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的打工
(1)
那年,我十八岁,高中毕业,成绩不好,没考上大学。对于我们乡下高中出来的毕业生,没考上大学是正常的。那时,我们毕业班每年仅能考上几名大专生,好一点的上师大。我成绩一般,没考上大学我一点都不难过,但我的农民父母却不能接受。
听母亲讲,她年初曾到村头的观音庙帮我求过签,说我一定可以考上大学。“观音说的,难道会出错?”母亲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架势,好像我没考上大学,是招生学校的责任。
母亲不仅说,她还跑到学校,找班主任去帮我重新查过分数,如果可以的话,我相信母亲会希望把每一张卷子都摆在她面前一一浏览。班主任费了不少口舌,总算把母亲劝回家,他还建议母亲让我回去复读一年。那时候,我根本不想读书,成天想的就是如何出去打工。我年轻的心早已按捺不住,外面精彩的世界让我神往。
邻居奎子回来探望生病的奶奶时,我就整天往他家跑。奎子是我小学同学,初中没念完,他就偷偷跟着村里的打工人群外出了。这些年来,他每隔两个月都会往家里寄钱。我很羡慕他,也希望能和他一样出去打工。十八岁了,真不忍心看着父母每日早出晚归地操劳。家里还有一个已经上初中的弟弟,他比我聪明,是块读书的料,我希望自己以后能挣钱供他读书。
奎子知道我想跟他出去打工后,有些犹豫地说:“你真的不想读书啦?可别后悔哟!出门打工很艰苦的。”“我知道,你能吃的苦我也能吃。”我平静地回答他。见我这么说,奎子没再推诿,答应两天后让我跟他一起去福建泉州。
(2)
天刚露出鱼肚白时,在父母殷殷的叮嘱声中,我挥手告别了家人。汽车扬尘而去的刹那,我是亢奋的,内心里洋溢着燃烧的激情。这是十八年来,我第一次远行。
经过十几个小时的颠簸,汽车在傍晚进入泉州市区。当我睁开惺松的睡眼时,眼前是一片浮光跃金的海湾,海湾里搁浅着几艘古老的大船,还有数不尽的小船,虽然锈迹斑斑,但在晚霞的渲染下,却也闪烁着耀眼的光芒。车一转弯,迎面而来的是栉比鳞次的高楼。昏黄的街灯下,汽车、行人密匝匝地把街道挤得水泄不通,喧闹声、喇叭声不绝于耳。
第一次到泉州,我像刘姥姥进大观园,满眼惊奇,目不暇接。走出车站,眼前只有人和汽车,分不清东南西北了。我紧紧抓着奎子的衣角,怕一转身就走丢。
“热闹吧,城市就是不一样,车米车住,霓虹闪烁。”奎子说。
“嗯!怪不得人人都想出来打工。”我附和着说。
“城市是富人的天堂。这些天你可以先住我那,明早我出工后,你自己到市区看看,有没有招工的,如果找不到事干,可以先在我们工地做着,有合适的再找……”奎子一本正经地说。我忙点头,一脸感激,在这陌生的城市,奎子是我唯一的依靠。
我买了一张泉州市地图,在奎子上工后,一个人来到市区。我一边熟悉这个城市,一边找工作。奎子干活的工地离市区很远,而且在心底里我并不喜欢那个尘土飞扬的工地。坐在公交车上,随着车子的开开停停,我宛若一尾游荡在城市的鱼。
因为陌生吧,跑了三天,我居然连一份有用的招工信息都没有看到,颓然回到奎子住的工棚,仰面躺下,我疲惫得说不出话来,心里却盘算着先在工地做一段时间再说。口袋带的钱不多,而且还是父母卖了几只鸡还有两大筐莲藕所得,我不能随便花掉。奎子说了,工地的工资不是很高,但每个月可以结一次,相比其他地方还算不错了。
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奎子时,他一口答应马上带我去找工头相叔。因为农忙时期,工地缺人,相叔看了看我的个头,爽快地答应了,还因为我上过高中,他特别照顾我去仓库管理材料。
(3)
第二天,我就和奎子一起上工了。奎子是泥水工,很辛苦,他每天都得戴着安全帽站在高高的脚手架上砌砖。别看奎子年纪不大,但已经出师两年,完全可以独立了。初秋的太阳依旧炙热,火似的烤出股股热浪。
材料库在工地的最左边工棚里,很宽敞也很杂乱,里面堆放着各类型号的钢筋、推车,还有叠豆腐干似的大堆水泥。材料库原来是相叔的弟弟在管,我接手后,想当面和他一起把物品点清楚。找过他几次,他却一次次推说没时间。我估计这里面可能有问题,于是在相叔来巡察工地时,我和他说起了这件事。相叔思忖片刻,让我着手把物品先清点一下,傍晚把单据交给他。
