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朝万历年间,光州城里烧瓷业兴旺。瓷窑又分官窑和私窑,官窑窑官由县令担任,但只是挂个名号,副窑官多为窑匠担任,负责具体的烧窑事务。光州城里官窑有十几家,但窑匠们的实际领头人物是最大的那家官窑的副窑官常锁。
除了官窑,私窑也在光州城里四处开花。同是烧窑匠,但要论起官窑和私窑的处境,那就是天壤之别了。官窑匠吃的是皇粮,每年有朝廷拨发俸银,日子过得是有酒有肉,滋润鲜活;私窑匠多是些贫穷的手艺人,只能取些官窑遗弃的废土,烧制些普通百姓的日常用品,换取些生活开销,日子惨淡无色。所以,私窑主们很多都幻想有朝一日能一步登天,私窑摇身变成官窑。
私窑虽经营惨淡,但其中不乏民间烧窑高手。这年,城东的李长根就在自己窑里烧出了一件绝品彩雀。
李长根家里数代烧窑,到了他这一代,技艺更是日益精湛。他的活做得精细有加,尤其是彩绘描画,鲜活生动,在光州城算是名声响亮。
这天,李长根做了些彩雀,各有姿态,自觉得心应手,入窑后也就格外上了心思。文火武火地反复多次,两日后开窑,果然有一炉活灵活现的七彩鸟雀跃然飞了出来。其中一只,色彩鲜亮,玲珑剔透,周身竟毫无瑕疵,浑然天成一般。李长根看得发呆,竟激动得热泪盈眶。
消息不胫而走,有相好的窑匠来观看,纷纷赞誉绝品。正议论间,却听得门外一阵大笑:“长根,如何烧得宝贝,竟不知相告一声?”
众人循声望去,却是南城窑匠胡庭远大踏步走进门来。胡庭远与李长根是光州城内官私窑匠里公认的两大高手,两人世交,亲如手足。他取那绝品彩鸟攥于手中,端视良久方失声大呼:“绝对的极品,即便送与宫中也是一流大观!”
窑匠们兴致高涨,纷纷嚷着让李长根打酒割肉以示庆贺,却不料,李长根的脸色暗淡了下来。他苦笑着说:“这彩雀就算是珍品又当如何呢?没有那官窑的一方官印,我等私窑就是造出旷世奇宝,又有谁人可识?还不是要拿到集市上换几个散钱,还不知够不够一桌酒呢!”
此语一出,在座皆哑言。事实就是这样,私窑的上品抵不上官窑中印有一方官印的常品;私窑高手的收入赶不上官窑中一般窑匠的年俸。一步之遥,差之千里。
然而,李长根的好运却是接踵而来。第二天一早,常锁一边口称祝贺一边走进屋来,气都没歇,就嚷着就要看那绝品彩雀。这常锁虽是官窑匠里的头号人物,烧窑也算高手,但常常在烧制上好贡瓷的一些尖端技术问题上,私下里偷偷地请李长根到他窑上去做些指导。贡瓷烧制可不是儿戏,弄不好就要掉脑袋。当然常锁也不会让李长根白做,走时会给他些银两,一来作为报酬,二来也算是封口费,请一个私窑匠为他这个最有威信的官窑匠做技术指导,说出去丢人。次数多了,两人也算是有些交情。
常锁来访,李长根自然不敢怠慢,忙放下手中的活计,取了那只彩鸟奉于他观看。常锁手捧彩鸟,蹙眉观赏,似有所思考。良久,他对如此绝品竟然出自用劣土烧制瓷器的民间私窑而大发感慨,忽又转了语气,问李长根愿不愿意转为官窑。
哪有私窑不愿意转为官窑的呢?只是李长根觉得这等好事怎么会突然落到他头上,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点了头。
