞,哗哗地掉在地上。她不愿听各种声音,哪怕是些许的、细微的。但声音是没法驯服的,她的烦恼似薯苗,牵连着不断涌来。
刘思思静了脑想,自己也够幸福的,工作有了,住房有了,男友会体贴,该得到的都得到了,还有啥奢望的。但一涉入现实,感觉就变了,变得怎样了,自己一点也弄不清,反正她不想和欧阳亮同居了。她想暂住单位,单位只有一间房,她愿意局促地住着,也不愿住家里的大房。她把这个打算给欧阳亮一讲,欧阳亮的眼瞪大了,他嘟嘟噜噜地说很多话,最后总结似的说,咱按老家的仪式结婚吧。刘思思木然地坐着,她感到欧阳亮的话像片枯叶,跌落在面前,她不自觉地笑了。刘思思不知为啥笑了,这没什么可笑的,甚至有点忧伤。欧阳亮见她没有反应,又重复了一句,她只好机械地点点头。同居的时间太长了了,她不便拒绝他,不过她准备好了,即使结了,也能随时离掉,结就结吧。
两人的父母都在农村,离小城较近。欧阳亮对刘思思说,他要正儿八经娶她。刘思思还是笑笑,心想,娶就娶呗,注重那些形式弄啥。
刘思思睡得正沉,院门咚咚地响了,她瞅瞅窗外,天刚发白。刘思思准备起身,爹早她下床。她刚要眯了眼,爹领着一个老头进了屋子。爹低声让她起床,说欧阳亮家托媒人来了。刘思思睡在里间,爹这么一讲,她打个滚,又闭上眼了,媒人就坐在外间,爹陪他拉着。媒人说,现在和过去不一样了,过去的男女,婚前相互见不了面。现在的可好,想啥时见就啥时见,幸福死了。爹说,年轻人赶上了,这是上辈造哩福,谁也没办法,咱得替他们高兴呀。媒人没有接腔,而是话锋一转说,时代虽说变了。规矩可不能变,我来问你,对欧阳亮家有啥要求没有。爹一连说几个没啥,边说边搔着脑勺。媒人说别不好意思,有啥意见只管提,爹还是说没有。媒人像没听见爹的话。叼着烟,只管哧啦哧啦地吸。他眯着眼,抬着头,直愣愣地瞅着远处。过了一阵,媒人从包里掏出一张红纸,红纸厚而硬。她双手捧着,恭敬地呈给了爹。爹对着红纸瞅了瞅,赶忙双手接了过来。
过后刘思思才知,媒人送来的红纸叫恳帖,上面写着欧阳亮的属相及生辰八字。那天爹接过恳贴后,看了看,然后在媒人准备好的红纸上,一笔一划地写道:
姻兄:
吾女刘思思生于甲子丙寅甲巳丙子
姻愚弟
寅庚丙寅
这叫给男方的允帖。他写好后,把允帖捧在面前,皱着眉瞅了一阵,然后才交给了媒人。媒人双手接过允帖,举在眼前,又是一阵观看。他的手抬得很高,阳光洒在允帖上,像有红彩呼呼啦啦流下来。媒人把允帖放到提包里,又摁摁包口,才放心提在手上。爹准备留她吃饭,媒人笑笑说,时候没到,时候一到,你不留我,我也不走。
媒人走后,爹拿着帖子一字一句地看。刘思思按耐不住,就起了床。她凑到爹跟前,瞧那帖子,上面写着:
姻弟:
吾子欧阳亮生于甲子壬申癸巳壬辰
姻愚兄
爹说这是欧阳亮的生辰八字,你和他合了,就定亲,不合就拉倒,婚姻是一辈子的事,不能迁就。
爹拿着帖子,说要找卦书,查查他们的年庚是否相合。娘说媒人查了,咱查它弄啥。爹说,他查的咱还不放心咧。自家没有这种书,得向别人找。话没落地,爹已出门了。刘思思想不到,这事就恁重要。她问娘她结婚前,是不是也是这法办的。娘说不这法办,又咋办?咱这里都是这法办。
中午爹才回来,说找了半拉庄子也没弄到。有人说庄西头宋老师家有,可他到乡里开会去了,明个才能回来,只有慢慢等了。说着,他脸上满是焦急和无奈。
