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县高中,老家沸腾了。开学那天,金顺叔放了三挂鞭炮,爹兴高采烈地把我送到了学校。
不久,学校放假,我从县城一路走回家。还没走到村口,爹便迎了过来,说他这些天每天都在村口等我,还兴冲冲地接过我肩上的书包。
我跟在爹身后刚走了几步,爹突然在村口那棵老槐树前停了下来。原来,树上有一张新贴的黄纸,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几行字: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光。
原来是首君子诗。其实,君子诗并不是什么诗,而是农村的一种风俗,谁家的孩子生病了,大人就在纸上写上这几句话,贴在树上,让过路人读一读,以此希望孩子的病能尽快好起来。许多年来,大家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方式,尤其是老辈人,碰上了一定会认认真真地念上三遍。
爹不识字,不知道树上贴的是什么,便回头看了看我:“娃,那是啥?”
我说:“君子诗。”
“那得念!”像往常一样,爹端端正正地站在大槐树前,嘟嘟囔囔“念”了三遍,念过之后,见我没动,不由一愣,“娃,你咋不念君子诗?”
“诗?”我咧了咧嘴说,“爹,其实这就是顺口溜儿。”
爹微微皱起了眉头:“别管是啥,快念吧!”
我争辩道:“爹,孩子有病应该去医院,要是念顺口溜儿病就能自己好,那还要医院干什么呀?我看你们这是搞封建迷信……”
爹忙打断我的话:“你少给我扣大帽子!”
我把脖子一梗,大声说:“我没扣大帽子,这个道理连小学生都懂。”
爹也提高了嗓门,吼了起来:“我供你上学念书,识文断字,不是让你装大爷回来教训人的,这诗就这么几句话,念三遍会累着你?”
我没想到爹会因为一首君子诗和我发火,一时间不知所措。
这时,村里有不少人被爹的吼声喊了出来,金顺叔最先走过来,问爹发生了什么事,犯得着跟孩子这么大吵大嚷。爹气呼呼地指着我说:“这狗娃子不愿念君子诗!”
金顺叔似乎不信:“不会吧,孩子识文断字,能这么不通情理吗?”
看着金顺叔和众人疑惑的目光,我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走到大树前,极不情愿地念起“君子诗”来。
“识文断字的孩子念得就是好。”众人见我念完了,纷纷转身回了自己的家。
可爹还是怒气未消,不依不饶:“你是不是觉得到城里念大书了,村里搁不下你了,开始和你爹娘乡亲拿架子了?我告诉你,我不稀罕你那套,你那张脸还比不上这张黄纸值钱!”
一见爹没完没了,我的气也上来了:“行了行了,这破顺口溜比我金贵,比我脸面值钱,它是诗,是好诗、神诗、圣诗,行了吧!”我边说边气呼呼地用拳头捶那张纸,谁知一用力,那纸竟然破了。
“你!”爹一挥手,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了我的脸上,“回家给我重写一张!”
在爹的强迫下,我重写了一张君子诗贴在了大树上。可爹还不肯罢休,撵着我去找写君子诗的那家人,让我当面向人家赔礼道歉。我怎么好意思去找人家道歉,走到半路,就决定背着爹先回学校,不去道歉。我借着月光一路小跑回了学校,因为赶夜路受了风寒,回到学校我就病倒了。正当我躺在床上痛苦不堪的时候,金顺叔来了。他是来县城办事儿,顺路来看看我。一见我病了,他大吃一惊,急忙为我买了药,又匆匆赶回村给我爹送信。
天刚蒙蒙亮,爹便气喘吁吁地敲开了我寝室的门:“娃,咋生病了?”说着话,就走过来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头。
我把身子别转过去,背对着爹。
“娃,”爹几乎是用央求的语气说,“是因为爹打你了?爹是个大老粗,别跟爹一般见识!走,爹领你看病去!”
“爹!”这时,我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到了医院一检查,医生说不是什么大病,休息休息就好,还给我开了药。我看看爹,小声说:“爹,既然没啥大事儿,就不用买药了,咱们回去吧。”
“娃,别多想,爹带钱来了!”说着,爹从怀里取出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慢慢打开,里面是一大叠纸币:一毛、两毛、五毛、一块、两块、五块,最大的面额是十块。
“爹,你这是攒了多长时间的……”我鼻子一酸。
“这不是爹攒的,昨天晚上爹知道你病了,可手里没钱。乡亲们知道了,都去咱家了,这些钱都是大伙儿凑的!”
我愣住了,呆呆地看着那些零零碎碎的小额纸币,脑子一片空白,
只听爹说:“娃,村里谁家有事儿,老少爷们儿都当成自家人一样,都去帮忙,从不图啥回报。那君子诗,其实大伙儿都知道它不起啥作用,可千百年的传统了,大伙儿一念,就觉得全村人都站在自个儿的身后,心里有底呀。那不是迷信,念几句,最起码帮人家鼓鼓劲儿了!你识文断字,动动口就能为老少爷们儿做点事儿,可你却不做,你还算是君子吗?”
我羞愧万分:“爹,你别说了,我知道错了。”
“知道了就好,那就好好养病,等身体好了,回去向乡亲们道个谢。”爹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因为治得还算及时,我的病很快就好了,正赶上周末,我就和爹一起步行回村。
当我们到村口时,已经是掌灯时分。突然,爹拉住我,用手一指,只见大树前聚集了一大群人,并且传来读君子诗的声音。
“是不是谁家的孩子病了?爹,我也去念念君子诗。”见众人读完纷纷散去,我几步走到大槐树前。
“不用念了!”金顺叔突然出现在我们身后。
“金顺,咋不让娃念?是不是大伙还生他的气?”
“不是,”金顺叔看着爹摇了摇头,“大哥,其实这君子诗是大伙给娃贴的。”
我大吃一惊:“给我贴的?”
金顺叔点点头说:“你爹连夜去了县里后,大伙儿都说虽然你上了高中,可在他们心里,你还是个孩子。大伙儿又不能都去看你,所以就给你贴了君子诗。读了这诗,我们大家就像亲自去看了你一样!这几天你爹也没回来,大伙儿有点儿急,就决定今天晚上再来这树下念三遍诗,想盼你早点儿好起来。”
我哽咽着说道:“金顺叔,我……”
“娃,”爹看着我,“看见没?君子诗是大伙儿盼病人好的念头,是大伙儿的心意。”
我一下子明白了:“金顺叔,我爹说得对,我真的不是君子,我的书真是白念了。”
“不,娃,还是多念书好,多念书就能有更大的本事,能为别人做更多更大的好事,那才是真正的君子!我相信我娃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君子!”爹看着我,目光里充满了期盼与信任。
“对,肯定能!”金顺叔点着头说。
我坚定地点点头,眼前又浮现出那一张张朴实的面孔,仿佛又听见那有些杂乱却又令人感动的声音:“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