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葛万财从德国进了一批纺织机。拉到码头上卸货时,让正在天津游玩的果郡王看到了。果郡王最恨洋人以及各种洋玩意,当即就黑了脸。旁边陪着的天津知县见状,嘿嘿一笑,说:王爷您瞧好吧,在咱大清国的土地上,洋人的奇淫巧技,它就甭想蹦跶起来!
知县一努嘴,便有两个衙役脱了衣裳偷偷潜进水里。也不知怎么捣鼓了几下,只见那运货的木帆船晃了几晃,就缓缓地开始下沉。
哎呀,我的机器!葛万财急得直扯头发。果郡王和天津知县却乐得哈哈大笑:该!这就是给洋鬼子当走狗的下场!
正在葛万财绝望之际,身后有个人道:若你愿出一万两银子,我可以帮你修好机器。葛万财哭丧着脸:你就不要哄我了。机器上的零件一浸水就会膨胀,就算最顶尖的西洋技师也没法修好。
那人哼一声:机器零件总不会全部损坏,如果将好的零件拆下,便可以组合成新机器。这样一来,你的损失最少降低一半。
葛万财疑惑地回过头,只见说话的那人穿着件苦力的短衫,脚下踏着草鞋,是个留着辫子的中国人!中国人,能修得好洋机器吗?
仿佛感受到葛万财的疑惑,那人拱拱手:某家张天佑,若是三个时辰之内,不能将兄台的机器修好,某家愿意以命相抵!
葛万财没办法,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他赶紧命人将纺织机打捞上岸,送到洋行里,又拿来一套扳手、老虎钳之类的西洋工具,送到张天佑面前。谁知,那张天佑却将大手一摆,道:这些洋玩意,某家使不来。还是使用某家自己的工具顺手。说罢,打开木制工具箱,取出墨斗、锉刀,以及各种锯子。
葛万财一见心更凉了。哪有使用中国木匠的工具修理洋机器的?只见张天佑大步走到机器边,也不用尺子量,只大略看一眼,就快手快脚地拆下几个损坏的零件,再用锉刀随随便便地锉几下,又装回去。接着他开动机关,刚才还趴在地上不能动弹的纺织机,便轰隆轰隆地转动起来。
好精湛的维修技术!葛万财看得呆了,赶紧上前见礼,鄙人葛万财,毕业于英国剑桥,敢问兄台就读于西洋哪所大学?张天佑却虎目圆睁:堂堂中华好男儿,去那蛮夷之地有甚可学?
葛万财不信:这些机器损坏严重,你若不是在西洋进修过的资深技师,怎么可能会将它修好?
张天佑笑笑:都说西洋人擅长奇淫巧技,可在某家看来也不过如此。咱们墨家先贤在数千年前,便能制造出木马流牛,区区一部纺织机又怎能难倒某家呢?
葛万财一惊:你是墨家传人?那个主张兼爱非攻的墨家?
正是!现在南海瘟疫,饿殍遍地,还望兄台能够遵守约定,捐一万两银子以赈济灾民。张天佑说罢拱拱手,洒脱地告辞而去。
葛万财高兴了,可果郡王却生气了。自己出手整治一个二鬼子,居然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他吩咐人将张天佑捆到县衙,亲自审问。
王爷,想要赢洋人,就要赢得堂堂正正。您对着一个卖西洋机械的买办出手,传扬出去,只会使那些洋人更加鄙薄咱们中国。张天佑神色自若地解释道,别的方面,某家或许不行。但对机关制造之术却颇有心得。洋人造的那些洋机械,给我墨家提鞋都不配。
果郡王眼睛一亮:好啊!正巧过些天,葛万财那二鬼子协助洋人,要在天津办一个万国机械展览会。你若能在会上替我灭了洋鬼子的威风,不但今天的事咱们一笔勾销,我还会向朝廷保举你,让你做上大官!
失传千年的墨家门徒再现天津卫,要和洋鬼子打擂台。这个惊人的消息很快传开。天津卫的老少爷们都激动坏了,纷纷要去看热闹。
时间过得飞快,很快到了万国博览会开幕的那天。随着十万挂的大鞭炮噼里啪啦炸响,博览馆的大门缓缓打开。老百姓们川流不息地赶来,比赶庙会还要热闹。可大家一进会馆,心里都咯噔一下,不约而同冒起一个想法:悬了!这回那墨家传人估计要输!
你瞧瞧那边,摆着个叫自行车的玩意。一个小伙子骑上去,跑得居然比马都快!你再瞧瞧这边,那个看上去普普通通的木匣子。可一打开,里面居然能传出咿咿呀呀的外国歌!更别提博览馆正中央,还摆着个有半间屋子那么大的火轮车,听说开动起来,声音地动山摇,能拉动几万斤的货物不眠不休地跑得飞快。西洋人,还真是把奇淫巧技发挥到了极致!区区一个墨家传人又怎是人家的对手?
