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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喜金腰带

赵孟德牵着自家那头老草驴走出赵家台子时,天还没亮。今天是马桥大集,他是去集市卖驴。秋忙已过,善于精打细算的赵孟德打算卖了驴等明年开春再买一头牛,这样一来,既可以省下一冬的草料,他也落得清闲。

刚一上路,这头十分温顺的老驴便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总是跟他较劲,害得他出了一身又一身的汗。他紧紧抓住缰绳,唯恐驴挣脱缰绳跑回家去。其实,赵孟德实在是舍不得卖掉它,它已经跟了他将近十年了,灵便得就像他的两条腿一样。可是它太老了,干不了多少活就累得吃不动草料。再说儿子外出打工,儿子家的十多亩地都归赵孟德种,仅凭这头老驴根本应付不来。决定卖驴之前,同族的赵牙行曾经多次找上门来,要买他的这头老驴。赵牙行可是吃庄嚼户的主儿,这些年倒腾牲口赚了大钱,一口气盖了八间大瓦房。但是赵孟德对赵牙行给的价码不满意,也难怪,赵孟德是村里有名的铁算盘,谁想打他的主意还得学上几年。

一路上寒霜如雪,他和驴也披了茸茸的一层白絮。到了马桥集市,已经是日上三竿,人和驴都累得气喘吁吁。赵孟德活到五十多岁,算上这回他只赶了三次马桥集。第一次赶集,他才五岁,跟在他爹的身后。一进集市,他就跟一个卖糖葫芦的走了,望着草把子上一串串糖葫芦直流口水,转眼就跟爹走散了。爹是在南去的人流里找到他的,那时他已经离开马桥十几里了。第二次赶马桥集,是在三年前,他婶子非要坐他的驴车一同来。他婶子有间歇性精神病,结果刚到这里病就发作了,人跑丢了,至今不知道下落。今天,他要不是跟赵牙行赌气,是无论如何也不想来卖驴的。

他把驴拴好,在地摊上吃了几个烧饼,喝了一碗豆腐脑儿,这才准备卖驴。刚一进市,他就被一个汉子盯上了。经常来这里卖牲口的,一般都懂得门道,那就是先不急于出手,等谈好了价,心里有了数儿才卖。来之前,他心里已经有了底。

这个汉子跟他走到一个角落,上前掰开驴嘴看了看牙口,开始和他搭讪。他说自己是草甸子村的,叫李有才,家里有个疯老娘,每天闹着要骑驴,他家养着的是头骡子,性子暴,他又不好意思总借人家的驴,于是就想到集市上买头老驴。赵老汉一听,这可是一件稀奇事,看来这个人还是一个大孝子,今天碰到茬上了,一准儿会卖个好价钱。

草甸子离赵家台子只有三十多里路。看李有才一片孝心,赵孟德二话没说,就伸手跟他在袄袖里捏起了手指头,一番讨价还价,赵孟德的脸上露出了笑容,点头同意了。要知道,李有才给的这个价比赵牙行给的要多出五百元。他跟李有才约定出了集市再交易。

离开集市,他接过李有才的两千元钱,赶紧把驴缰绳解了下来。卖牲口有个说项,缰绳必须归原来的主人所有。在解缰绳的时候,他无意中发现,由于一路的挣扎,驴耳朵后面被缰绳勒出了一道深沟,深入肉里。牲口就怕这里被弄破,破了十有八九会起耳溜风,得了耳溜风的牲口身体僵硬,必死无疑。他的心马上凉了半截。他故意和李有才说话,分散李有才的注意力。那个李有才买驴心切,根本没察觉,解下自己的腰带拴在驴脖子上,牵着就走了。赵孟德的心总算踏实了,赶紧往回赶,还故意绕了一个弯子。这个粗心的李有才始终没问他住在哪儿。

他回到家,以为自己捡了一个大便宜,先是高兴地跟老婆夸海口,并且还摆了一桌酒席,让老婆把赵牙行请来喝酒,因为他卖的价儿比赵牙行说的要高出许多。

得意没几天,他突然不得意了,因为他夜里总会听到有人哭,那个人就是李有才。这个哭声折磨得他寝食难安。老婆闹不清他到底怎么了,问他,他也不开口,就好像是丢了魂、中了邪,有时他半夜里起来抽烟,无精打采,唉声连天。

就这样熬了半个月,赵孟德悄悄搭车来到了草甸子村。一进村他就开始打听李有才的住处。当他摸到李有才家时,正听见两个妇女闲聊。只听到一个说:“死了?”

“死了!作孽哟,可把李有才害苦啦!”

赵孟德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嗡”的一声,难道那驴真的死了?

他问其中的一个妇女:“大嫂,李有才他……他家出了啥事呀?”