天还没亮,爹就起了床。刘思思想嘱咐两句,爹已走得没影了。刘思思挤了眼,想继续睡下,但脑袋清醒得很,似乎见爹挨门挨户地找那书。这种书现在已经少见了,爹是知道的,但他不灰心,一次次空手而归,脸上照样挂满喜气。刘思思没见过这种书,心里满是神秘。她觉得这本书应该是厚厚的,用一个什么东西,层层包着,散着一种说不出的气味。刘思思想着想着就睡着了,等她醒来时,爹已在屋里坐着了。他捧着一本书,书有二指厚,纸黑黄黑黄的,边沿都毛了。爹说刘思思是甲子丙寅甲巳丙子,欧阳亮是甲子壬申癸巳壬辰。爹弄不准,两人是否相合,把书翻得呼啦呼啦响。她看着,嘴里念叨着,一脸的关注。整个中午,爹都在翻腾这本书,他把刘思思的生辰八字和欧阳亮的比对着,一会挠挠脑勺,一会皱眉沉思。刘思思不忍心让爹这样费劲,就说和欧阳亮已经这样了,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爹听后恼了,他狠狠训斥了刘思思,说年庚合就成,不合就不成,婚姻大事,咋能胡来呢。
又过了两日,刘思思睡得正沉,外面响起了敲门声。天还没亮,敲门声沾着夜色,显得沉沉重重的。爹开了门,媒人已喜滋滋地站在门口了。他说恭喜呀,孩子哩年庚合得很,抓紧办事吧。爹喜得不知如何是好,他把媒人让到屋里,烟呀茶呀地递过去。坐了一个时辰,媒人想走,爹死活留住了他,并备足了饭菜,媒人喝得醉醉的,路都走不成了。爹平时很少喝酒,这回喝得话都说不囫囵了。他呜啦着对刘思思说,她是刘家的长女,这是家里第一件喜事,咋着也得办好,不能叫邻居笑话。
隔了几天,媒人传话说,初六那天,欧阳亮的父母要过来定亲。爹听后,高兴地和娘商量,准备小四样——给欧阳亮的礼品。刘思思说,随便买点就中了,不就是那个意思么。爹噤着脸说,婚姻大事,咋能这法呢。娘替她解围说。年轻人懂啥,明个镇上有集,咱替她置办就是了。
刘思思不愿赶集,爹硬拉她来到集上。爹说,手巾、肥皂、笔和本这小四样,必须得买好哩,甭叫欧阳亮他家的人说啥。刘思思想说好孬都一样,但张张嘴又咽下了。爹看重这些。她不能打他的兴头。于是她缓了口,让爹妈放心,买的礼品一定让欧阳亮满意。
他们从街西头走到东头,街上共有两个大点的超市,这是农村集镇,超市的商品也算丰富。刘思思从货架上取下一条毛巾,毛巾是红色的,上面的商标贴斜了。爹说这条质量不多好,再换条好哩。刘思思说凑和着能用就中了,爹不听她说完,就拿了一条白毛巾,这条毛巾的价钱是红毛巾的两倍。刘思思见爹这样认真,再不敢随意,其余三样就就买了质量更好的。爹拿着钢笔说,钢笔是现代哩,咱用哩礼节都是古代哩,把钢笔换成毛笔吧。他从街西跑到街东,又街东跑到街西,终于挑了一支满意的毛笔。回到家,爹拿起毛巾、肥皂、笔和本看了一遍,然后用块红布,规矩地包了起来。
眨眼间就到了农历初六,五更时,爹娘就起了床。他们把家里打扫了一遍,又备些柿子和红枣,等着客人到来。天没亮,爹就开了院门,娘说开恁早弄啥,甭把贼偷招来了。爹嫌她光讲废话,人家要是一早过来,院门还关着。显得多不礼貌。爹娘在屋里坐不住,一遍遍往街上看。太阳爬了一竿高,还不见人影。刘思思劝他们歇歇,他们答应着,但仍在院里晃悠,就是坐不下来。
邻家的厨房都冒了炊烟,媒人带欧阳亮的父母过来了。媒人把酒肉、糕点等礼品往当门的地方一搁,嘻嘻地说些客套话。爹娘把茶倒上,把水果端上,显得拘拘谨谨的。刘思思第一次遇到这种阵势。她本来随意的态度,陡地变得敬重起来。她躲在里间,听父母讲着客气话,讲着自己的缺点和不足,恍然觉得,自己不仅仅是自己了,自己代表刘家,出了门就代表父母了。她第一次感到,婚姻不是她想象的简单,它像条带子,一头拴着自己,另一头还拴着父母。拴着家庭。说简单点,父母就像院里的一棵柿树,风来了挡风,雨来了挡雨,看到它虎墩墩立在院里,心里就有了底气。