大家伙正担着心呢,却见张天佑一手拎着个酒壶,悠哉地进来了。每喝一口,便走过一个展台,还不住地点头微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葛万财走上前悄声提醒:张兄,放弃吧,你赢不了的。
那也未必。张天佑笑笑,指着场中的自行车道,不知兄台可否帮个忙,骑上那洋车溜一圈?
让我骑车?葛万财莫明其妙地挠挠头,咬咬牙骑上自行车。葛万财虽是个留学生,但多年未骑过自行车,技艺不免有些生疏。只见他骑着车摇摇晃晃地前行不到七八米,便啪的一下摔了个大跟头。
这洋车堪比老祖宗当年造的木马流牛,只可惜不好驾驭。不过,也不是没有改进的办法。
正好展台上就放着好些自行车的零部件,张天佑随意拿了几个,就蹲在自行车旁捣鼓起来。不一会儿,他便在自行车的后轮两旁,加装了两个小轮子,示意葛万财再骑上试试。葛万财疑惑地骑上车,立时觉得车子稳当了不少。
张兄,厉害啊!葛万财竖起大拇指。张天佑撇撇嘴:雕虫小技而已。能造出自行车的人,绝不至于想不到加两个轮子,就能让车子变得更稳当。但是他们为什么不加呢?因为加了这俩轮子,就增加了他们的成本。以洋人无利不起早的性格,又怎会做这种事呢?
原来如此!
唉,这些洋鬼子,真是钻进钱眼里去了!老百姓们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张天佑迈步又走到下一个纺织机的展台上。
这台纺织机价格便宜,运转起来,一台可抵百人之力。只可惜,每运转30天,就要大修一次。若是在传动装置之间,加装一个气垫缓冲,大修时间至少可以延长到90天。不过话说回来,纺织机的价格定得如此便宜,洋人本就是希望借大修的机会赚钱,又怎会多次一举呢?
就这样,张天佑一边走一边点评,一连走了七八个展台,每每一针见血地将洋人机械偷工减料、以次充好之处点评出来。被点评过的洋人工厂主脸红耳赤,暂时还没有被点评的亦是神情慌张。也不知是哪个洋人带的头,发一声喊,赶紧将自家展台用布幕遮住,其余人等亦反应过来,搬机器的搬机器,赶人的赶人,无论如何也不让张天佑等人再靠近一步。
张天佑仰天长笑转身出门:所谓洋人,不过如此!众人都愣愣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好半晌,背后才响起震天叫好之声。唯有葛万财,神色落寞地叹了口气。
大清墨家传人醉酒惊蛮夷的故事,一下子哄传开来。墨家传人张天佑,旬日之间名动天津卫!
葛万财站在洋行里,神色复杂地看着满城欣喜若狂的老百姓,跺一跺脚,趁着夜色悄悄一个人拜访张天佑。张兄,你走吧。离开天津卫,再不要回来了。葛万财说。
张天佑挑挑眉毛有点吃惊:兄台,您这是什么意思?难道真是要做二鬼子,一条路走到底?
张兄,现今这个世界,和以往已是大不相同了!葛万财苦口婆心地说道,洋人的铁甲兵船像山一样堵在大沽口,洋人的货物像河一样冲刷着大清国脆弱的手工业。咱们要是再不虚心学习,奋起直追,就晚啦!您身为墨家传人,赢了这一场,只会使得国内的保守派气焰更盛。您一身技艺再是精湛,制出来的木牛流马,也不过被官员富绅视为玩物。不如让我送您去西洋留学,开拓眼界。等学成归国之后,我们联手共同走那实业兴国之路。
张天佑脸上微微动容,沉默良久。他突然站起身从里屋拿出一样东西,递给葛万财。葛万财疑惑地接过一看,竟是一张美国耶鲁大学的毕业证书。
葛兄,想要实现理想,道路并非仅有一条。张天佑意味深长地说。原来,张天佑同葛万财一样,亦是西洋留学归来的高材生。只是当他怀着满腔热血归国之后,才发现国内保守派当政,他的才华非但无人赏识,甚至还遭到排斥。于是他灵机一动,找了个所谓墨家传人的牌子做伪装,大胜洋人之后,果然赢得保守派的欢心。
张天佑半是苦涩半是开心地微笑:昨日,果郡王已被我说动,让我以‘墨家之术’修筑一条铁路,与外国人一争长短。
张兄葛万财激动地握住张天佑的手,脸上表情十分复杂。他清楚地知道,这条铁路修成之日,便是他们这些立志以洋务拯救中国的清醒之士,在这如死水一般静默的大清国,发出的撕心呐喊。只不知,这声呐喊,到底是唤醒雄狮重回世界之林,还是只能沦为酣睡之中的一声梦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