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我就对一双鞋子充满了敬畏和惧怕——那是父亲曾经穿过的一双鞋子,是一双破旧得不能再破旧的牛皮靴子,生硬的鞋帮上几个破洞似诉说着它沧桑的历史。
我和这双鞋子之间还发生过不少故事。
五岁那年,有一天,父母不在家,我跟邻居家的小伙伴玩划船的游戏,顺手从阳台上拽下父亲正晾晒的破牛皮靴子当船,从房间里一直“划”到院子里,又从院子里“划”到院子外。天黑了,我们又玩起了其他游戏。回家时,我竟然忘记提回父亲那双旧鞋子。
夜深了,父亲下班回来,不见了他“心爱”的鞋子,大发雷霆,并立即发动全家人去寻找。最后,经过一番折腾,是母亲在离家不远的一棵大树下发现了它。望着父亲严峻的目光和那双破旧不堪的鞋子,我委屈的泪水“扑簌、扑簌”地落下来——难道,在父亲的眼里,我竟然比不上一双破旧的鞋子?父亲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他走到我身边,温柔地抚摸了一下我的头发,嘴唇嗫嚅了几下,想说什么,但最终一句话也没说。
九岁那年,出于好奇,我跟邻居家几个调皮孩子到郊区的一家果园里摘了几只苹果,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偷”东西。后来,这件事不知怎么被父亲知道了。那一天,我被父亲连拖带拽地来到院子里,父亲勒令我跪下,并转身回到屋子里。一会儿,父亲拎着他那双破旧的大皮鞋出来照着我的屁股就是一顿狠揍。父亲边揍边嘟囔着:“偷东西是一件非常可耻的事情!我用这双皮鞋揍你,就是要让你永远记住这句话!”
父亲下手非常重,我的屁股被坚硬的鞋跟子打得生疼。可是,在父亲“噼里啪啦”的凌厉“攻势”下,我却始终在寻思一个问题:难道,用其他东西揍就不能长记性了吗?父亲何必要舍近求远专门“请”出他那双大皮靴呢?
那几天,我心头始终围绕着这样一个疑问。后来,实在搞不清楚,我便悄悄地问起母亲,母亲听了我的话,目光迟疑了一下,淡淡地说:“其实,那双鞋,对你父亲有着特殊的意义。”但是,有着怎样特殊的意义,母亲没有说,我也没有再问。
年龄稍长一些后,父亲再也没有用破皮鞋对我施过“家法”,它在我记忆中的影子也渐渐模糊起来。
再次见到它,是父亲咽气的那一天。74岁的父亲终于没能抵抗住接连几场重病的侵袭,要走完他人生的最后一个午后了。那一天,父亲在弥留之际,费力地指着床下。母亲领会父亲的意思,从床下掏出一个纸箱子,又从纸箱子里掏出一双破旧的牛皮靴子——是那双久违的破牛皮鞋!原来,这么多年来,父亲一直珍藏着它!看到皮鞋的那一刻,父亲的目光十分复杂,接着,一行热泪从他脸颊上流下来。
给父亲入殓的那一天,按照父亲的遗愿,母亲在父亲的坟头亲手烧掉了那双旧皮鞋——至此,那双鞋子跟随父亲彻底走完了在我看来“神秘”的一生。
父亲后事操办完毕的那个晚上,我试探地问起母亲那双鞋子的秘密,母亲笑了笑说:“其实,那双皮鞋始终是你父亲心中的一个结。说起来,你能有今天,是被那双皮鞋养活的。”
原来,在上世纪60年代,全国大旱,庄稼颗粒无收,很多人被饿死。那时,我父亲是一家粮仓的保管员,我也才仅仅一岁左右。看着我饿得奄奄一息的样子,父亲想了个“歪门”,他不知从哪里捡来一双破皮鞋。从此以后,父亲天天穿着那双鞋子上班。鞋子上有个洞,粮食很容易钻进鞋子里。我便有了赖以生存的“口粮”。可是,在那样一个思想纯正的年代里,“挖社会主义墙角”毕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虽然父亲的行为没被发现,但是,父亲仍旧陷入整日自责和内疚之中。后来,等生活好点以后,父亲就把那双鞋子珍藏起来,他发誓一定要铭记这双鞋子的救命之恩,一定要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来洗刷自己犯下的不可饶恕的罪恶。
从此以后,父亲一直在默默地行善积德,资助乡邻,为灾区捐款,甚至一次次地到献血站义务献血,这都是源于父亲受到的良心谴责……
“你父亲和旧皮鞋,就这样爱恨交加地相伴了一生!”说到这里,母亲泣不成声,而我,在解开了心中那个纠结了三十多年的疑问后,心头也泛起了酸酸的、苦涩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