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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特的肖像

上河乡古堡村的柳满楼,拆了旧楼要盖新楼,要放院里的北墙呀。

搁早几年,无异于平地起雷声,会惊动全村的。现在不同了,闻信来的,也就佝偻腰身移碎步的窗花婆婆,戴石头眼镜噙短杆旱烟袋的史家爷,挺着白发双手背后悠悠走来的郝老汉……几个上了年纪的人。

窗花婆婆嫌院门外看不清,伸袖子抬脚进了门,史家爷和郝老汉们也跟进了门,站在柳家院里看。

院南的两层楼,虽是外楼梯,梯阶外侧却斜有齐腰的挡墙,楼修了没几年,现在古堡村人就这样,那怕是新楼,说拆就拆了。那北墙,也不知祖上修时是咋想的,既不是正对院门的照壁子,也不是寻常的围墙。它比寻常的围墙高了一尺,厚了一拃,年代久远了,常泪泪落土。尽管满楼媳妇天天扫墙角,在筑有花坛水泥抹光的院子里,像高楼大厦中的破草房,现代人伙中的古人,总那么碍眼不协调,像文物似的。

当初盖两层楼,柳满楼就想放倒它,建一座座北朝南的楼,可话窝在肚子里,压在舌头下,没敢说出口。那会儿,他奶奶还在。

满楼姊妹三个,小小的没了爸,妈又后走了,是奶奶把他们带大的。一个女人,拉扯仨孙子,都说不容易,她硬是把他们带大了。柳家奶奶是个有本事的人,年轻时地里啥活都拿得起,屋里一应家务都摆得展,地里屋里忙活完了,甩皮条甩子拍打了身上和裤脚,最讲究洁净。她那一头好头发,自打进了柳家的门,到老来撒手临走呀,就没断过收拾。

北墙前,就是她收拾头发的圣地。

见天赶早起来,她抱来漆得乌黑铮亮的梳妆匣,搬小凳往墙前坐下,绽开一头瀑布似的头发,偏起头梳理它。从匣子里取出梳子和篦子,梳子梳长发,篦子篦发根,任阳光在发丝上跳跃,随晨风带出光泽,然后挽发髻。梳理中的那份舒服和惬意,拿出蛋形小镜子映照中的满足和欢悦,洋溢在她浅浅的笑容中,舒展在她轻哼的小曲里。

至今窗花婆婆、史家爷、郝老汉等一拨上了年纪的古堡村人,仍熟记着她常哼的一曲歌:

贤妹呀就像一朵花呀一朵花,

山上的凤凰也难比她呀难比她。

皇帝见了也下轿呀。

神仙敬她当菩萨。

梳着篦着要掉发,柳家奶奶从不让落发掉地上,她先攥手心,末了拧成卷扎成束,顺手塞进墙缝里。岁月让头发由黑变灰,由灰变白,岁月也让墙的这里那里裂开缝,让她天天塞头发。小时的柳满楼,曾掏了头发去换丁丁糖吃,闯了天祸,换来一顿饱打。从此只啃甜包谷杆,再也不敢去墙缝掏头发了。两屋楼盖起来,柳满楼曾和稀泥抹光了北墙,可麦草和的泥皮,仿佛知道柳家奶奶要塞头发似的,届时悄悄地裂开了缝儿。

盖两层楼时想拆北墙没敢说出口,除了惧怕奶奶,还预料姐姐满云和妹妹满霞要阻拦,让步在院南盖楼,柳满楼气没处出,只在背地里悄声说:头发长见识短。三年前奶奶过世了,这回拆北墙的话说出了口,头发长见识短的姐妹俩——出了嫁的满云和在县城上高中的满霞让了步,拆是让拆,却叫过了奶奶的三周年再拆。奶奶的三周年过去了,改建旧楼的手续也批下来了,这会不放墙还等多会呀!