那个妇女说:“他捡的那个疯老娘死了!这个李有才,捡个啥不好,偏偏捡回来一个疯娘,就是捡个病牲口也可以换俩钱花。不知道谁家把个疯老婆子一脚踢出门外,三年了始终没人来找。这不,李有才服侍了三年,比对自己的亲娘都好,要天上的星星都给摘呀,如今总算入土为安了。”

他想起李有才买驴时说的话,心里说:这李有才的脑筋也不太好。出于好奇,他还想看看李有才捡回的老娘到底是什么样子。

转过一个弯,迎面是一个布搭的灵棚,他撩开一角,朝里面看了一眼,正好看见死者的遗像。一见遗像,他一头冲了进去,号啕大哭起来,守灵的孝子也跟着大哭不止。他被人扶起来。之后,他悄悄来到院子里,有意无意朝牲口棚看了一眼,见两头牲口正在吃草,自家的那头草驴见到他,叫了起来。

他从衣兜里掏出两千元钱,让写账先生给写上。老先生吃惊地问:“这位客人我咋没见过呀?”

赵孟德说:“您就给写上个赵病驴吧!”

随了礼,他又来到灵棚里哭了一场,然后离开了。

走出了村子,一阵风吹来,他一下子清醒了,对自己刚才的举动后悔起来。三年前失踪的他婶子,无儿无女,本该由他来赡养,可她疯起来就叫人受不了,尤其是赵孟德的老婆总觉得婶子是个大累赘,就连吃饭也不让上桌子,像打发猫狗一样把饭碗端到一边。婶子失踪后,他连着找了几天,找不到,就放弃了,这样也好,他和老婆卸下了一个大包袱……想不到今天看到的竟然是婶子的遗容。

这时,只见李有才穿着一身孝服,骑着那头草驴从后面追了上来,见到赵孟德,他下了驴,说:“老哥,你这两千元的礼钱我绝对不能收!咱们不沾亲带故,干啥要你这样破费?再说,收这么大的礼,我也害怕叫村里的人骂,你往后想跟俺李有才走动,俺双手赞同。你要是想要回这头草驴可以现在就把它牵走,反正我的老娘也如愿以偿了,俺使唤了这头驴这么多天,该给你退多少俺都愿意……”

赵孟德不知所措,伸手抓住了驴缰绳。李有才马上掏出两百元钱塞进了赵孟德的手里,说:“谢谢大哥成全俺那老娘,她最后还是在驴背上走的,临走她才告诉俺,她这些年都是装疯卖傻……”

回到家,赵孟德越琢磨越觉得事情蹊跷。婶子为啥要装疯卖傻,连他这个侄子也骗呢?这里面一定有什么秘密。随后,赵孟德又几次来到草甸子村打听,果然不出所料,他打听到婶子临终留给李有才一条金腰带!

他想起自己叔叔年轻时曾经去东北淘过金,说是一无所获。那时,他还年轻,记得叔躺在炕上起不来,就怕有人摸他的腰。不久,他叔一命归西,用一张破草席葬了。临死前,叔向婶子交代了啥,谁也不知道。

临近年节,赵孟德备了丰厚的礼品,又一次来到李有才家,李有才热情地招待了他。酒过三巡,提起刚刚过世的老人,赵孟德泪如雨下,说:“实不相瞒,她就是俺丢失的亲婶子,在马桥集走失的,俺一直找了她三年呀……那天俺有心相认,可又怕死人口里无招对,更怕让你们笑话……这些年,多亏了你照顾俺婶子,还替俺给她送终,在这里俺给你跪下了……”赵孟德“扑通”跪下,给李有才磕头。

李有才拉起赵孟德说:“兄弟,我早有点怀疑了,你不必这样,你想把老人的尸骨移走,我绝对不拦着!”

赵孟德擦了一把眼泪说:“我还有一事相求,就是想要回那条金腰带,那可是俺叔留下来的遗产呀……”

李有才顿时目瞪口呆,他说:“老人除了告诉俺她一直装疯外,是留下了一些财产,可那完全归我李有才所有,任何人都休想拿去!”

赵孟德一下子翻了脸,说:“要是这样的话,咱法庭上见!”丢下这句话,他扭头回了赵家台子。

没多久,李有才就接到了传票,要他去赵孟德所在的县城法院。

在法庭上,李有才果然拿出了一条光灿灿的金腰带,在场的人们发出一阵感叹,赵孟德的眼睛都直了。那条金腰带原本是姓赵的,现在却落到了他李有才的手里,他就是死都不服。

辩论时,赵孟德花钱雇来的律师滔滔不绝地替赵孟德说话,可李有才只有他自己,一人难辩众口,眼看金腰带就要归赵孟德。因为按照继承法,赵孟德才是金腰带的唯一合法继承人。他李有才虽然赡养老人,并给老人送了终,但他跟老人没有丝毫的血缘关系。

这时,李有才的辩护律师拿出一块白布来,只见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几个字:金腰带给李有才。在法官的允许下,李有才站起来说:“这是老人死后,在老人身上发现的。这是老人的血书,金腰带也是在老人死后发现的。老人装疯卖傻好些年,她故意失踪,就是受不了有人虐待他……我什么都不想说了,这是老人留下的遗嘱,让那些禽兽不如的人看看,这上面是我老娘流的血和眼泪……”

在场的赵孟德两口子都惭愧地低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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