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存根是盘石村的老主任。刘主任在去年秋里的选举中下了台,下了台他的故事却传开了。刘主任的故事比牛毛多,今儿个,挑最近的说一个吧。
提起刘主任调解的故事,得先说清盘石村南,早先砖场那儿的撂荒地。其实那块地,也没啥说的,就是半边高,半边低;低的半边像坑,高的半边像戏台子。
有一天,乡建所几个人,操水平仪立标杆,在那块撂荒地,给王得才王得利两兄弟划庄基地。负责人老马刚说了声:收工,王家兄弟就来了,指着老马说:马所长,你真的给我们划到这儿了吗?老马瞅了王得才,又盯了王得利,反问道:咋,划的这不是庄基地?点着一支烟,抽了一口又说:这庄基地,一分为二,都四四方方,是离公路太远,还是风水不好?实话给你们讲吧,我们是严格按照规划,兼顾了眼前利益和长远利益,才划给你们的。
王家老二点根烟说:按规划标高建房,我这块地太高,要起一米厚的土呢。
王家老大点烟抽着说:按标高给我划的低洼地,要往高垫一米厚的土呢。
老马在王家兄弟脸上扫视了说:这怪谁,怪早先办砖场,取土取出了坑,砖场垮了,留下落差,弄得一高一低,不平。
王老大说:我又没办砖场。
王老二说:砖场留的麻烦,不能叫别个扛。
老马说:这还不简单!把高处的土起了,往低洼处一填,不就平了么,亏你俩是亲兄弟呢,连这脑筋都没有。一挥手甩了烟头,对手下人说:咱撤。
乡建所的人走了,王家兄弟站那儿,谁也不盯谁,却都傻了眼。
村头大槐树下,槐花开得正繁,村民扎成堆儿,七嘴八舌头议论开了。
马所长只知道老话说:瓦连瓦成房,砖连砖成墙,他哪了解王家兄弟结下的陈年老账呢?
不是么,老太婆一去世,王家兄弟就撕破脸,一个天上下锥子,一个地上拿针接,一争两丑,硬是把老房拆的松木大梁一锯两断,结下仇恨了。
怪道盘石村人喜说一句话:争啥哩,得是学王家兄弟,锯祖上老房的大梁呀!
弓是弯的,理是端的,得村委会出面调解呢。
一个是,强按牛头不饮水,一个是,折断鸭腿不孵鸡,满嘴歪歪理,硬得像石头,就是刘存根刘主任出面,也难免碰钉子哩。
村民们等着看戏哩。等来等去,却不见刘主任出场。时间一长淡忘了,这一天,刘主任在村委办公室,却叫来赵会计,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说赵会计,这王家兄弟俩,批了房基地,一个起的土没处倒,一个垫的土没处取,盖楼的事搁下来了,一拖一个月,这们拖下去,不是个事吗?
赵会计应合着:谁说不是呢,批了房基地不按时修,长期闲置的,轻则乡上要罚款,重则要收回审批手续呢,村邻都为他们着急呢。可皇帝不急急太监,任你说我劝,把嘴皮磨烂,这两头犟牛呀,就是不回头,把人给难住了。
刘主任说:王家兄弟的事尽管麻缠难弄,可不能再拖了,不光是他们修房,事关全村树文明新风的大事呢,咱得出面调解。
赵会计说:是得出面调解。听话听音,怕难题落他头上,唤哟一声,捶了捶腰。
刘主任说:天凭日月,人凭良心,只要下功夫,我就不相信,世上真有解不开的疙瘩。心想自已干不了几年了,有心锻练他。
赵会计又捶腰又喊唉哟,说:刘主任你话说得在理呢。
刘主任说:看把你难受的。心里说,培训锻炼的事,只得先搁下,得自己出面呢。
说出面时就出面,刘主任先来王得才王老大家。
刘主任来了,王老大招呼了,忙让坐递烟。刘主任接了烟,坐下却不急着点,说:你院里没堆砖,靠墙没立檩条,现在盖房真个省事,只要拿出图纸,和施工队讲好价钱和工期,把票子准备好,就等着楼房拔地而起了。哪像早先,备这备那,要忙一年半载呢!
王老大说:那会儿手头都紧,还不是图个省钱么!
水入渠了话入题,刘主任点了烟抽着说:常言说得好,让人一步自己宽,不能为了平地基,亲兄弟都不相让呢。
王得才也抽着烟,顺着他的话题说:亲兄弟咋了,亲兄弟也得讲核算不是,不能让人白倒土沾便宜嘛!
