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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嫁女

  人在家中坐,喜从天上来。这一日,吏部侍郎韩亮正在驿馆看书,就见衙役来报:“韩大人,张丞相有请。”明朝不设丞相,改为首辅。但人们叫惯了,仍称首辅为丞相

  韩亮不敢怠慢,急忙赶赴张府。丞相张正摆酒设宴,盛待韩亮韩亮受宠若惊,惴惴不安:“下官乃一五品小官,有何德何能和资格烦劳大人如此款待?”张正捻须笑答:“韩侍郎为官清廉,不畏权势,心系百姓,断案公正。万岁信任,百姓欢迎。本官佩服之至,特备薄酒,聊表敬意。”原来,韩亮只是个七品县官,权小位卑。但他敢斩西宫娘娘的弟弟—为非作歹的陈国舅,为民报仇伸冤。此举一时震惊朝野,被传为美谈。嘉靖皇帝闻讯后,便下旨将其擢升为五品侍郎韩亮十分谦逊地说:“除霸为民,按律断案,乃分内之事,何足挂齿?”张正渐入正题:“你为官正直,品德高尚,年轻有为,前途无量。老夫有一小女,年方十八,意欲许你为妻,不知侍郎可否接纳?”

  原来是这么回事呀!此事要搁别人,都会欣然应允,马上叩谢。要知道,张正身为丞相,官高位显,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当他的乘龙快婿,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只要跟他攀上亲戚,名利地位就会随之而来。但韩亮却回道:“承蒙大人错爱,在下深谢美意。但我家中已有妻室,有负大人厚望了。”张正不以为然地说:“这个不难,把她休掉就是了。”韩亮却十分认真:“我们是患难夫妻,情深意重,今生永不分离。”张正又退了一步:“我朝时兴一夫多妻,让小女当二房总可以吧?”韩亮摇摇头:“堂堂宰相之女,千金之躯,下嫁寒门,又屈居二房,让满朝文武知道了,岂不当作笑柄?此事万万不可。”张正却不以为然:“那有什么?只要夫妻恩爱,家庭和睦就行。由他们笑去。”韩亮则十分认真:“大人哪,你给我弄俩媳妇,我把爱给谁?给这个得罪了那个,给那个又惹下了这个。两个都给,只能一人一半。半心半意的夫妻,能过好时光吗?”这时张正有些恼怒了:“韩亮,你可别不识抬举!”韩亮忙施礼赔罪:“张大人,你就饶了我吧。论长相,我歪鼻斜脸,又黑又丑;论家门,柴房破院,十分贫寒。这亲事门不当户不对,实在不合适呀。”张正神态严肃地说:“韩亮,我嫁闺女不看相貌,不看家门,不计较穷富,主要是看人品。只要你同意,我可以奉送你银两、田地、庄园、奴仆。我给你一个月时间,你好好考虑一下,想好了再来回话。”

  这时正值岁尾,皇上开恩,放假半月,让文武百官回家过年。韩亮回到山村老家,就向媳妇桑菊提及此事。他满以为桑菊会坚决反对,不料她却完全赞同这门亲事,并建议丈夫赶紧把丞相的千金娶过来。韩亮一愣:“夫人,你是不是气糊涂了?放心吧,我决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桑菊则一本正经地说:“你在京城做官,生活上没人照料,我本应去服侍你。怎奈上有公婆,下有儿女,还有几亩薄田,一头黑驴,实在走不开。你若娶了张小姐,有她在你跟前,也省得我牵挂了。再说,你成天在官场上混,少不了往来应酬。人家都是出双入对,惟有你形单影只,不成体统。于公于私,你身边都应该有个人。”韩亮摆摆手:“你别牵挂我。我一个人在京城会照顾好自己,不用找人伺候。”桑菊胸怀坦荡,又主动提出:“你不要有啥顾虑。只要张小姐一来,我马上把正房的位子腾出来,让给她,我心甘情愿当二房。”韩亮阻止道:“什么一房二房的?你越说越不像话了!我这辈子就你这一个媳妇,决不再娶二房。”