见他点头,常锁道了一声“好”,说这就去禀明县令。言罢,大踏步出了门,留下李长根呆呆的如在梦里。半月过去,真的有衙役来传李长根,说县令有请。到了公堂,县令开门见山,告诉他经常锁推荐,本县准许,即日起他的私窑就转为官窑了。说完一挥手,就有官差捧上一盘纹银。县令告诉他,这是今年的年俸。看着白花花的银子,李长根这才敢相信,老祖坟真是冒了青烟,大运撞了头。
私窑变官窑的传奇出现了,满城私窑匠羡慕万分,纷纷登门祝贺。李长根有了俸银,出手也大方,在城里的“万福聚”摆了几桌宴请众人。胡庭远也在宴请之列,但席间有人看出他闷闷不乐,酒也吃得没有滋味。
李长根自认是得了朝廷恩惠,倾心倾力烧窑。两个月过去,赶出了几批好活,送于宫中,很快就有赏赐下来。县令也欢喜,邀了他去衙门里喝酒。自此,李长根在光州的名头就越发响亮了,又凭借手中出色的活计常得赏赐,手头更是阔绰,购了新宅,还包了怡红院的名妓水莲,但与旧日私窑匠们的关系却日渐生疏。
李长根的活做得好,上面有活下来,负责给各官窑分活的常锁就往往偏重于他,如此一来别的官窑就颇有微词。原来,这官窑匠的收入每年也是有区别的,县里会根据每年各窑所烧制上供瓷器的多少,来确定来年各窑匠的级别及俸禄。当年烧制上供瓷器较多的窑,第二年窑匠的级别就相对较高,俸银也就多。以此类推,划分等次。以往的官窑匠们中间是有潜规则的,那就是每年分活基本平均,来年大家的俸禄也持平。李长根的加入打破了这个规则,有别的官窑匠就过问常锁,常锁推说这是县令的意思,众窑匠自然不敢质问县令,就将这笔账记在了李长根的头上。
却说那南城私窑匠胡庭远,见李长根因一件好瓷器一步登天,竟疏远了这些往日朋友,有些忘乎所以,心中很有些不服,原本两人技艺不相上下,如今竟有天壤之别。于是做活也更加上心,数月后窑中爆出喜讯,烧制出一只五彩锦鸡!常锁又是不请自到,看那锦鸡缤纷艳丽,引颈高歌,鲜鲜欲活,果然是难得一见的珍奇。当下沉吟片刻拍板,将再次禀明县令,争取将他的窑也征为官窑。
常锁果然是活动能力很大,十天后胡庭远门前宾朋云集,鞭炮齐鸣,庆贺他跻身官窑之列。胡庭远也在“万福聚”宴请,却没有给李长根下帖子,李长根觉得心中怅怅的。
初为官窑,胡庭远一样也想得到上面的青睐,于是潜心尽力,连着出了几批好活,得到上面不断赏赐,风头竟把李长根也挤对下去几分。两人飙上了劲,一对挚友,如今却心怀芥蒂,偶然相见也是冷嘲热讽,敌意满怀。只是这样的形势苦了其他的官窑匠们,上面下来的活儿绝大部分都让常锁分给了李、胡二人,他们得到的活儿越来越少。有窑匠抗议,常锁面带苦衷,一概推于县令身上。李、胡二人等于是抢了众人的饭碗,成了暗地里的众矢之的。
这年秋里,朝廷下来一件大活,要六百套彩绘十二属相的大盘。常锁分活,将这六百件大盘一分为二给了李、胡二人。并言明县太爷有令,工期一月,做好重奖,反之重罚。两人自是不敢有误,领了任务就各自回家开炉烧制去了。
李长根亲自选土拌料,又选了几个手艺精湛的窑工,日夜盯在窑上,烧他的三百件彩绘大盘。几日过去,烧得一炉出来,却是一炉水货!李长根呆了,怎么思量也不知道毛病出在哪里,忙又进了第二炉。心下烦恼,想起相好水莲数天前曾来探问他,为何多日未去她那里,于是吩咐手下精心看窑,自己则往那怡红院去找水莲喝酒解闷。
