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间,下邳有座叫葛峄的山,山北边有个五六十户人家的庄子——宋庄。庄里有座大院子,院子的主人叫李官保,妻子叫韩淑贞。宋庄一庄人都姓宋,就他一家姓李。夫妻俩乐善好施,李官保又识文断字,庄上谁家有个大事小情,李官保都忙前忙后,全庄没人不夸他家的。这不,李官保娶儿媳妇,全庄上至八十,下至怀抱,凡是能来的都来了。
按习俗,新婚三天无大小,越闹越喜。今天是喜事的第三天,吃过早饭,庄上的几个毛头小子就到李家大门口喊开了:”开门喽!开门喽!太阳出来晒腚喽!新郎新娘再不出来开门,俺们可要进屋抱被喽!”怪了,几个小子喊了半天,李家一点动静也没有。真奇怪,新郎新娘害羞不敢出来,喜公喜婆也该出来开门吧。他们家又不是懒人家,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呢?等了半天,还是没人来开门,就有个叫二旦的小子说:”你们把我撮过墙头,俺进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几个小子把二旦撮上墙头,二旦翻过院墙,一会儿,就听二旦像被开水烫了似的大喊:”不得了啦,李叔全家都被人杀了!”打开大门,二旦连滚带爬跑了出来。几个人想进去看,一个大一点的小子说:”别进去,别动了现场!”几个人没敢再进去。二旦跑去喊地保,地保一听,脸都吓黄了。这还了得,这小山村祖辈多少代人了,还从没听说过杀人案呢,赶紧骑上毛驴到县衙报案。县衙刘县令一听山庄出了灭门案,赶紧带上衙役、仵作等人前来勘验。
宋庄离县城不远,过了河,一顿饭的工夫就到了。在地保的带领下,刘县令来到李家。进了大门一看,上房屋的房门洞开,有两行血脚印从堂屋出来,一行直奔大门口,另一行是奔向新房。奔大门口的脚印,几个毛头小子和地保都证明是二旦的,那奔新房的是谁的呢?
刘县令来到上房堂屋,看到家主李官保坐在太师椅上,胸口一片血迹,脚下也有血迹。李官保眼睁着,嘴半合,满脸惊疑,像是要问什么没问出来。身上衣服整齐,无任何打斗痕迹。刘县令又到了里间卧室。李官保妻子韩氏半倒在床上,两腿搭在床下,左手紧捂胸口,右手半握,食指直伸,胸前、床上都被鲜血浸透,也是眼睁着,脸上是又惊又疑的神色。卧室里没有任何拉扯打斗的痕迹,夫妇俩都是一刀毙命。家中东西没有被翻动的迹象,看样子凶手不是为财杀人。
紧接着刘县令又来到新房,推开门,一股血腥气直冲鼻孔。李官保的儿子李卫儒端坐在椅子上,脸上还有泪痕。右手紧紧握着插在胸口的刀把,左手紧握成拳,眼睛半闭,脸上神情悲愤,脚下一摊血迹还没干。看样子他是最后一个被杀的。刘县令又走进卧室,新娘王玉娘身穿大红吉服仰倒在床上,脖子上一道伤口,床上被上大片血迹,被褥整齐。看样子凶手也不是为了劫色。要说是仇杀,据地保和乡邻讲,李家人忠厚善良,乐善好施,从没与人发生过争吵,不可能是仇杀。
刘县令双眉紧锁,不停地来回踱步,猛然想起了一句话:”出了命案,莫重于仔细查验!”李卫儒是最后一个死的,疑点最多,刘县令又来到李卫儒尸身跟前,仔细查看,这下看出了疑点。李卫儒为何右手紧握刀把呢?凶手为何连杀三人又把刀留在李卫儒的胸口不拔出来,然后销毁凶器呢?为何那三人死时都是面露惊疑,好像不相信凶手会杀他们,只有李卫儒面露悲愤之色呢?刘县令走上前想从李卫儒右手中拔下刀来,可死者却把刀握得紧紧的,不用劲根本拔不下来。看来,这李卫儒不是他杀,而是自杀。因他是抱着必死之心,所以右手将刀狠命插进胸口,紧紧握住。
刘县令又将李卫儒左手紧握的拳头掰开,李卫儒的手心里竞有个小纸卷。刘县令展开一看,心中明白了大半:”原来是这么同事。”刘县令问地保:”本县问你,李官保一家是不是这里土生土长的人家?”