  一转眼就过了年,文武百官都回京都,照常上朝。这天下朝后,张正又把韩亮叫到府上,问他考虑得怎么样了。韩亮回道:“请张大人宽谅,成亲之事,实难从命。”张正把脸一绷:“韩亮,难道你不想升官了么?”韩亮不解:“张大人,这升官和成亲是两码事,可不能混为一谈啊。”就在这时,仆人来报:“礼部侍郎刘明求见。”刘明是来给张正送礼的。过年回来,他带了一些土特产,想以此来贿赂丞相,好提拔自己。张正心想:刘明和韩亮既是同榜进士,又是亲密老乡,何不让他来劝劝这个不开窍的榆木疙瘩?当他把这事给刘明一说后,刘明当即就暗骂韩亮:真是个傻瓜,懵蛋!这小子是不是喝了迷魂汤?要不就是吃错了药。脑筋不管用了,成了糊涂虫了。转念又想,这么好的美事,就像天上掉馅饼,怎么没轮到我头上啊?要知道,一旦当上丞相的乘龙快婿,不仅拥有了如花似玉的美眷,而且官运、财运也会随之而来。可能韩亮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幸福砸晕了,一时还没缓过神来,那就让我给他清醒清醒吧。他大包大揽地向张正保证:“请张大人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保证会让他同意这门亲事。”张正说:“那就拜托了。你送来的礼物,按我做官的规矩是坚决不收的。看在你为我当说客的分上,这礼我收下,但我必须付银。”言毕回避。

  刘明一见到韩亮,先是没嘴没脸地把他臭骂狠训了一通,接着说:“韩年兄,想当年咱们在老家私塾学堂念书,五黄六月热得咱头昏脑涨,十冬腊月冻得咱手脚生疮。咱为了啥?不就是为了将来能升官发财,过上好时光么?如今机会到了,只要你娶了张小姐,就能当大官,发大财。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呀,你还犹豫个啥?还不赶紧答应这门亲事?”韩亮却无动于衷,很平淡地说:“升官要靠政绩,发财要走正道。靠裙带上去的官,我不稀罕。靠邪门歪道发财,犯大明律条,我更不干。”刘明见他不开窍,就恫吓道:“张大人权高位重,他一句话能让你升天堂,一句话也能让你下地狱。你要得罪了他,有你的好果子吃!”韩亮微微一笑:“我为官清正,廉洁自守。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张大人高风亮节,心胸宽广,相信他不会因这事来报复我。”韩亮说到这里,把话锋一转,对刘明说,“我说老弟,在女人这个事上我得说你几句。你家中有一妻二妾,又在京城找了个外眷,还经常去八大胡同嫖娼宿妓,生活糜烂,很不检点,这样下去很危险。我劝你悬崖勒马,赶快回头。如执迷不悟,仍旧胡来,恐怕就要吃苦果了。”刘明说:“韩年兄,今天是我来劝说你,你怎么反倒教训起我来了?好好好,我不跟你说了。这事你掂量掂量,看着办吧。”

  韩亮婉言拒绝,刘明劝说失败,使张正精神闷郁,竟为此生起病来,一连几天没有上朝。重臣徐国公闻讯后,来到张府,看望张正。提及病由,徐国公才知原委。他自告奋勇,要劝说韩亮。张正知道徐国公是韩亮的恩师,恩师的话徒弟肯定得听,就说:“那就有劳徐大人了。”徐国公见了韩亮,先抢了一句:“韩亮,你的架子不小呀!连当朝宰相的话也不听了?”韩亮一听就知道徐国公当说客来了,便回道:“恩师,不是学生不听话,实在是我已有妻室,不能再娶了。”徐国公说:“你妻桑菊,贤惠孝顺,若论成家过时光,是把好手,但要辅佐你写折理政,就不行了。张小姐不仅容貌出众,而且学问渊博,自幼熟读诗书,造诣颇深。你若娶了她,可成为你的左膀右臂,助你上进。”韩亮说:“写折上疏,我有书僮,理政断案,以律办事。不用再麻烦别人。恩师,不是我不给你面子,假如我娶了张小姐,就对不起我那患难与共的妻子。想当年我在老家读书,她为我做饭洗衣,伺奉父母,为我生儿育女,操持家务。我读书时,她热天为我扇凉,冬天为我吹火,还给我做夜宵,暖被窝。平时吃饭,我吃稠,她喝稀。有一次我半夜发高烧,她迎着狂风暴雨,不顾天黑路滑,去给我请郎中。回来后跌得鼻青脸肿,浑身是血。没钱买药,她就剪掉头发卖掉,给我买药治病。为了我,她可以献出生命。她对我的恩情,比山高,比海深。我的好恩师哪,我咋能做对不起她的事呢?”韩亮说得情真意切,深厚诚挚,令徐国公十分感动,不但不再劝说,反而竖起大拇指,夸赞韩亮有情有义。