爹娘打算留欧阳亮父母吃饭,媒人说按规矩是不吃饭的,客套话不说,俺就先回了。这时爹拿出用红布裹着的小四样,双手递了过去。欧阳亮的爹立正地站着,他同样伸出双手,恭敬地接了过来。刘思思见了,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庄重和敬畏。她没送他们出门,她认为应该父母出面,这样更显得对这事的敬重。
送走了客人,爹娘往堂屋一坐,满脸仍然挂着喜气。爹瞅着刘思思说,婚事就这样定了,再不能胡思乱想了。咱这儿有种说法:一辈老亲戚,三辈亲上亲,世上再没有这种关系铁了。爹娘又讲了许多琐碎的话,刘思思认真地听着,爹好像认为,这是家里的头等大事,也是家里天大的事。刘思思听着爹的话,不住地点头。最后爹说,她和欧阳亮都在城里工作,干脆趁早把婚事办了。刘思思对爹讲,他家比咱家急,他们很快就会催咱的。
没多久,媒人果然领着欧阳亮的爹过来了,他们过来“抄好”了。欧阳亮的爹掂着一个红布包,里面装着给刘思思买的两身衣裳,还有一块枕头布。媒人往堂屋一坐,正儿八经地说,孩子都大了,又有工作,抽个空不易,干脆早点办了。爹赶忙回应,说这法也中,年轻人事多,免得夜长梦多。说完,媒人好像早准备好了。他问爹定在下月初十咋样,爹略一犹豫,问媒人查好日子没有。媒人说查好了,历法上说,这天宜嫁娶。爹笑笑说,在这事上,你比我有经验,就听你的吧。刘思思觉得喜气溢满了屋子,父母被这种气氛浸泡着,脸变得红红润润的。她没料到婚事在父母心中,显得如此重要,让她有点不敢相信了。她躲在里间,听着他们对婚事的安排,心里涌出难以言说的敬重。
结婚的日期一定,父母就开始忙活了。爹准备给刘思思备齐嫁妆,刘思思不让,说简单一弄就中了。爹拗不过刘思思,只买了一个柜子,一张桌子,一个盆架等几件简单家具。
按当地规矩,初十结婚,初九晚上,该请嫂子装柜了。所谓装柜,就是把新娘的衣服装到柜子里。装柜的人必须是嫂子辈的,刘思思没有亲哥,只有找傍门的嫂子了。刘思思说找秀兰嫂。娘说秀兰长得不好,也不利索,咱办哩是喜事,不能找她装柜。爹说找巧花装柜,巧花长得好,人也聪明。娘说巧花是长得好看,就是邋遢。你去她家没有?地上床上摆的都有是东西,家弄得跟狗窝一样。娘这话一讲,爹不吭声了,刘思思也不吭了,屋里沉寂起来。过了一阵,娘猛地说,叫翠叶嫂装柜。她冷不丁地一说。刘思思竞想不想翠叶的面目了。她在脑里把村里人过了一遍,终于跳动出一张清秀的脸。翠叶结婚不久。也算是村上的新媳妇,娘家是镇上的,比刘思思大不了几岁,和村里的女人相比,也算是见多识广了。刘思思觉得。也只有翠叶最合适了。
晚饭刚过,翠叶就赶紧过来了。翠叶笑笑说自己没做过这事,还得让朵云娘指点。朵云娘和她客套了两句,便开始装柜了。这时翠叶突然严肃起来,她洗了手,用干净的毛巾擦干,先揭开了衣柜盖子。朵云娘已把带籽的棉花端了过来,翠叶抓起一把,摊在了柜底,然后又把所有的柜子和抽屉里撒些棉花,意味着早生贵子。等这些做完了,翠叶往凳子上一坐,挤了挤眼,好像缓缓神,但略微一停,又精神地站了起来。按习俗,衣柜四角要压钱的,意思是柜满钱满。翠叶说,钱多钱少没有事,只是个意思,孩子也不在乎这点钱。朵云娘掏出了四百块钱。翠叶接过钱,搁在了柜子的四角。她的动作很轻,好像里面有个睡着的孩子,生怕惊醒了他。
