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天色开始暗下来,四周布满了神秘的气息。林小米坐在木板搭的阁楼上,看着窗外稀稀落落的行人,他们大多行色匆匆,像在归家的途中。林小米躺下来,接着又坐起来,她心里有点害怕,阁楼下传来姐姐林小禾切菜的声音,嚯、嚯、嚯……林小米下了楼,林小禾问,你去哪儿?林小米说,转转。她没有看姐姐,像陌生人,从姐姐身边擦了过去。林小禾说,早点回来。林小米没有回话,她很害怕,连回一句话都不敢。
平常不是这样的,但今天林小米心里装了秘密。秘密这东西,是肥皂泡,一点都碰不得。林小米紧走了几步,突然又慢下来,看到了田园书屋里的陈志刚,他躺在竹摇椅上,眯着眼睛。柜台上的电视机播放着什么故事片,林小米站到书架边翻书,他眯了眯她,又把眼睛眯到电视机上去了。林小米放下手中的言情口袋书,问,看什么片子呢?陈志刚说,《终结者》。林小米瞄了瞄屏幕,说,打打杀杀的,有什么看头呢!陈志刚说,你不懂!林小米说,我有什么不懂的,不就是施瓦辛格吗?陈志刚笑着说,你连施瓦辛格都知道,你真是不简单。林小米说,损人的吧!陈志刚坐起来,不敢不敢。
林小米把想好的话在肚子里又温了一遍,她弯下身子,双肘支在柜台上,放低声音说,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哦。
不是我的,是关于我姐姐的。
天又暗了一点,这样看起来,林小米的脸红得很艳,陈志刚心里动了一下,说,有多秘密。
很秘密。林小米向四周看了一下,确认没有人能听到他们的讲话。我姐姐,嗯,她心里喜欢你呢!
陈志刚说,开玩笑!
我是说真的,不是开玩笑。
陈志刚说,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是真的?
林小米说,我姐姐喜欢你是真的。接着她举了一些细节,比如,有一次陈志刚和他的朋友们到姐姐开的店里吃三黄鸡,姐姐不但挑了只最大的,还白送了鸡爪鸡肝,要换了隔壁摆台球桌子的王四,姐姐能送吗?而且就在前天,我和我姐夜里聊天的时候,我姐承认她喜欢你。她真的承认了。可是这种事情,你难道让我姐主动吗?你是男人,你应该主动才是。
这些话,林小米几乎是一口气说完的。说完了,把秘密卸掉,她感到浑身轻松。她舒了一口气,对陈志刚挤了个鬼脸,说,不要让我姐等太久哦。就出了田园书屋的店门。
天空里来了许多黑云,黑抹抹的,把月亮遮住了。陈志刚坐在一辆破摩托上,躲在天天夜总会外面的拐角处,他跟王四说,奶奶的,你说,要是我抓到她,你说我怎么办?
王四说,打断她的腿。
麦子街上,做小店生意的这帮人,数王四和陈志刚合得最好。陈志刚的那点破事,只有王四知道得最清楚。林小米刚走,陈志刚就接到一个电话,打电话的人告诉他,他的老婆跟某某某去天天夜总会了,亲眼看见的。于是陈志刚喊了王四。陈志刚说,打断腿怎么行呢!打断腿我也要坐牢的。陈志刚说,等我看到他们出来,我上前揪住他们,你给我打110。王四说,110管这种事吗?陈志刚说,反正要备案,备了案,就抓住她的尾巴了。
天越来越黑,一个响雷,雨“哗哗”地下来了,兜头兜脸的,没带雨披,两人躲在人家屋檐下,咒骂着该死的天气。好在是盛夏,淋点雨是狼狈了点,倒也吃得住。到夜里10点半的时候,夜总会陆陆续续出来的人多了起来,又过了一个小时,好像人出得差不多了,还是没有刘丹的影子。陈志刚说,王四,你给我去照照,你看过刘丹的照片的。王四到夜总会的门口往里照了一下,回来说,里面没几个人了,好像在准备打烊了,没有刘丹。
真的没有刘丹?
