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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稼先的28年相思

有个姑娘在等他

1946年,18岁的许鹿希成了北京大学医学院的新鲜人,一身浓浓书卷气的她,一下子成了人们关注的焦点。许多人揣测,她上医学院,会不会是沾了父亲北京大学着名教授许德珩的光。

疑惑不久就冰释了。她的好学上进有目共睹,高难试题难倒一大片时,只有她,依然在高分线上独自坚挺。她的物理课成绩尤其好,正巧,物理课的助教是大不了她几岁的翩翩青年邓稼先。如此年轻,能成为北大物理系的助教兼任医学院物理的实习课教师,绝非等闲,况且又长得高大阳光帅气。

才子才女相遇,注定是要擦出火花的。物理实习课许鹿希总是去得早,走得迟。那些平时物理课上教授讲得太快、听不全的问题问邓稼先,他总能讲解得仔细又透彻。那带着磁性的男中音,讲起枯燥的物理来,竟如天籁般悦耳。实验室的仪器都很金贵,她不敢擅用,他便一步步教她。那个时代,大学不允许学生恋爱,他们虽然彼此心意相许,却都没有说出口。

不久,邓稼先通过了赴美研究生考试,于翌年秋进入美国印第安那州的普渡大学研究生院学习。不足两年他便修满学分并通过了博士论文答辩。此时的邓稼先年仅26岁,人称“娃娃博士”。邓稼先留美期间,这一坛爱情的酒,他们只在各自心间默默酝酿。

获得博士学位后的第九天,邓稼先谢绝了恩师和同校好友的挽留,毅然回国。再优越的条件,都阻挡不了他回家的脚步。百废待举的祖国需要他;有个姑娘,在等他。

1953年,许鹿希一毕业就和邓稼先结婚了。那年,她25岁,他29岁,一个是柔美聪颖的女大学生,一个是留学归来的青年才俊。这对学者伉俪,开始了令人艳羡的美好生活。

有他的冬天是暖的

两位工科高材生,过起日子来,却很文艺,生活浪漫而富有情趣。新婚那阵子,每到周末,邓稼先和许鹿希就带着食物骑上自行车到处玩。去得最多的,是复兴门外的公主坟,那里人迹罕至,稍显荒凉,他们独爱那份安静,尽享大自然的美妙和爱情的甜蜜。

冬天,他会自制冰鞋,带她去滑冰。他滑得极好,里八字,外八字,花样百出。在冰上,他牵着她的手,飞奔、旋转、跳跃,她尽情品尝着飞驰的快乐。有他,她的冬天是暖的,心是热乎乎的。

他尤其喜欢京戏,每每从剧院看完戏出来,一路散步回家,月光如水,他便捏着嗓子给她唱一出《苏三起解》,逗得她笑个不停。他们还常去颐和园划船,水波荡漾中,他用德、俄、英三种语言唱《欢乐颂》。他们的心间,他们的生活,就是一曲欢乐颂。

他们住在中关村的科学院宿合。许鹿希每天乘坐公共汽车上下班,最近的车站离家也有两站路。晚上,邓稼先总是骑着自行车到车站接她。春天,每次她从3l路公共汽车走下来,等待她的,除了不远处稻田里高一声低一声的蛙鸣,还有被路灯打上金色光晕的他。许多年后,她都忘不了那个场景,稻田、蛙鸣、披着光晕的他。

是否,生活太过美好也会让人心生不安。他说:“我们如果永远这样多好。”那时,他们的婚姻走过第五个年头,一儿一女两个花一样的孩子把生活点缀得花团锦簇,他们生命的背囊,盛放这一万八千多个日夜的锦绣。那时候,他们没有想到过,未来会有漫长的聚少离多的岁月,每当寒冷、孤单、疲累、忧愁,只能从那个生命背囊里,取一把锦绣,暖暖身,暖暖心。

1958年盛夏的一天,晚上,他比平时下班迟了一些。有月亮的晚上,他总会拉她出去走走,可那天,他早早就躺下了。却睡不着,黑暗中,他说,我要调动工作。她问,调哪里?他说,这不能说。去多久?这也不能说。那给我信箱号码我给你写信。这也不行。良久,他说,做好这件事,人生就有意义了,就是为它死了也值得。她想不出这是什么样的事,但她相信,一定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任务。我支持你。她的声音轻轻的,却坚定。