“回大老爷,李官保一家是二十多年前迁来此地的。”
“你可知他原家乡住址?”
“起先小人问了几次,李官保两口子不愿说,后来一次李官保喝多了酒,跟小人闲聊中说出他老家原是山东苍山地界李家庄的,离咱这好几百里地呢。”
“本县知道了。你带几个乡邻将他们一家四口的后事给料理了吧。”地保又惊又疑:”大老爷,这案子没破,凶手还没抓到,怎能草草就算了呢?”刘县令一摆手说:”十天后本县自会冉来此处,给你们一个明白的交代。”
刘县令到了县衙,吩咐文能、武超两个衙役,叫他们速到山东苍山地界去查访二十多年前李家庄李官保家中情况,限七天查清,快去快回。
第七天早上,文能、武超两衙役赶回来了。将山东所查之事一五一十详详细细禀告了刘县令。刘县令听后点点头说:”这就是了。”
第十天,刘县令和一千衙役又来到了宋庄,衙役鸣锣告知,让乡邻全都到地保家中听县太爷审理李家灭门案。全庄男女老少一听是李家灭门一案,没一个不来的。
刘县令看全庄人已到齐,坐在地保家临时设的公堂上,一拍桌案说:”杀害李家四口的凶手就是李官保的儿子——李卫儒!”刘县令话音未落,像在滚油锅里撒了把盐,乡邻们顿时就嚷嚷开了:”什么?是李卫儒杀了全家?这连三岁小孩也不信,李卫儒是个书生,平时最讲伦理、纲常和孝道,他怎么能杀自家亲人呢?””就是,俺看县太爷是想糊弄俺们山乡人呢!””啪!”刘县令又一拍桌案,提高声音说:”乡邻们,先听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
“这话还得从二十多年前说起。这事发生在山东苍山地界,苍山有个大李庄,庄上有家大财主,名叫李厚远,娶妻邱氏,生下一子,名叫李官保。在李官保十四岁那年,从外乡逃荒来了一对讨饭的母女俩,母亲已病得奄奄一息,小女儿十一二岁,又瘦又黄。李夫人看她母女可怜,就将她们收留家中。几个月后,那女孩的母亲死了,李家买了口棺材安葬了她,为报答李家,小女孩韩淑贞就臀在了李家当婢女。李夫人看淑贞身子单薄,没让淑贞干重活,而是让她天天陪伴少爷李官保到学堂伴读,给少爷端茶倒水什么的。”
一晃六七年过去了,人说闺女大了十八变,越变越好看。韩淑贞已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出落得脸似桃花,身若杨柳。这时就有很多人来到李家提亲,不是想纳妾,就是想说给儿子当媳妇。李夫人正多方给淑贞打听好人家。可李厚远却说什么也不愿意把淑贞嫁出去,他对夫人说:”你看咱们就官保一个儿子,太少了,我想纳淑贞为妾,再多生几个儿女,到老好膝下承欢。”邱氏不敢违背老爷的意思,就和族长说了,定了个三月初八的日子,给老爷和淑贞办喜事。
谁知少爷官保一听父亲要纳淑贞为妾,又吵义闹。淑贞不敢求老爷,就跪求李夫人说:”夫人,求你成全俺和少爷吧,俺和少爷已私结连理,肚里已有李家的骨肉了。”李夫人一听大喜说:”俺快要当奶奶了!”就赶紧和老爷商量,给儿子办喜
事。谁知老爷李厚远一听,脸都气绿了:”这两个不知死活的畜生,脸都给他们丢尽了,俺已跟族长说好了,怎么把话再拿回来重说,说爹又把妾让给儿子当媳妇?再说那个贱女子也不配给李家当正房媳妇,哼!她是想图占我李家产业,明天俺就找族长把他们治罪沉塘淹死,俺宁可断了香火,也不能让他们成亲。”
邱氏一看老爷发那么大的火,吓得再也没敢多说。夜到三更,看老爷睡熟了,偷偷起床收拾了个小包裹,蹑手蹑脚进了儿子的房门,流着泪对儿子说:”儿啊,你爹不容你跟淑贞成亲,趁天没亮,你快带淑贞逃吧,走得越远越好。天一亮,你爹就要找族长把你们沉塘了。”说完把包袱塞在儿子的怀里,又从手腕上抹下玉镯说:”包袱里是娘攒下的百多两私房银子,节省点够你们买房置地用了。这玉镯是娘的陪嫁,今后娘不在身边,儿若想娘,就多看它几眼吧!”