真的没有。王四说,天天夜总会还有一个门,朝北,不在这边,可能刘丹从那个门走了。陈志刚说,奶奶的。
陈志刚请王四洗澡,洗完澡两人躺在包间里聊天。没有聊到刘丹,刚才的事情好像根本没有发生。他们聊了一会儿各自的生意,现在学生放假了,生意淡出鸟来。接着聊到了林小禾和林小米,她们是上个月初才来到麦子街做三黄鸡生意的。林小禾褐色短发,走起路来跳呀跳的,还喜欢昂脖子,鸭子一样拽呀拽的。上次王四到她那里买凤爪,一块钱一只,王四说,便宜点。林小禾硬是没给便宜。拽什么呀!妈的。还是林小米好,文静,不爱说话,而且好像活儿也干得特别少。她们有男朋友吗?
陈志刚说,应该好像没有吧。
王四来了精神,好像姐妹俩就在面前,等着他挑选。他说,我上谁好呢?
陈志刚很不以为然,你想上就能上啊!
王四说,难道你能上?
陈志刚说,我当然能上。
王四说,天上为什么牛在飞呀?
陈志刚说,我上给你看。
多长时间能上?
陈志刚说,一个星期,要上不到,我请你洗澡。
王四说,好啊。
陈志刚的想法,男人和女人,其实也就那么一回事,心里都有着这样那样的想法,真要主动一下,很容易一拍即合。
何况前面有林小米的铺垫,他慢慢地吐着烟圈,左手搂着林小米,右手搂着林小禾,一手一个,真是不错。接着她们和烟圈一起消失了。这是第二天的下午,隔壁开礼品店的林小翠传来爆炸的声音。是的,林小翠就像一个爆炸制造者,她的嗓门好得很,又大又脆。她和她的男朋友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在拌嘴声中伴随着花瓶碎裂的声音。陈志刚赶过去拉架,林小翠的男朋友又斗了两句,又摔了一个花瓶,然后像是恶狠狠地走了。林小翠说,你走呀,有种你走了别再回来。你再回来你是乌龟王八养的。林小翠的男朋友说,死了也不回来,谁稀罕。但陈志刚知道他还会回来的,回来后会接着吵。每次都这样,也弄不清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矛盾。林小禾也在。林小禾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你的摩托车借给我开一下,我的车坏了。
陈志刚说,我的摩托车你也敢开呀!
林小禾说,姑娘我开摩托车的时候你还在骑自行车呢!
陈志刚正色说,不是我不借你,实在是车的刹把有问题,龙头也有问题。上上个月,王四不服气,一定要开我的摩托车,结果把腿摔坏了,到现在还有块大疤。
林小禾说,真的呀!
陈志刚说,到哪里去,我带你吧!
这样林小禾就坐到了陈志刚的摩托后座上,摩托冒着烟,往城南农贸市场方向开去。路况不是很好,偶尔有点颠。林小禾说,开慢点,你刹把不好,还开这么快呀!
陈志刚说,没事的,我的车我熟。
开始的时候,街两边的店铺是清爽的,什么花儿小吃啦,什么鑫鑫网吧啦……但渐渐地,它们不清爽了,它们发白,成了雾,飘一样的。车越开越快,把很多人很多事都甩在身后,陈志刚像在和自己赛车,往城南农贸市场,有一段路比较旷,他感到林小禾的手环上来了,环住了自己的腰,还感到她柔软的乳房,隔着夏天薄薄的衣衫,贴在他的后背上。他已经很久没有碰过女人了,他心里潮潮的,便将摩托停下来了。他下了车,林小禾也下了车。
怎么了?林小禾问。
虽然比较旷,但车和行人还是有的,路两边零星的店铺也是有的。陈志刚说,没什么,晚上我请你跳舞。
你彩票中奖了?
没有。你去不去?