晌午时分,相叔的弟弟骑着摩托车从外面回来,看我忙着清点物品,有些恼怒地骂:“谁让你清点的?你是不是吃饱了撑的?”我没理他,从他慌乱的眼神中,我更肯定了自己的想法。初来乍到,我可不想替人背黑锅,这材料库一定得清点,要不,我宁愿到脚手架上挑砖块。见我没理他,相叔的弟弟怒气冲冲地跑进来,使劲地推了我一把。我没防备,一个趔趄,一头撞到推车手把,额头上碰出了血。“你干嘛?”我叫嚷起来。年轻气盛的我站起来后,也趁他不备一下把他掀翻在地。
工友们跑进来拉开我们时,我和相叔的弟弟都挂了彩。我额头上的血流了一脸,他可能是后脑勺出血,浑身血迹斑斑。我清点出来的单据早被他撕烂。奎子从高高的脚手架上下来时,我已经在相叔的办公室。
“我猜想这材料库可能有问题,想盘点清楚,他百般推诿阻拦,刚才见我已经在清点,他就进来打我……”我如实说。相叔的弟弟耷拉着脑袋,手捂着伤口,一直没说话。我瞥了一眼相叔,他一脸凝重,抽着闷烟。我突然想到他们是亲兄弟,想到了他的为难,于是说:“我想,我还是走吧!那材料库你们自己清点一下。”我留了台阶给相叔下。聪明的他一下就明白,没有挽留我,只是算足了一个月的工资给我,让我休息几天再去找其他工作。
我没有给奎子作太多的解释,心想:人要脸树要皮,相叔兄弟会懂的。从他凝视我的目光中我已经读懂了他的感激。休息的几天,我天天一个人跑市区,在伤口愈合前,我幸运地在园中园酒店找了份服务生的工作。我想我应该自己独立,既然出门打工就得自己面对。
只和奎子一个人告别,我就离开了仅待了十二天的工地。望着高高的脚手架,我默默离开,心里没有喜悦也没有忧伤。
(4)
酒店的制度很严,开始的半个月里,我每天和一群新招聘的服务生一起练习托盘、微笑、走路,很无趣的几个动作一直重复。对着镜子微笑,笑得脸部肌肉都抽搐;托盘更累,开始几天,手腕酸得不能端碗吃饭。
正式上岗后,倒也游刃有余。还别说,真得感谢那半个月的强化训练,站姿、坐相、走路颇有几分专业人员的味道。穿上西裤、皮鞋,套上白衬衫,打上领结,再配上那套绛紫色的马夹,连我自己都感觉有几分帅气了。
在酒店当了几个月的服务生,新鲜感过后我渐渐地有些厌烦,也感觉累。成天都得站着,端盘、送菜、倒酒,还得给客人报以春天般温暖的微笑。
有一天晚上,餐厅里来了一群人,正眼一瞧就知道不是什么好货色。他们进了餐厅,一坐下来就吆三喝四,霸道得很。一个新来的女服务生见这阵势,心里惶恐,走出去的脚步又收回来,她轻轻地碰碰我,让我帮她去招呼这群人。
我看了看她悚然不安的眼神,笑着点点头,拿着点菜夹径直走向他们。
“各位老板,你们好!需要来些什么菜?”我尽量地让自己微笑再微笑,声音亲切些再亲切些,说话的同时把点菜夹展开在他们眼前。
“去去去,叫你们老板来。”其中一个刀疤脸叱喝道。
“老板不在,让我为你们服务吧,请问你们需要些什么,我马上给你们上。”我耐着性子,和气地询问他们。
“还不滚蛋,唧唧歪歪的,叫你们老板来!”另一个黑瘦,长得有几分像猴子的年轻人一手推开我,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骂咧咧。
我没想到他会用力推我,加上大理石地板滑,一个趔趄,我撞到了另一张桌子,桌子上摆放的碗筷摔得满地狼藉。
我呆呆地望着他们,气愤不已,脚却禁不住在打颤,脸上一片苍白。
“你们干吗?”餐厅角落的一桌,突然站起来一个人,他边说边走过来,目光凛然地盯着长得像猴子的年轻人。
“没干什么,吃饭、喝酒。”刀疤脸懒洋洋地说。
我抬头一看,原来是以前工地上的相叔,他朝我点了点头。
“大家都是来吃饭的,你们这样不是影响食欲么?”相叔淡淡地说,目光犀利地在厅堂环视一周。
可能是慑服于相叔的气势,也可能是另有原因。猴子附在刀疤脸耳边嘀咕,才一会儿,刀疤脸就扭过头,恭恭敬敬地朝相叔抱拳说:“多有得罪了!相叔。”说着,带着一帮人灰溜溜地离开了。
