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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小学堂成立三年以来,最紧张也最期待的日子。我们为少年二班的孩子,准备了一场结业式。
十一点钟,小学堂的大门推开了,家长们陆续进常阿寰突然跑到我身边,说:“老师!这个给你。”我反射性地往后退一步:“你又要吓我哦?”
上个星期,他交了一部手机给我,要我盯着屏幕上的摇椅,看它摇晃几次。
“没动啊1我说。“要专心啦,你要专心看啊,动啦动啦……”真的动了,我专心地数着,一次、两次、三次,突然,猝不及防地,一张丑陋斑驳的鬼脸, 占领整个屏幕。“蔼”我惊恐地大叫一声。
“吓到了!吓到了!哇哈哈哈1阿寰开心地大笑。
“可恶啊你1我转身要捶他。他跑开了,我拔脚去追,他只跑几步,就停下来,让我抓住,捶了几下。
阿寰的手放在背后,说有东西要给我,我当然提高警觉。他似有若无地笑了笑,拿出一张纸递给我,转身离开了。
那是他写给我、写给小学堂的一首歌。
阿寰会来小学堂,完全是受到弟弟阿宙的影响。阿宙的作文突飞猛进,在这里如鱼得水。阿寰看弟弟那么开心,主动要求,他也要来看看。这一看,就看了一年半,有时候他显得无精打采,有时候刻意搞笑,也看不出喜欢或不喜欢小学堂。阿寰和一般的孩子不一样,他的作文天马行空,创意无穷,却不见得符合正规作文的要求。然而,我常常在想,这世界若只有“规格化”的人,那该多么无趣啊!
那一次,我出了作文题目《××,是最重要的》。大家都写得很认真,有人说,“乐观”是最重要的;有人说,“自信”是最重要的;有人说,“爱”是最重要的。而阿寰说,“马桶”是最重要的。他写下了人在什么时候最需要马桶,需要马桶时找不到马桶,有多么痛苦。全篇都是笑点,老师们一边狂笑,一边摇头,不知如何是好。笑完之后,我认同了阿寰的创意,也认同了他的论点。但是,我告诉他,这么好的点子不能浪费啊,你应该再多说一点儿,我们可以跟马桶学到什么启示呢?一篇文章的深度就会出现了埃
不久之后,阿寰的妈妈告诉我,这一期课程结束,阿寰就要去美国念书了。是他自己要求的,他觉得到了美国,自己的特立独行,也许会被当成独特来欣赏。“到了那里,他也许才能有比较好的发展。”妈妈这样说。
我点点头,表示能够理解,但我不能解释心中何以那样忧伤。
“阿寰的文章都有歌词的味道,以后说不定会变成很棒的作词人哦。”我当着妈妈的面,肯定阿寰。妈妈感到诧异:“老师也发现了啊?他很喜欢写歌词的。”我对阿寰说:“你要不要写首歌送给我?送给小学堂?”他抬了抬下巴,很酷地朝我笑一下,未置可否。直到最后一堂课,他准备了这个礼物。
我在结业式开始时,念给全体家长与孩子听:
离开小学堂 这天/散发的不是离别的气味/我有这信念 会再见/说我很固执 无所谓/豪情不减 嬉笑当年
名为青春的潮水淹没了我/退潮后 沙滩上坐着湿透的我/看着小时候 向我挥舞着双手/但我还在 刻在心中的小学堂/还在
这不只是对小学堂的惜别,也是他自己与童年的告别埃与故乡告别,去那个遥远的异乡,铸造一个更好的自己。
在学生与家长的热烈掌声中,我请阿寰站起来打个招呼。我这才发现,他穿了件黑色T恤,胸前两个白色大字:“放肆”。
一直以来,放肆,都是被压抑的,从来不值得鼓励。但,如果我们深一层去体会“放肆”的内涵,或许就不那么戒慎恐惧了。这一次,阿寰向我们放肆了他的情感,让我明白,原来,在他的嬉笑与不在乎之下,隐藏着这样的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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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二班有个女孩,乖乖巧巧,上课时很专心,目不转睛地盯着老师看。可是,她只是盯着老师看,却不看课本,也不抄笔记,好像她是来看电影或舞台剧演出,而不是来上课的。听了我的描述,别的老师也在一旁观察,得出结论:“真的耶!只差一桶爆米花,就完全是看电影的感觉了。”于是,我们私下便昵称她为“爆米花女孩”。
下了课,我盯住她:“这次写作文,至少要用一个修辞技巧,一个就可以了。行吗?”她羞怯地笑着点点头。就这样,我们鼓励着她的想象,让她更大胆一些,更放肆一点儿。她的信心渐渐充满,常常奋笔疾书,欲罢不能,成了最迟交作文的那一个。因为,她想写得更多,写得更好,而她登上佳句榜的次数也愈来愈多。我们都看见在停机坪上的“爆米花女孩”号,已经腾空飞起了。
习惯压抑而不放肆的孩子,连作文都写不好,因为不敢想象,不敢创造。
因为放肆着想象力,她在描述吃辣鸡翅的味觉时,写下了这样的句子:“像是无数根针刮着你的全身,你的双脚会开始奔跑,努力想逃离这一切……你在地狱的入口边缘滚了大半天,你需要大量的时间再度活过来……”是的,这并不写实,这是夸张加上放肆之后的结果。而“爆米花女孩”终于借由放肆,获得了神奇的创作能力。
我也让孩子写过一些问答题,像“如果谋杀一个‘无辜’的人,可以解除全世界的饥荒,你愿意这样做吗?”绝大多数的孩子都认为“无辜”的那个人的生命也很珍贵,不应该谋杀。然而,其中有两个孩子,说明了不应该谋杀无辜者的种种理由之后,笔锋一转,写道:“全世界的饥荒,怎能坐视不管?谋杀一个‘无辜’的人,便可以解救全世界的饥荒,那么,我希望被谋杀的那个人,是我。”“如果是我,那,请动手吧。”我的红笔停在空中,整颗心被紧紧揪祝这一个女孩与这一个男孩,不过十四五岁。他们都是安静的孩子,很少发言或发笑,各方面的表现也不特别突出,并没有引人注意的企图,大概是在团体中挺容易被忽略的孩子。
可是,他们竟然愿意牺牲自己,为不认识的他人而牺牲,如此神圣伟大而诚挚笃定。在那沉静的循规蹈矩的身躯中,原来有着至高无上的放肆—把自己的一切都给出去,哪怕是最贵重的生命,在所不惜。
这样慷慨,无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