晚上再说吧。林小禾说。
摩托重新发动起来,林小禾不贴着他了,摩托开得慢多了,发动机的声音闷闷的,像连它也怀了心思了。
林小禾到农贸市场批发了一大蛇皮袋蔬菜,相对于零售价而言,批发价基本上只有零售价的一半。有时她想,做蔬菜生意其实也挺赚钱的,哪天小饭店不开了,做做蔬菜生意也好。她洗了几块马铃薯,切成丝泡在水里,又择了几把芹菜,她发现自己有点心不在焉,好几次将摘去的芹菜根扔在择好的芹菜里。她在想晚上要不要去跳舞的事。她想,其实跳跳舞也没有什么的,跳舞有什么呢?跳舞能跳出什么名堂出来呢?约的时间是晚上九点,今天只做了一单生意,客人刚走。林小禾坐在店里看电视,林小米则坐在卖三黄鸡的柜台前,向着门外,到九点半钟左右的时候,会有两个小姐过来,她们一人会要两只凤爪,一共四只。有的时候,她们还会多买几只,带给浴室里的姐妹们。她们总差不多那个时候来,在这之前的时间有点空洞,林小米问林小禾,我们什么时候回老家一趟。林小禾说,你想什么时候回去都可以。林小米说,现在做这个生意,就像脚拴住了一样。林小禾没有说话,因为她看到陈志刚到门外了,他在向里面看。林小禾说,我出去一下。林小米也看到陈志刚了,她说,姐,早点回来。林小禾说,好的。
林小禾一天中第二次上了陈志刚的摩托车,王四看到了,指着他们俩对开礼品店的林小翠说,你看你看。因此林小翠也看到了,林小翠说,这两个人,咦!很多认识他们的人都看到了,但他们大都像王四和林小翠一样,只说了半句话,甚至只有一个感叹词或者什么也没说,像集体失语。
林小禾坐在后座上,又大大咧咧地环住了陈志刚的腰,一边问他在哪里上的小学、初中和高中。他们坐到舞厅里了,陈志刚要了怪味豆和瓜子,声音有点吵,因此聊天显得艰难,需要不时地将耳朵凑过去。对于陈志刚的情况,林小禾是知道一些的,因为陈志刚的家离麦子街不远,他和父母住在一起。他有过短暂的婚姻,现在单身。这些都是旁人讲的。没几个人知道陈志刚还没有离婚,只是分居了很久时间。她第一次听说的时候,不由得对陈志刚多看了几眼,这么个看上去还挺像样的小伙子,怎么老婆就跟他离了婚呢?什么原因呢?她刚刚开店的时候,陈志刚还帮她挂过招牌,搬过桌子,她觉得他人挺好的。除了没钱,都挺好的。没钱是她推断出来的,不需要细推断,看看生意就知道,租租图书租租碟片能赚多少钱呢!忙个活口罢了。她不算漂亮,甚至也不可爱,对于这一点,林小禾也有点奇怪,摸不清自己怎么想的。反正她就是这样,喜欢把自己装扮成小混混,好像这样,就没有人敢欺负她了。现在她又这样了,像进入了醉酒状态,不时地大声笑,举止夸张。他们跳了几支舞,他把她搂得很紧,她感觉出来了。舞池里有许多年轻男女,这些都让林小禾感到压抑,她干什么来了?她肯定与舞池里的她们不同。她对陈志刚说,我们出去走走吧。
他们来到了河滨公园,在一棵柳树下,陈志刚忽然一下抱住了她,亲了一下她的脸颊,他动作很快,以至她都没有反应过来,他又松开她了。林小禾捂了捂脸颊,说,你这是干什么!
陈志刚说,我喜欢你!
林小禾说,喜欢我干什么?你了解我吗?我很坏的。
陈志刚愣了愣,林小禾拦了一辆的士,上车走了。回到三黄鸡店,已经是子夜,上了阁楼,林小米居然还没睡,翻着一本什么情感测试的书。怎么还没睡?
林小米说,就睡了。又问,怎么样?
林小禾问,什么怎么样?
林小米说,你和陈志刚怎么样?有戏没有?