  徐国公也没劝说成功,使张正更加郁闷,这天嘉靖皇帝亲自驾临张府,来看望张正。谈及病由,嘉靖哈哈一笑:“此事易如反掌,待朕说服韩亮,遂你心愿便是。”张正急忙磕头谢恩,心中暗道,韩亮啊韩亮,我说服不了你,刘明说服不了你,徐国公说服不了你,难道当今皇上也说服不了你吗?我就不信你不敢不听皇上的话。韩亮一听皇上召见,急忙整衣参拜。嘉靖问:“韩亮,你为何不愿娶张小姐为妻?”韩亮说:“禀万岁,下官家中已有妻室。”嘉靖又问:“我朝允许一夫多妻,你再娶一房有何不可?”韩亮解释:“下官上有老,下有小,家底薄,开支大,实在是养不起二房啊。”嘉靖说:“这个好办。我让张爱卿多送些嫁妆,再送你一些田地银两。”韩亮正色道:“我韩亮虽穷,但有骨气,凭本事吃饭,靠自己养家,宁可吃苦受穷,也不愿接受施舍。”嘉靖见他说得严肃认真,刚强正直,心中大喜,不禁赞道:“说得好,有志气,朕就喜欢你这样的官。”韩亮见皇上高兴,便趁机进言:“禀万岁,下官认为,一夫多妻有很多弊端,于妇女,于家庭,于朝政都不利啊。”嘉靖觉得他说得挺新鲜,就问:“有何不利?说来让朕听听。”韩亮说:“首先是对女人不尊重,没把女人当成人来看待。女人地位低,没生活自主权。其次,妻妾之间争风吃醋,导致家庭不和,有时还为争宠爱争财产反目成仇。更重要的是,官员们为了享乐,就娶三妻四妾,还去逛妓院,吃花酒。他们开销很大,入不敷出。没了银子,就盘剥百姓,收受贿赂,成为贪官、赃官。再说,他们成天把心思都用在了女色上面,哪还有心思和精力理政断案,为朝廷出力呢?”嘉靖听了,连连点头。韩亮这才把话又说回来,“下官为何不娶二房,万岁应该明白了吧?”嘉靖忽然有所醒悟:“哎,朕今天是来劝说你的,你怎么劝说起朕来了?哦,朕明白了,好你个韩亮,你下了个套,让朕往里钻啊。”韩亮急忙谢罪:“臣口无遮拦,罪该万死。”嘉靖说:“韩爱卿所言极是,朕心中明白。但今天是朕劝说你,你若不听,朕的脸面何在?韩亮听旨。”韩亮慌忙跪下。嘉靖金口玉言:“朕命你和张小姐成婚,不可抗旨。”这下韩亮没招了。常言道:君叫臣死,臣不死不忠。他虽有一百个不愿意,也不能违抗旨意,落个不忠的罪名啊!韩亮只好口不照心地说:“遵旨,臣谢主隆恩。”接着又请求道:“禀万岁,在成亲之前,我想见妻子一面,说明情况。”嘉靖说:“这事张爱卿早已想到了。只要你同意这门亲事,他要专门将你夫人请来商谈。你就不用操心了。”