她知道,支持他,就意味着从此后,她要独力挑起养儿育女服侍双亲的重任,再不能天天夫唱妇随,不能时时琴瑟相谐。但,她绝没有想到,他这一去,就是二十八年。这一年她才30岁。

爱不曾停止

她也很难想象,对邓稼先本人而言,这一切意味着什么。他的一切都将上不告父母下不告妻儿,他没有个人的行踪,不能发表学术论文,不能公开做报告,不能出国,不能与朋友随便交往,工作成绩再大、功劳再大都将无人知晓。亲朋好友无从寻觅他的踪迹,妻子也不知道他的去向,甚至到死也只能默默地离开。

调动工作后的一年间,他变得行踪不定,常常一连好几天不回家,晚上又突然神秘出现,有时焦躁不安,彻夜难眠,却一言不发。许鹿希只能默默地递上一杯热茶,送上一个拥抱。一年后,他更不常回来,三年五载,偶尔回来一趟,也是匆匆忙忙,有时水都来不及喝上一口。那么匆忙,就不要回来了呀,可他,又多么渴望看一眼心爱的妻儿。

聚少离多的日子,爱却不曾停止。他的工资,都用来资助家庭困难的同事,给同事们打打牙祭,也都是他掏钱,有时,钱不够了,还管她要。她毫无怨言:“我的工资够我跟孩子生活了。”她说。比起精神上的需求,这些物质上的,根本算不了什么。饭,够裹腹就好;茶,能解渴便可。如果允许有奢求,那最好是:饭是你做的,茶是你斟的。

她有跟他长相厮守的机会,就是当他们单位的保健医生。但他不忍心她为他放弃自己的事业。他深知妻子对医学的热爱,祖国需要她这样的人才,她的专长可以造福更多的人。她应该实现比“妻子”更大的人生价值。

他对她的爱,她是能体会的。那一年,她做科研遇到瓶颈,急需一份外文资料来佐证,他不知从何得知,悄悄地利用休息时间,帮她找齐,工工整整翻译成中文,寄给她。她捧着这个沉甸甸的信封,流泪了。信封上没有任何有关他的信息,但她知道,知道他的挑灯夜战,他的柔情蜜意。这对现实版的牛郎织女,“一宵光景潜相忆,两地阴晴远不知”。没有归期,没有承诺。

直到1986年6月24日,许鹿希才知道,这二十八年,丈夫都做了些什么。这一天的《人民日报》《解放军报》在头版头条刊登了“两弹元勋——邓稼先”的长篇报道。报道介绍了邓稼先为了研制原子弹、氢弹等核武器,隐姓埋名,艰苦奋斗,谱写“精忠报国”新曲的感人事迹。他们的亲朋好友闻讯激动万分,许鹿希却泪如雨下。

邓稼先已生命垂危。

当年核实验失败时,他亲自去现场寻找残片而遭到的核辐射和长年的劳累,致使身体严重受损。回到家中的邓稼先,已是晚期直肠癌患者。越来越频繁的疼痛和出血,让他明白,自己已时日无多。颁奖会隆重而盛大,他没去,他想回家吃一顿家常饭。二十八年了,他真的想念家的味道。

许鹿希准备了甲鱼、芦笋等邓稼先爱吃的饭菜。菜做得精细,但他已经吃不下了。一家人强颜欢笑,那些精致的菜肴,吃在嘴里,尽是苦涩。

饭后,邓稼先想去走走。他去了自己在北京的办公楼、研究室,还去了办公楼对面他们常常去买东西的小卖部。之后,他们去了“八一湖”。那里的湖水、垂柳和石凳,记录着他们的美好时光。第二天,他又强撑着病体去天安门前看国旗。他看着她微笑:只有她最懂国旗对他的意义。

这是他最后的告别。

邓稼先没有时间伤感。他要写出今后十年核武器发展的建议书,思考核能源如何造福百姓。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留给妻子的,只有两句话,一句是“苦了你了”,另一句是“死而无憾”。

1986年7月29日,巨星陨落。

他走了,她却还要继续活下去。三十三年的夫妻,有二十八年,他们缺失在彼此的生命中。她想用余生,去寻回她缺失在他生活中的时间。她走他走过的路,靠近他那高深的核领域,一步一步,艰难攀登,一扇一扇的门,她耐心地叩开。几年后,她编辑了《邓稼先图片传略》,又整理出《邓稼先文集》。这是她对他最好的爱和纪念。如果岁月重来,她相信,她仍会说,我支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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