我感激地朝相叔示意,感谢他帮我化解了今天的矛盾。但对于他的身份,我很好奇。他是什么人呢?为什么那个刀疤脸会对他恭恭敬敬?和相叔坐在一桌的人在他离开位置时,都已经站起来了。见事情平静解决,又都回到位置,说:“没事没事,我们继续喝酒。”
相叔转过身,挥手把我叫了过去。那群人迅速挪出一个位置,让我坐下。“相叔,我还在上班,不能坐在这,让我为你们服务吧。”我推脱道。
我之前怎么没发现相叔在这吃饭呢?无论怎么说,他是我出来打工的第一个老板,虽然只在他手下干了十二天,但他待我不薄。
我认真服务,周到而热情。一桌人吃得开心,喝得痛快。虽然几次,相叔都要我坐下一起吃,但我都婉言谢绝了。
“你小子挺有出息的,我没想到你会在这。”临离开时,相叔拍了拍我的肩膀。
(5)
那天晚上的事情,过去了,我也就忘记了。
可是有一天晚上,相叔竟和奎子一起来找我。我纳闷了。奎子说,相叔的妹妹新开了一家酒店,正想找一个大堂经理,他想请我去。
我奇怪地望着相叔,不置可否。相叔微笑着点头,说:“你愿意去吗?”我突然想起他的弟弟,说:“不大好吧,你弟弟不会欢迎我的。”“呵呵,你还记得那臭小子,没事,这是我妹妹的酒店,和他无关。前几天我妹妹问我有没有适合的人选当酒店大堂经理时,我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你。”
“为什么是我?”我好奇地反问。
“你做事很认真,有原则,而且待人不亢不卑,是做大堂经理的最佳人选。”相叔说。从他的眸光中,我看到了真诚的邀请,于是想了想,说:“那要给我一点时间,我得先跟老板说说,辞去这边的工作再过去。”
相叔肯定地点点头。他离开后,奎子留下来陪我聊聊。有段时间没和奎子在一起了,我们有说不完的话。奎子说:“小杰,相叔很欣赏你,好好干,你比我有出息。”我微笑,很感激奎子把我带出来。
奎子后来还告诉我,相叔把他弟弟开除了。那次我离开后,相叔亲自清点了材料库,真是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他弟弟居然背着相叔偷卖了不少钢材和水泥。相叔当时很后悔让你走,他说你办事他放心。
我的脑子里却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于是问他:“相叔是不是什么帮派的老大?”我顺便把上次小混混来酒店闹事的经过告诉他。
奎子说:“我也不知道,但相叔是泉州本地人,在这里很有威望,应该没有什么他摆不平的事吧。”
管它的,这些事情都和我无关。既然相叔相信我,请我过去在她妹妹的酒店当经理,我就好好干,做好自己分内的事。
(6)
后来的事情,发生得突然,连我自己都始料不及,有点像电影里的“天降大喜”。
在我向酒店递交辞呈那天中午,我原本想做好最后一天的工作,第二天就去相叔妹妹的酒店,可我突然接到了父亲从老家打来的电话。他告诉我一个喜讯——一所中专学校录取了我,离报名时间还有半个月,他要我赶快回去准备准备。
我记得我报志愿时,确实填报过中专,因为想着自己根本不可能考上大学,所以填了几所中专学校。
那时离我出门打工已经有两个月时间了,我没想到,居然会有一纸通知书寄给我,让我继续读书。虽然只是一所普通中专,但我还是充满喜悦。能继续读书,谁会愿意去打工呢?
我匆匆打点好行囊,当天下午就跑去找相叔。在工地,我遇见了奎子,他说相叔不在。我把我的喜讯告诉了奎子。奎子一定要请我喝酒,他说要好好为我庆贺一下。
我们推杯换盏,喝得很开心。我一再感谢奎子在出门打工这段日子里对我的帮助和照顾。他笑着说:“谢什么呢,都是同学。”
第二天上午,我还是没有等到相叔,但我等不及了,只好给他留下一封信。我说明了我离开的原因,并且感谢他在这个陌生城市里给予过我的帮助和他曾经对我的认可,我会谨记在心里,以后也会这样做。
离开泉州时,我无限深情地回望着这个繁华的港口城市。汽车在飞速地行驶,上高速路时,我再一次看见了那片蔚蓝的海湾,晌午的阳光下,浮光跃金,鸥鸟翻飞。
泉州城,那片蔚蓝的海,还有打工途中遇见的人与事都留在了我的记忆中,怀想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