到了怡红院,李长根也未让老鸨通禀,径直来到水莲门前。一推门他惊呆了,却见胡庭远正在屋中穿衣。胡庭远见他却不吃惊,皮笑肉不笑,道:“李窑官,莫要惊诧,这光州城里的风头不能都让你一个人占了吧?你有银两与水莲相好,我得的赏赐也不比你少,我就要处处和你比试。这水莲现在也是我的相好,今天来这里还是她几日前到我窑上去约我的呢。”
一句话冲得李长根恼怒异常,恨恨地盯了水莲一眼,对胡庭远恶笑一声,扬长而去。
一个月时间踢着飞脚过去了。李长根的窑上像是中了邪,最后一炉出来又多是废品,能用的也是呆头呆脑,毫无声色,充其量算是下品。李长根正叹气不知如何交差,外面传来了喧闹之声。还未等他出去观看发生了何事,县令已带着一帮衙役闯了进来。县令看过地上摆放的成品,冷笑一声:“李窑官,这就是你烧的贡品?怪不得城里其他官窑众窑匠联名将你告下,说你假手官窑做私活牟利,从而对官活敷衍,对私活上心。果然如此!”言毕,一脚踢了地上大盘,命衙役将李长根绑了,带回县衙。
李长根被押进县衙,就见胡庭远也被绑在那里。还未开口相问,胡庭远已先自开了口:“长根,你我皆做了糊涂人呀,今日我那窑中也烧了一炉废活。已经细细验过,是土中被人掺了黄矾。想必你那里应该也是如此。你我死命争斗,却早已是被人玩弄股掌之间!”李长根目瞪口呆。
一月后,李、胡二人的罪就定了下来,假官济私,粗制滥造,欺瞒朝廷,斩立决!刑场上,这对昔日的兄弟相视无语,却都泪水涟涟,眼神里满是悔意和歉意。这个时候相互间也都谅解了对方,明白了虚浮的功利正是他们遭人暗算的原因。同一天,城里传出消息,水莲于自己房中悬梁自尽。
是夜,常锁与侄子当院饮酒。侄子微醉,对常锁佩服道:“叔,你这一招高呀,先是利用两个死鬼的功利之心,让他们私窑变官窑着了你的道,挑起他们的暗斗。然后假借县令之口在分活上又故意让他们激起众怒,以至在最后关键时刻,众窑匠在你的隐晦授意下联名将二人诬告;最后威逼水莲寻机在他们的土中掺上黄矾,置二人于死地。整个过程你连面都不用出,杀人于无形。只是我不明白,他们哪里得罪你了呢?”
常锁饮下一口酒,咧咧嘴,道:“侄儿,他们谁也没有得罪我。但他们不死我就不得安身。其一,这两人我都偷偷请来我窑中指导过我烧制技术,这事儿能传出去吗?只有死人才绝对不会外传;其二,我已经得到消息,自明年始,所有官窑副窑官中都要设统领一职,统领由朝廷派人来公开在官私窑匠中选拔,技术最好者担任。他们死了,这光州城里官私窑匠中技艺最高的不就是我了吗?要怪,就怪他们手艺太精吧!”
然而,常锁精致的谋划并没有达到他想要的目的,却给他带来了杀身之祸。数日后,自缢的水莲藏在其床铺下的一封遗书被人发现,遗书中悉数道来常锁派其侄子捆绑了她年迈的父母,以他们的性命来要挟水莲去李、胡二人的窑上寻机在烧瓷的土中掺了黄矾的事情。她自感事关重大,常锁在利用完她以后一定会灭口的,所以事先留下了遗书,将李、胡二人蒙冤之事大白于天下。
常锁和其侄子在朝廷派人到光州公开选拔官窑副窑官统领的那一天被砍了脑袋,连带着草菅人命的县令也落得个发配充疆的下场。一桩冤案得到了昭雪,然而,在光州城里,私窑匠们也都不那么想一步登天转为官窑了,他们说做私窑的日子要比做官窑快活自在,虽然在生活上要贫穷一些。遗憾的是,李、胡二人的烧瓷世家从此败落,一些秘不示人的绝技也随之失传。光州城里的烧瓷业日益衰落,到今天,竟没有了一家瓷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