钱放好了。翠叶把刘思思的衣服一件件整齐地叠在柜子里。衣服装了满满一柜。最上面是件驼色风衣,风衣下面是件红色大衣。翠叶盯着衣服瞅了一阵,把红色大衣翻到了上面。朵云娘说她干活真细,连芝麻大的事都想到了。翠叶笑笑没有说话。她在房里转了一圈,发现还少一个脸盆。朵云娘说差点忘了,脸盆还搁在厨房里。脸盆拿来后,翠叶往里面铺些棉花,上面放个大大的枣花馍。待一切弄好后。翠叶才缓缓地坐到凳子上。朵云立在一边。瞅着崭新的家具,瞅着忙里忙外的母亲,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问,我结婚了?我真的结婚了?她走到屋外。隔窗往屋内瞧去,灯光下,家具变得光光灿灿的,她不相信自己即将成为新娘了。她将告别居住多年的老屋,去一个陌生的地方。这样一想,一种对婚姻的敬重,如缕缕情思,慢慢升腾了。
夜里冻得很,墙头上,瓦棱上满是霜雪。鸡刚叫了三遍,朵云娘就起来了。刘思思让她多睡会,朵云娘说抬嫁妆的快来了,得把屋里收拾收拾。实际上昨晚已准备好了,婆家人一到,把柜子、桌子、箱子一抬,就算结束了。但娘毕竟是娘呀,唯恐有半点闪失。刘思思过意不去,也起床了,但刚一迷瞪,婆家抬嫁妆的就过来了。领头是婆家大伯哥,他见了朵云爹,忙递来一支烟,寒暄了几句。就动手忙活了。为护好家具,把家具用绳捆好。两人一组,串上木棍,人抬肩扛。朵云爹说,不必费力,来个三轮车好了。婆家大伯哥说,俺那就这规矩,家具还是抬着好。
正准备动身,一个男孩从人群里挤了出来。婆家大伯哥说,这是欧阳亮的侄子。朵云娘猛地明白了,她把放着枣花馍的脸盆让男孩端上。按规矩,这个盆必须让这个辈分的人端着。别人不能替代的。刘思思瞧着男孩趔趄的身子。心里有种说不清的滋味。她想,欧阳亮家每个人都在为婚事忙碌着,他们脸上都挂着笑容,笑容是从内心沁出的,和欧阳亮的笑容一样,全落在脸上,落在身上。
一会娶亲的队伍就要来了,刘思思有点紧张。娘在为迎亲队伍做最后准备。她想帮帮娘,娘怕她做不好,叫她到一边歇着。她往门边一倚,瞅着全家都为自己忙活,嘴里又一遍遍地念叨:我要结婚了,我要结婚了。她没料到结婚这样复杂和隆重。以前她把婚姻看得淡了轻了,也看错了,她认为得重新审视它,了解它。
街上响起一阵鞭炮声,炮声一落。翠叶嫂就进了院。她边走边说,迎亲的来了,迎亲的来了。朵云娘又把翠叶请来了,让她给朵云做婚前打扮。按本地习俗,这种活必须由本家嫂子来做,不能让其他人替代。翠叶走到门口,迎亲的人群就跟了过来。前面是位中年女人。按规矩该是欧阳亮的嫂子。中年女人来到门口。和朵云娘、翠叶嫂打了招呼,把一个红包袱递了过米。翠叶嫂接过打开了包袱。里面是一件单衣、一件棉衣、一双红鞋、一双绿鞋,还有两双红袜子、一个化妆盒。瞅着这些东西,刘思思正感到稀罕,这时后面又过来两个男人。一个男人打开一个红兜说。这是四样干礼:瓜籽、核桃、红枣、糖。另一男人说。这是四样温礼:山药、莲藕、带根的葱、半扇猪肉。这四样温礼,都用红绳系着,一字排开,搁在院子里。第二个男人刚把东两放下。人群里挤出一个半大的男孩,他把一只公鸡和母鸡,放在礼物边上。
刘思思想仔细瞅瞅这些礼物,但大家都齐刷刷地望着她,她羞涩地踅到屋里。翠叶见了她,惊慌地问她怎么乱跑,娶亲的人等她抓紧走咧。翠叶让她换上婆家带来的衣裤,穿上两双红色的袜子,然后坐在了堂屋门口。在翠叶的指教下,刘思思脸面朝外,翠叶给她一点点梳头。刘思思想自己梳,翠叶说,傻闺女,这是规矩,你想梳就梳了?梳完头,娘家人在刘思思面前摆了一个火盆,翠叶让她从火盆上跳过去,象征到婆家生活过得红火。刘思思迈开步予。利索地跳了过去。这时娘已在前面,她用衣襟包了几枚硬币,刘思思按习俗,伸手在娘的衣襟里掏了几个硬币。翠叶说,这样就可以在婆家过好了。刘思思踩着娘家的一双鞋,一拐一拐地走到车前,这样做,意思是闺女正式出门了,不把娘家的财气带走。刘思思透过车窗,看见娘愣愣地站在门前,两手在胸前支棱着,显出空落的样子,泪水噌地流了出来。
