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洁白轻柔的云,自由自在、飘飘悠悠的云,如同慕云的心,一颗飘然欲飞的心。
他在下台阶的时候,身子趔趄了一下。脚被绊着了。自己是不是太轻飘了?他想。
应该保持怎样一种步态呢?此刻,他觉得两只胳膊别扭僵硬得如同木棒,手也像多余的没有地方安放。插在裤袋里?太轻佻了。倒背着?又有点老气横秋。自然下垂呢?未免失之于平庸俗气。交臂抱肩呢?嗨——活像个瘪三。他拼命搜索自己的记忆,那些大作家、学者、教授的步态行姿呢?大脑显然被兴奋的潮水冲刷成了一片苍白。他经过了一番焦灼而痛苦的思索之后,终于作出了自己的选择:把那本散发着油墨清香的《新星》夹在左腋下,右臂自然摆动,一静一动,相得益彰。头,微微低下。倒也文雅、从容。也怪,愈是拿捏作态,四肢愈发僵硬。右臂总是跟着右脚向前甩,有点像半身不遂的患者。
此刻,他站在2路车的站牌下,又打开了《新星》,他的小说《云》就发表在这一期的《新星》上。当他得到这份杂志的时候,他第一个便想到了她。他要告诉她:我成功了!他觉得,即将到来的一刻很庄严。
他的《云》整整占了四个页码,5000字,还是6000字?他尤其喜欢那幅插图:
画面上,是一个少女飘逸的舞姿。背景是亭台楼榭,环抱一泓碧水。
此刻,他觉得那少女如同《画中人》那样飘下来了,站在自己的面前,笑着,露出两颗小虎牙。分明是他的同学、曾经热恋过的文娟嘛……
蒙古舞、长裙、跳荡在肩头的发辫、幽深的教学楼走廊、圆明园的断壁残垣、昆明湖里的小船、香山鬼见愁那声云雀般的尖叫……还有那声如云般轻柔的话“我不想——”,如尖利的锋刃在他的心底搅动了许多年。
车来了。车走了。他犹疑了一下,没有上。
有必要吗?他想。让她为自己高兴?还是与她共同追忆?抑或是为了一种隐约着的“报复”……他说不太清楚。
当第三辆车开来的时候,他还是上去了。
他又打开了《新星》。他觉得有点遗憾,如果能像江原的小说一样,打头题多好。
江原是一颗正在冉冉升起的文学新星。
“三中到了。”
乘务员提醒了。他慌促地下了车。当他走进三中的大门时,才恍然有悟:今天是星期天呀!她是不会来的。况且,他也不想莽撞地直接拿着刊物去见她。那也太浅薄了。他只是想在校门口转悠那么一段时间,让文娟觉得只是一次偶然相遇。
看来,今天是不可能偶然了。
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锣鼓巷33号。这是江原的家。拜访一下江原也挺好的。他想。
“慕云——”
他刚刚走出不远,有人喊他了。
啊,是文娟。她身着蓝裤灰褂,干净利落。她笑着,小虎牙还在。只是面容消瘦了,也没了先前的红润。两条乌黑的发辫变成了齐耳短发。鬓角,还有一缕白发,很显眼。她挎着一个菜篮子。
“看什么?不认识啦?”
“啊!真想不到!碰见你。”他觉得这样的“偶然”,很好。
“我刚刚给几个同学补了会儿课。走,跟我回家,我给你炒糖醋藕片。”
“你还记得。”
“还没老糊涂呗。”
他们并肩走着。他一会儿把《新星》夹在腋下,一会儿卷在手上。她好象根本没有看见一样,总是在说着她的学生,还有市场上的青菜,问他妻子好吗?几个孩子什么的。
他们居然走进了锣鼓巷33号。
慕云十分诧异。
她诧异着他的诧异:
“你怎么了?我的房子太小?”
他摇摇头。
“家太简陋?”
他依旧摇头。
“江原,是你丈夫?那颗文学新星——”
“她丈夫的妻子。我不像吗?”
文娟笑了,笑出了两颗洁白的小虎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