别瞎扯蛋!林小禾拿出做姐姐的样子,明天你姐夫要来了。
什么姐夫,我才不要他来。
睡觉,不要讲话。林小禾说。
林小米有点恨自己的姐姐了,恨铁不成钢。可是她又觉得,有时候,自己也是期盼着那个上海姐夫来的。到这个城市做生意前,她们都在上海。她到现在也不知道,姐姐怎么认识上海姐夫的,总之她从医院出来的时候,上海姐夫就为姐姐在外面租了套房,一个星期,他总要来上这么一两天,带着从超市里买来的各种各样的物什。他来了,姐姐就为他做最好吃最好吃的,姐姐会不停地笑。开始林小米问姐姐,为什么这个上海姐夫不天天住在这儿?林小禾说,因为他要工作呀!这个借口很奇怪,但林小米也没有深问,直到有一天,那个女人找上门来,才应验了林小米心里想的,上海姐夫是有家室的。
那个上海女人来的时候,带了一帮的娘子军,她们揪着姐姐的头发,指甲划破了姐姐的脸。林小米上去拉架,但她是没有力气的,被一个壮女人轻轻一甩,就甩到屋子的一角。上海姐夫也在那堆女人中间,他一声不吭,像没有看到姐姐。后来,上海姐夫给她们重找了房子,但姐姐却变了,变得不那么温柔,而是有点泼辣,她对别人泼辣,对上海姐夫和自己还是温柔可爱的。上海姐夫年龄偏大,但脸色保养得很好,看上去只有30多岁,其实他40多了。林小米暗地里找过上海姐夫,要他离了婚跟姐姐过。上海姐夫只管摇头,说,你不懂呀!往下便不肯再说什么。林小米觉得姐姐的青春要完在这个人手里了,姐姐27岁了,经不过折腾,女孩的青春,比黄金还要宝贵。她真心地希望姐姐好,有个归宿,而不要在无望的感情跋涉中虚耗青春。她们又搬过几次家,每次搬家的时候,姐姐都要跟上海姐夫吵一顿,最后那一次,姐姐离开了上海。
林小米就想,姐姐勇敢地对过去说再见了。她应该有新的生活新的爱情,像普通女孩一样结婚生子。她实在不知道,姐姐什么时候又和上海的那根线连上了。
第二天晚上,上海姐夫果然来了,背着个旅行包,像要在这儿住一阵子。姐姐又高兴起来了,要做最好的给他吃。她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不过看到上海姐夫掏了一张银行卡给姐姐的时候,她又有点悲哀的高兴,她又有一阵子不用担心没钱买药了。有了这个病,好多次都想去死,可是她没有死的勇气。她苟活着,给姐姐带来了多大的麻烦呀!姐姐让林小米叫姐夫,但是她叫不出,以前在上海的时候,她还总叫的。
姐姐说,叫姐夫呀,叫呀!
林小米听姐姐说得这么迫切,更加叫不出来了。她嘴里含糊地“啊”了一声,转过头去看电视。
上海姐夫说,这孩子!
林小米心里说,孩什么孩子!
吃过晚饭,陈志刚又有点魂不守舍,他关了店门,转到三黄鸡店里,开始他以为那个中年男人是顾客,但很快发现不是。他和林小禾说着上海话,他一句都听不懂。
他问看电视的林小米,他们在说什么?
林小米说,你来做什么?
陈志刚说,什么叫我来做什么!
林小禾看了看陈志刚,又看了看林小米,用上海话对上海男人说,他是我妹妹的男朋友。
上海男人说,你妹妹的男朋友?你妹妹怎么能有男朋友呢?
陈志刚听不懂上海话,但是听出里面的暖昧气息来了,他真想上去揍他,但他不是一个爱动手的人,他咬了咬牙,瞪着林小禾。
林小禾用上海话跟林小米说,你带陈志刚出去走走吧。
林小米对陈志刚说,我们出门走走吧。
陈志刚说,好。又看了看中年男人和林小禾,跟着林小米出了门。林小米觉得这样很不好,被左邻右舍地看着很不好,但又不好厚着脸皮当电灯泡。于是她像个小偷,从僻静的小巷子走。她一面在前头走,一面跟后面的陈志刚说,你回店里去吧。
陈志刚说,我为什么要回店里,是你让我跟你出来走走的。
林小米说,对不起。
陈志刚说,没有什么对不起的。他紧凑几步,一下子搂住了林小米的腰,吻上了她的嘴唇。林小米一面闪避着一面说,姐夫,你要做什么。
他很奇怪她喊他姐夫。姐夫怎么能对小姨子动手呢!他松开了她,或者说,他找到了一个台阶。他转身而去,嘴里嘀咕道,妈的,我什么时候成了你姐夫。她的嘴唇又软又甜,还像有一股淡淡的中药味。他吸了一口黑夜的气息,继续嘀咕:姐夫,什么姐夫,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