  皇帝出马,大功告成。张正急忙将韩亮夫人桑菊请来,商量此事。他原以为这个工作难做,哪知一开口,桑菊就说:“这事我早已知道,并劝他再娶一房。这样既有人照料,也免我牵挂,还能辅佐他干公务。请张大人放心,你闺女嫁到韩家,我会当亲妹妹看待,俺姐妹俩肯定会相处融洽的。”张正没想到桑菊如此爽快干脆,心中大喜,当即表态:“桑菊,你往后就是我的亲闺女,我认下了。”桑菊急忙下跪,磕头认爹:“爹,请受女儿一拜,往后我会把你当成我的亲爹。伺候你,孝敬你,百年后为你披麻戴孝,养老送终。”张正一听此话,高兴得眉开眼笑,热泪盈眶:“想不到我年近花甲,竟添了这么个热情开朗,贤惠孝顺的好闺女!真是缘分啊。”

  亲事说成,皆大欢喜。这天,张府张灯结彩,大摆宴席,举行结婚典礼仪式。嘉靖皇帝专门送来贺礼。文武百官也来庆贺。张正只收下了皇上的贺礼,其他一律退回,但都得留下来赴宴吃酒。新郎新娘拜过天地、皇上、父母,相互对拜后,被人们簇拥进洞房。人常说: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是人生最美好最幸福的时刻,但韩亮就像入了牢笼一样,浑身感到不自在。新娘头上盖着红盖头,端端正正规规矩矩地坐在红绡帐内,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像。她那娇美的身躯,芳香的气息,艳丽的红装,优美的姿态,只要看上一眼,就会令人销魂夺魄,意乱神迷。但韩亮看都不看一眼,毫不动心。此刻,他更加想念妻子桑菊,想她那张饱经风雨、黝黑健美的脸蛋,想她那双充满忧患、深邃幽暗的眼睛,想她那双布满老茧、粗糙笨拙的大手,想她那个衣着朴素、瘦削羸弱的身影。更想她那情真意切、温柔体贴的话语,真挚善良、绵软诚恳的心田。是她,尽心尽力地操持着这个家,心贴心地跟自己过日子,不嫌家穷,不嫌人丑,面对荣华富贵,她毫不动心,遇到艰难困苦,她毫无怨言,死心塌地地要跟自己过一辈子。这样的媳妇,是天底下最好的媳妇,打着灯笼也难找。韩亮怎能不想她呢?无奈圣命难违,为了个忠字,只好违心跟张小姐成亲。此刻,他坐在红烛下,翻开书本,看起书来,借此消磨这漫漫长夜。

  刘明十分鬼精,他见张正不收礼,就悄悄地从后门进去,把贺礼放到后厅。为了自己的前程,他竟偷偷地挪用国家库银,备了一份重礼。他认为礼送得越重,提拔的官职就越大。吏部天官这个位子空缺,他早已盯上了。只要张正能给他说一句话,这个官位就是他的。刘明在得意地打着自己的小算盘。

  嘉靖皇帝在张府吃罢酒,竟心血来潮,鬼使神差地要去听房。太监只好跟随前往。嘉靖在窗户上戳了个小孔,向里望去,只见洞房内红烛高烧,寂静无声。新郎专心看书,新娘端坐床上,谁也不答理谁。嘉靖一开始以为天色还早,可一直等到五更,仍然不见动静,不禁暗暗称赞韩亮意志坚定、严肃正直。当他把这个情景告诉张正后,张正神秘地一笑,对嘉靖说:“禀万岁,吏部天官的人选已经找到了。”这时天已大亮,二人来到洞房,张正一看面前情景,佯怒道:“好你个韩亮,我家女儿哪点配不上你,你竟敢冷落她一夜?”韩亮忙施礼道歉。张正说:“花烛之夜,难道你连新娘的红盖头都不掀吗?”韩亮说:“让她自己掀吧。”张正假意喝道:“去,把新娘的红盖头掀开,看看我女儿配不配你。”韩亮只好上前拿开新娘的红盖头,但他并没有看新娘的面容。张正把韩亮推到新娘面前,说:“你看看新娘到底是谁?”韩亮定睛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原来新娘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妻子桑菊!他一时怔住了。

  原来,张正为了选拔吏部天官,煞费苦心,竟导演出了一场婚嫁大戏,以此来考验韩亮。这事连嘉靖皇帝也被蒙在鼓里。真相大白后,嘉靖感谢张正的良苦用心,并立即提拔韩亮为吏部天官。刘明因贪污库银,被革职查办,贬为庶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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