刘主任说:建房省事了,人却麻缠了,顶人顶到肋子缝,难免哪天肋骨疼。
王得才说:天下没白用人的便宜事,哪怕是倒黄土呢。
刘主任起来说:罢,罢,罢,那你就等到猴年马月再开工吧。
刘主任又来到王得利王老二家,坐院里喝着王老二端来的茶,软语硬言说:王老二,人常说,争着吃不够,让着吃不完,你兄弟俩,树大分了叉,搞得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
王得利说:当年我都不怯大压小,何况现在呢?
刘主任说:现在咋了,现在兜里有了钱,就面目可憎了?
王得利说:反正我不能让人白起土,去填他的坑。
刘主任说:好,好,好,你们兄弟俩,就像城门洞那两个顶牛的,一个硬是不让进,一个死都不让出,看谁顶过谁,僵持的都走不成。
回到村委办公室,赵会计问:刘主任,你调解的咋样了?刘主任说:我是一根肚肠通到底,掏出心来见得天,可人家就是不认理呀。赵会计说:干脆甭淘神了,任他们犟下去,到头来拖过期限挨罚款,叫乡上收回庄基地。刘主任说:哪样的话,给村里带来啥影响呢!我就不信邪,降伏不了这两头拐拐牛。今天不说,明儿个吃了早饭,你把他俩叫到村委会来,我郑重其事谈。
还要谈?
要谈。
王得才来到了村委会,刘主任让了座向他:王老大,你的楼得是不想盖了?
王老大说:你说话可要负责任,谁说我不想盖楼了?不就不让老二白往我的房基地倒土么。
刘主任问:那你垫低洼,土从哪儿来?
王得才说:活人能叫尿整死,哪怕我掏钱买土呢。
刘主任思量了一下说:卖土的地方倒有,一拖拉机一百元呢,运距有远有近,扯平得一百元运费,你那低洼地,起码要垫十拖拉机呢!
王得才说:不就是两千个元么,这我出得起。
你可要考虑好?
这有啥考虑的。
刘主任说:那是这,按你说的办,这事包在我身上,一千五就够了。
王得才说:那就说定了,我就去取钱。
刘主任说:咱按规程走,立一份合同。
王得才说:成,你先写合同,我就去取钱。
刘主任说,赵会计写,一根烟刚抽完,合同就写好了,核心内容是:王得才出资一千五百元人民币,委托刘主任为其庄基地垫土,垫高一米,与规划标高齐,三天内完工,特立此为据。
王得才取来钱,看了合同,说没意见,当下签字画押,把钱交了。刘主任将一式两份合同留了一份,交王得才一份,说:咱按合同上写的办。王得才一走,让赵会计再跑一趟,把王得利叫来。
王老二来了,刘主任开门见山,还是那句话:你的楼倒底盖不盖?王得利说:盖呢,谁说不盖了。
刘主任问:那你起的土,打算咋办呀?
王老二说:哪怕出钱倒土呢,也不能叫人白占便宜。
刘主任说:倒土寻得着地方,不过得出钱。
王老二说:我说了的,不怕出钱么。我那地基,要起十拖拉机土,连起带倒一百元,运费不论远近,打上一百元,二千元打住了。
刘主任说:这事包在我身上。
王老二说:能成么。
刘主任说:你出一千五就行了。
王得利说:一千五,我出了。
咱得立个合同。刘主任说:叫赵会计照猫画虎,刷刷几下拟好合同。拿给王得利一看,干内容是:王得利出资一千五百元,委托刘主任起他庄基地里的土,按规划标高起一米厚,寻地儿倒掉,三天内完工,特立此字据。王得当下摁了指印,取来钱交了。
王得利拿了份合同一走,刘主任把钱和存留的合同交给赵会计,咬耳朵作交待。赵会计听了,惊喜地问:这办法能成么?刘主任说:咋不成呢,咱按合同办事,他王家兄弟有啥说的。他们要跟我打官司,只要法庭立案,我愿奉陪到底。赵会计伸出大姆指,却迅即缩回手,往窗外一盯,低声说:刘主任,有你的。
盘石村人爱谝闲传,村委会刚出的事,在村头大槐树下又传开了。有人说:王家兄弟平地基的事,刘主任给调解了,两兄弟各联系各的施工队,三天后开工呢!三天后恰逢大吉日,都要摆开工宴,要请刘主任坐上席呢。一村民说:这算啥调解呀,一个掏钱买土填坑洼,一个花钱起土倒,刘主任没调解成,顺着毛毛抹,他也没好办法。还有的说:刘主任这样做,出于好心,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呀!有人还说:管他姑娘许给谁,只要嫁出去,刘主任只等坐上席呢!
