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很大,江湖很小。江湖孤单,江湖温暖。我看见一个17岁的少年在江湖起起伏伏的风浪里,升起他落满风尘的帆,背后是小小航船走过的曲线,远处是生命苍凉的背景,苦涩与幸福交织着,荡起层层涟漪,他一点一点,驶向人生的彼岸深处。
他是我外甥,今年17岁。见到他,你不会相信,年少的他额头上已经有了三道很深的皱纹(那是因为经常忧愁习惯于皱眉头造成的),他的手粗糙得如同寒冬腊月里被冻坏的萝卜,他的掌心里结满了一个个生铁一样的老茧。
盐城:俯向面板的
单薄身影
14岁那年,由于厌学,他经常逃课。后来,他被社会上一些不思上进的人欺骗,背着家人偷偷从青海乐都跑到江苏盐城的一家拉面馆打工。
那年秋天,在南通工作的我不放心在邻市盐城打工的他,一个周末我给他买了两套衣服,带了一些零食和水果赶到盐城去看他。
到了盐城的那家小面馆,一进屋,我看到他的衣服上落满了面粉,个头矮小的他踩着一个小板凳,踮着脚尖,身子俯在面板上用力揉面,额头上全是汗,揉面时面颊的血管随着揉面动作,蚯蚓一样一收一缩迅速窜动。
见到我,他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用手抹了一下脸上的汗,手上的面粉抹在脸上,样子像戏剧中的脸谱。他说:“舅舅,你坐下歇歇,我快学会拉面手艺了,我给你拉一碗面。”说完,他麻利地从山一样堆在案板上的大面团上揪出一团面,准备拉面。
我说:“不用了,我喝口水就行。”他说:“你大老远来看我,吃碗面是应该的。”然后对躺在藤椅上翘着二郎腿喝茶、算账的老板说:“老板,我舅舅来了,我给他下碗面,钱从我的工资里扣。”老板皱了皱眉头,吞吞吐吐地说了声:“那—好—吧。”看得出精明的回民老板有些不愉快。我拦住了他,说:“真不用了,晚上盐城的几个文友请我吃饭,我带你一起去吃火锅。”
他请了假,和我一起去会朋友。路上我问他:“老板对你怎么样?”他说:“不好,我忍几年,把手艺真正学到家了我就不怕他了。”我又问:“怎么不好?”他说:“他家年纪比我大的小孩晚上八点就早早睡觉了,而我要揉面、洗锅、洗碗,一直要干到夜里十一二点。第二天早上还要早早起来,把面揉好。他家的孩子,睡到十点钟才起床。”
都是同龄的孩子,这样的反差,让人真替他担心,长期下去,他单薄的身体能吃得消吗?他的话,让我很揪心。我说:“我给你钱,你不要干了,还是早点回家去读书。”他低下了头。
那段时间,我一星期给他打一次电话,他没有手机,我就打老板的手机。我回到南通不到一星期,打电话给他们老板时,老板一脸怒气地说:“你外甥不听话,没打一声招呼,悄悄走了。我还向你找人呢。你来后不久,他就悄悄走了,是不是你们串通把他带走了?”回民老板的质问让我很愤怒。
我愣住了,14岁的他涉世不深,如果被人骗了怎么办?我赶紧给大姐家打电话,大姐说,他在火车上,快到家了。
他到家后给我来电话说,他一个人从盐城坐火车到兰州,在火车上没有钱,也没有吃的,三个好心的女乘务员看他可怜,给了他30块钱,还给他买了方便面。到兰州后乘务员把他送到了车站收容所。
最后大姐夫从乐都赶到兰州把他接回了家,我听姐夫说:“一路上他一直在感谢好心的阿姨,阿姨给他留了电话,让他到家后报个平安。到家后他就给她们打了电话,表示感谢,还邀请她们到乐都玩。他还说,等自己长大了还要专门去感谢那些好心的阿姨。”
一个14岁的少年,在陌生的城市,身无分文,坐近2000多公里的火车回家,这对南方优越家庭的孩子来说绝对是天方夜谭。可是他做到了,漂泊的生活已经让他学会了自立。
他把俯向面板的身影留给了一个陌生的城市,也把感恩的心嵌进了年少的心灵。
上海:高楼大厦间
穿梭如蚁的身影
今年过了年,他又跟着村里的人到了珠海,在一家拉面馆干了两个月,由于老板对他不好,他又一个人坐火车硬座投奔在上海的老乡。后来听他说,在珠海的时候,他白白干了两个月,临走时老板连车费也没有给他。幸好他到珠海之前,大姐给了他以备不测的生活费,他一直藏在贴身的地方,靠着这些不多的钱,他解决了到上海的车费。
进入盛夏,南方的天很热,气温达到35度。有一天他给我来电话:“舅舅,你们办公室有空调吧,我们干活的地方没有空调,住的地方也没有风扇,晚上热得睡不着觉,汗常常把衣服都湿透了。”我问:“你今天干了些啥,你自己买个风扇啊。”他说:“今天在一个高楼上架广告牌。吊在高楼上,我都不敢往下看。买个风扇要几十块钱,我有点舍不得。”
我说:“你一定要注意安全,你一个人在外面,没有人照顾,要自己照顾好自己。”
我为他担心起来,脑子里浮现出这样的情景:他爬在大上海耀人的玻璃幕墙上,一根绳子紧紧地系在他身上,他一点一点地从几十层的高楼下降,炽热的太阳照在他身上,汗水湿透了他廉价的衣服。他没有毛巾,只能用手臂抹一把脸上的汗,然后,手脚麻利地将一个个螺丝拧进广告牌的孔里……
强光灼得皮肤生痛,没有人会递给他一杯水解渴,也没有人会递给他一块干净的毛巾,更不会有人为他打一把遮阳伞。他将自己蚂蚁一样卑微的身影投在大上海华丽的高楼大厦里,他年少的内心深处涌动着多少孤单、酸涩啊,而这一切,在那个繁华而又陌生的城市是没有人会理解、分担的。
想到这些,我的鼻子发酸,这就是我的外甥啊,一个17岁背井离乡的少年,一个即将历练成为一个汉子的西部少年。
在频繁的电话里,他给我讲起了在上海认识的安徽师傅的故事。
“有时候我到外面干活,没有及时赶回住所,师傅就发信息叫我赶紧回来。师傅不识字,不会发信息。师傅找我有事的时候就请人给代发。有一次我们几个伙伴下了班就去逛外滩。逛得兴头正起,我收到师傅的一个信息,信息是一个招手的表情符号。看到信息,我立即准备往回赶。伙伴们看到这个信息就问我,一个破信息就让你回家,这哪有逛街开心啊!他们责怪我不够意思。他们不知道我和师傅有个约定,师傅发招手的表情符号,意思是让我赶紧回家。
“师傅也是农村里出来的,对我可好了,他经常给我洗衣服,有时候还给我洗澡搓背。我也趁师傅没空的时候给他洗衣服,带小孩。”
萍水相逢的师傅,把他当做小弟弟看待,这多少温暖着这个为了生活在繁华都市孤单打拼的少年,也温暖着远方的我和家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