刘思思坐在第二台婚车上,前面领路的婚车每到十字路口,都点燃一挂鞭炮,意思是驱走鬼邪。这条路是通往县城的,刘思思在县城读书三年,一月回家一次,每次都是走这条路。这是条土路,两边净是泡桐,树冠几乎把路面遮严了。刘思思一般在周日午后返校。此时地里空无一人,天光被厚厚的桐叶挡着,巨大的寂寞洪水般地压向她,她觉得自己变小了,小得像个瓢虫,在地上吭哧吭哧地爬着。可是以后不会这样了,现在她已变成一个女人,来来去去总归有人陪了,有人呵护了。她感到自己像跳过一个坎儿,似乎听到咯噔一声,陡地走到另一世界了。她感到了自己变大了,突然之间长大了。这种境地里,不再是她一个人,有好多人看着她。想着她,说话或做事再不能那样随便了。
婚车到了婆家,刘思思不能马上下车。公公点燃一挂鞭炮。绕车转了三圈。这时婆婆过来了,她递过一个包钱的红包,刘思思才慢慢从车上下来。
院里都是人,刘思思低着头,钻进了洞房。她把身上的衣服换下。穿上了备好的新衣。欧阳亮在门口等着,下面就要拜天地了。刘思思心里怦怦跳,她闭上眼,深呼了一口气,心跳得反而更快了。她瞅瞅房间。到处都是新的,两人的婚照摆在显眼的位置,一溜鲜花优雅地围着。她猛地感到欧阳亮是那样亲切,她想吻吻他,吻他的额、吻他的脸颊,吻他的眼,她从没有像现在需要他。
外面响起鞭炮声。婚礼司仪大声地喊着欧阳亮。刘思思轻快地走到院内。堂屋外面正墙上贴着个大红喜字,墙边上搁着一张八仙桌,上面放着一个盛粮的斗,斗里装着小麦。麦上插一个蓖子和一杆秤,象征着丰衣足食。以前,在农村,刘思思看到别人拜天地,只觉得好玩、热闹。现在她往这一站。感到天是高的,地是阔的,虽满是胆怯、羞涩。但自己蜕去了稚嫩,猛然变得老成了,成熟了。欧阳亮在身边站着,有他在。刘思思觉得啥都不怕了,她似乎这才发现,欧阳亮是个男人,他能顶天立地……
周围是哄乱的人群,几个半大孩子,嘻嘻着推搡着。刘思思往欧阳亮身边靠靠,她想躲他怀里去,想让他护着她,搂着她。欧阳亮瞅着刘思思,他眼里满是温暖,满是爱怜。这时欧阳亮拉住了她的手,刘思思感觉靠到了一座山上,她可以闭上眼,尽情受用这种安逸,这种温暖,这种由丈夫带来的甜蜜。对她来说,丈夫是陌生的字眼,但今天她真正地体会到了它的含义,她必须真心地忠于他,热爱他。
司仪大声说,一拜天地。刘思思对着桌上的斗,深深鞠了一躬。二拜高堂,她对着公婆,深深地鞠了一躬。夫妻对拜,她对着欧阳亮又深深地鞠了一躬。这时,刘思思的眼湿了,泪在眼眶里打转,她说不清为啥涌出恁多眼泪。她看到周围的人都笑着,公婆也笑着,恐怕父母在家也偷偷地笑着,但她的喉间充满了哽咽。她紧紧地拽住了欧阳亮的手,她发现欧阳亮的脸是舒展的,整个人是舒展的。她从未见他这样光亮过。他虽没露出笑容,但他的笑声已从眉宇丝丝地涌了出来。刘思思感动了。这时她毫无顾忌地揽住了欧阳亮的腰。她想轻轻地对欧阳亮说,我爱你。当然现在不能说,晚上,她一定抱住欧阳亮的头。真心地说,欧阳亮,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