王家兄弟签了合同第一天,王得才心里放心不下,上午去地里,路过村委会,进去问:刘主任呢?赵会计说:他一早出了门。王得才问,得是给我联系倒土的事了?赵会计说:没听他说么,他去乡上开会了。王得才说:啥,开会去了,不由心纳闷。下午从地里回来,王得利也不放心,找到刘主任家,进了门就问:起土的事,你联系好了么?刘主任说:急什么急,还有两天呢。王得才还是不放心,盯着他。刘主任说:还有两天呢,你放一百个心,去忙你的吧。
签了合同的第二天,王得才在家里转来转去,自语道:这个刘主任,咋还不见动静呢?又去村委会找赵会计问:刘主任得是忙我的事了?赵会计答:他哪有工夫,忙农电电网的事呢。王得才说:咋又忙电网的事去了?
说话间,刘主任来了,说:电网是大家的大事,你的事是自个的芝麻,说好了包在我身上,我抱了西瓜还要捡芝麻呢,你有啥不放心的呢!
王得才说:我可给施工队讲好了,到时候就开工,中午还要摆宴席呢,你耽误我一天,要赔偿损失呢。
刘主任问:你说啥?
王得利说:你耽误我开工,要赔偿损失呢。
刘主任说:为让你放心,咱加上这一条。
加上这一条?
对,你取合同去,咱加上这么一条:假若三天内不能完工,我退你一千五百元,再赔偿同等金额的损失费。
王得才:我忙的鬼吹火,可没工夫和你开玩笑。
刘主任说:合同是受法律保护的,我哪敢开玩笑!
这话可是你说的,我这就拿合同去。
快去拿,咱就添上。
王得才拿着补充了条款的合同前脚刚走,王得利后脚就来到了村委会,进了门就问:刘主任,听说你给老大的合同上添了条款?
刘主任说:消息长了翅膀,飞得怪快的。
王得利说:我也是刚听说的。
刘主任说:对你也一样,添上这一条。叫赵会计写上了:要是不按时完工,退还一千五百元钱,再赔偿一千五百元损失费。
王得利拿着修改了的合同回去了,放心吃晚饭,高兴地看电视,晚上早早地关了院门,睡他的大觉,嘴上美滋滋说:你要是不赔偿,我就和你打官司,反正手里有合同呢。
那边王得才,也早早地熄灯睡他的觉了。
第三天夜晚,村委会办公室却亮着灯。刘主任问赵会计:你把起土填土的事,都安排好了没?赵会计说:按你说的,都安排好了。两人抽着烟,又谈窗外的月亮,赵会计说恰好逢满月,不就是起土填土么,不会误事的,说完要回去睡觉。刘主任说你能睡着觉么,咱得保证质量呢,叫赵会计去他家坐。赵会计知道他还有事呢,不知是啥事,对方不开口,他又不好问,只得跟上走。在刘主任家,看见一盘电线和灯泡,才知道往村南扯线拉灯呀。赵会计说去叫电工存娃子,刘主任说:不就是抬抬腿动动手的事么,咱权当是赏月呢,叫存娃子干啥呢?说着绽开电线,扯出了他家,顺村道往村南放线。
满月亮在天上,村人睡在夜里,初夏的夜晚有点凉,刘主任和赵会计,一个拿线盘,一个绽着放线,到村南没多远,浑身发热了,觉得很凉爽。不一会儿在村南的撂荒地边,往那棵要秃了顶的老榆树树杆上,绑上根粗树枝挑起了灯。两人正失笑着,说打游击呢,姚发夫妇俩和两个儿子,推着双轮灰斗车拿着钢锨就来了。
刘主任对姚发说:今黑这活,你可是知道的,不是一般地扶贫,是关系咱村文明新风的大事,我回去把线一接,你们就动工,明灯大月亮,不冷又不热,你们一家子,只能把活干好,可不能出漏子。赵会计也说:王家兄弟两个犟拐拐,你们也清畅,不能出漏子叫他们抓住把柄。
姚发说:我们一家子,心里明白的跟镜子一样,你们放心吧,明早来验收吧。
刘主任说:那我回去接火呀!