官保带着淑贞,洒泪和母亲拜别。因害怕爹爹发觉带人追来,出了家门紧跑慢赶,此时天已大亮,两人不敢停留,又雇了辆马车,一气又跑出两三百里,来到了下邳的宋家庄。两人看宋家庄依山傍水,地肥景美,就不再往前走了,就在宋家庄建房置地,安下了家。
刘县令看看鸦雀无声的乡民,清了清嗓子又说:”你们也许会说,这和李卫儒杀全家也挨不上啊,要知道凡事有果必有因。”说着,刘县令掏出了一张纸,举给众乡民看了看说:”这是那天在凶杀现场,我从李卫儒手中拿到的。”接着刘县令念给众乡邻听:
先杀我妻王玉娘,不该前去听上房。
又出疯言羞辱我,惹下杀身祸一桩。
再杀我父”大长兄”,败坏伦常乱亲情。
是父?是兄?两难论,为母玉镯丧性命。
三杀我母韩淑贞,不该与主定私盟,
若让外人知道了,有何面目对众生。
最后再杀我自己,天伦亲情全抛弃。
枉为人子杀父母,又为脸面杀娇妻。
天理伦理唯一死,满腹遗恨向谁提?
李卫儒绝笔
念完纸上的字,刘县令又接着说,那天看了李卫儒写的绝言,知道是李卫儒为了顾及脸面杀了全家。根据李卫儒所写,这其中必有隐情,就差文能、武超赶往山东打听,结果就是刚才讲的故事。原来,那夜新娘到院中端水给卫儒洗脚,忽听上房公公和婆婆正低声吵架,新娘子小孩心性,就到窗下偷听,原来是公公正怨婆婆不该私下把腕上的玉镯给了儿媳。只听公公说:”那镯子是娘留给俺的念想,你不跟俺说就给了儿媳,它戴在你手腕上,俺早晚都能看见,现你给了儿媳,俺要想娘,还能去扳儿媳手腕看不成?”又听婆婆说:”给都给了,又不能再要来,就知道成天想着你娘,要是当初俺给你爹当妾,不和你私逃出来,你也得照样喊我一声娘!”说着,又听婆婆”扑哧”一下笑了,公公再没吱声。
这本是二老的玩笑话,谁知王玉娘回房就把听到的跟卫儒说了,最后又取笑李卫儒:”你爹娘的事,俺可都知道了,还不知道你是这个爹的,还是你老爷爷的后呢。你娘要是真的跟你老爷爷怀的你,你还得喊你现在的爹一声大长兄呢。””啪!”没等玉娘说完,脸上已挨了卫儒一巴掌。玉娘新婚没过三天,挨了新郎的打,气得衣服也没脱,倒在床上哭去了。
李卫儒坐在那里,越想越气,他本一介书生,最看重的就是伦理、纲常和脸面。越想越觉得这事如果传出去,今后还怎么有脸见人。实在无法排解,恶向胆边生,起了杀人念。到伙房拿来办喜事用的剔骨刀,先搂脖子一刀杀死了已睡着的妻子,之后来到上房敲开房门。李官保还没睡,见是儿子,坐下刚想问什么事,李卫儒上去对准胸口一刀,又杀死了父亲,李官保临死也没哼出半声,不知为什么儿子要杀自己。里间屋韩淑贞一听外间有动静,想起来看看,还没来得及下床,就被儿子一刀杀死,韩氏挣扎着,手指儿子,不相信儿子能杀她!
李卫儒回到房中,觉得自己罪不可恕,也不愿独活,留下绝言,饮刀自尽。这就是李家被杀满门的原因经过。
李厚远、李卫儒口口声声讲的是人伦纲常,本县倒觉得他们全是为自己,李厚远为自己能娶到淑贞,生生逼走了亲生子,到老落得倚门盼子归。李卫儒为了脸面又杀了全家,这到底是为伦理还是为自己?说罢刘县令不禁仰天长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