姚发说:你们放心吧。
刘主任和赵会计走了没一会儿,挑起的电灯泡就亮了。初夏的夜里好干活,天上有月亮,树上有电灯,姚家四口人抡锨推灰斗车,把高处的土起了,往低洼里填,人人脸带笑,个个干得欢。
赶早起来,王得才揣了一纸合同要出门呀,他妻子问:清晨赶早的,你忙着干啥去呀!王得才说:我去村南庄基地看呀,他刘存根把事不当事,我也要来个现场办公,面对面收回咱的钱,还要问他要赔偿费呢!出家门还没走到村口呢,却看见姚发一家人,推的推着双轮灰斗车,扛的扛钢锨,不回他的家,却往村委会走。看样子他赶了夜工,不知在干啥呢?心里一格登,恍乎明白了,撒开两条腿,就往村南跑,嘴里直说:糟了,糟了。
村南撂荒地边,站着刘主任,盯见王得才问:你失急慌忙的,啥事情糟了?王得才一看,果然,能做戏台子的高地削去了,能放水养鱼的低洼垫高了,两家的庄基地,整得平平的。他没好气地说:刘主任,你耍人呢么!刘主任说:说话得有凭据,不能胡搅蛮缠,我咋耍你了?
王得才一愣,掏出合同一看,又看了个二遍,上面并没写明,垫坑的土从哪来呀。说话间一歪头,看老二也来了,也站一旁发愣,对他说:咱们兄弟俩,叫刘主任给捉了。看老二听不懂,又对他说:你好好看合同,起了你的土,写明往哪倒没?王得利看了合同说:老实话没写清。
村人闻信赶来了,瞅着他们的庄基地,明白是姚家四口人忙了一夜,把王家老二的土起了,把王家老大的低洼填了,收拾的平平整整的,又七嘴八舌议论开了:
这下平整了,正好开工了。
王家兄弟犟人不服理,这回他俩没说的了。
这当儿,王家两兄弟,一个蹲下来只管抽烟,一个伸出五指直挠头。
挠了一会儿头,王得利问:刘主任,问句不该问的话,你咋给姚发工钱呢?
刘主任说:一个人两百元,四个人八百块。
王家兄弟异口同声说:姚发家一夜挣了八百块,你刘主任,动动嘴皮子,一下子落了二千二?
刘主任问:姚发家的困难明摆着,两个娃都要娶媳妇呢,不该叫他挣这八百块?
王得才说:姚发家人出了力,给工钱是应该的。
刘主任说:这就对了么!可也不能冒标乱涨价,一个工两百元不少了。
王得利说:可你堂堂村委主任,动动嘴皮子,一下子落了二千二,心不是太黑了?
刘主任说:按说这钱,我拿了也就拿了,我是按合同办事呢!可谁叫我是主任呢,依你们兄弟说,这钱咋处理?
咋处理,还不是你主任一句话?
这一次,我要听你们王家兄弟的意见,再拿主意呢。
你这是啥意思?
啥意思,你们听我说:一家一分六的地,两家共是三分二,地整得平平整整了,楼也要盖得气气派派的。你们兄弟俩,陈年旧账要勾销,那会儿都穷么,就像睡着做了个梦,醒来全忘了,也像天上的乌云,一股风吹过不留影,合伙建新楼,各分一半产权,落下的钱,就算是村上祝贺你们开工的礼钱,到时我大大方方赴宴,当一回座上宾。要是你们还尿不到一个壶里,我连你们兄弟俩的事都调解不好,还有啥脸面去喝酒呢!二千二百元,除去在供销借电线,让存娃子去还给柳主任十元钱买包烟,就都交给村上么。
王得才说:两家合成一座盖?
王得利说:合着盖省工省料,楼也气派!
刘主任说:你们兄弟俩去合计吧,合计好了给我回个话。说完,把问号留给他们,头前回村了。
王家兄弟盖楼的事,又搁下来了。不过这一回,和上次不一样了。村民们在大槐树下又说:王家兄弟一条心了,黄土也要变成金了;刘主任的水平就是高,把多年的疙瘩给解开了;施工队也承诺,不但不要误工损失,还保证提供最新最好的图纸,在盘石村盖一座最气派的楼,当作样板楼来盖。
现在王家大楼,已叫楼群围了。刘主任年老下台了,农村的事说不清,下台比上台还风光。村里人说不信了你看:那棵老榆树抽出许多新枝,春里榆钱又繁,映着王家兄弟那座贴了白瓷片的四层楼,真像一幅新农村的水彩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