脚趿塑料拖鞋,穿了长裤和白底蓝道条子布长袖衫的柳满楼,往头上扣了一顶黄便帽,帽沿儿往后一扯,往手掌心唾了口唾沫,抡起锨头,控开墙根了。见墙皮哗哗往下落,他只顾埋头扬镢掘那溜墙根的沟,土泪得猛了,窗花婆婆抬衣袖遮扑来的灰土啧啧说:

小心墙倒下来,把你塌了!

史家爷也挺着茶色石头镜子附和说:

得先拿椽子从上头顶住呢。

柳满楼说:操闲心!只顾扬镢抡镢,把沟往深里挖。

这娃!嘴里抱怨着柳满楼口气冲人,忍不住哗哗的墙土气味呛人,老人们不看了,出院门走了。

柳满楼身子一闪,墙倒下了一大块。扑扑唾口中的土,他又把镢头倒了个问,铁尖朝上,扬镢往碎里捣。土酥得很好捣,一下一下不费劲,把当歇气呢。陈年老墙土捣碎了,堆起沤了是上等肥,给花木上了最好。拆旧楼盖新楼的钱,就是靠花圃里的花木挣来的,他早就瞅准了,拆墙腾地用,落下稀有的农家肥,一举两得的事么。

奶奶当年塞的头发,便弹跳了出来。尘封多年的发束,突然失去了挤压,弹跳出来都膨松了,像一根根麻花,捡起抖了土,又像一朵朵菊花。朵朵菊花有乌黑的,有灰白的,有银白,分明颤抖着说:快捡起来吧,别沾污了我的身子。

郝老汉没走,看见头发,低头赶忙捡。短布衫短裤子,小腿肚上蚯蚓似爬着筋,呛得他不住咳嗽,却手忙脚乱地只顾捡。捡了抖落土,一抖就净了,二抖三抖光亮了,便显出本色,找来筛子装,筛子装不下,又去寻箩筐。

北墙全放倒了,土块都捣碎了,摊了半院子。柳满楼脱了已分不清底色和蓝道道的长袖条布衫,招呼郝老汉说:歇会吧,甩打了布衫,抹了黄便帽,往古铜色的精身子扇着说:抽根烟吧。从裤兜里掏出压扁的烟盒,抽出一根尚好的烟递了,要给点火。郝老汉却说:这会不抽,把烟往耳朵上夹了。

尘土不扑了,只在阳光里飞舞。柳满楼寻了个小凳坐了说:啥都是做起来难,破坏起来容易,一顿饭的工夫,你看全拆完了。

隔壁的崔老二见失去阻挡,隔院招呼他:楼娃子,忙完了?

柳满楼抽着烟说:放心吧,一会铲起堆了,又和你院里隔开了。

崔老二说:人倒不咋得,甭让鸡呀猪的隔院乱窜。

柳满楼说:放心吧,上好的肥,我会堆好的,哪有糟沓的。

只是那么多头发,都是奶奶头上之物,扔也不好扔,烧也不敢烧,埋了又沤不烂,让他犯难了。总不能新楼盖好了,占间屋,立上供桌,把头发供起来呀!

站一旁的郝老汉,不顾拍打身上的灰土,盯着箩筐和筛子里腾腾的头发,眯缝的双眼射出喜悦的光。凑近柳满楼,让他出个价,要全买了它。

他一把年纪,不怕脏不嫌累,帮着忙了半天,心里才谋的这。柳满楼不信:你真要买这些头发?

他说:我全要了,你开个价。

要是换别人,柳满楼才没闲工夫理识呢,可郝老汉不同,他是个能人,啥手艺经他的手,活能生巧呢。这些头发,却色泽不一,年代久远,一不能擀毡,二不能编织毛毯,纵是巧夺天工,数量也不够呀,不知他买了,要派啥用场呢?

见柳满楼抽一口吐三股烟,不吭声,猜他在作难,郝老汉反问他:你不卖给我,你要咋办呀?

柳满楼说:我要么深埋了,要么供上它,总该行了吧?

郝老汉闪白眉摇白发,任灰土在太阳光里漂落,说:使不得,使不得,你奶奶不乐意呢。

我奶奶她……柳满楼站起来说,我铲墙土呀,赤着臂膀,换把铁锨,把土往堆里铲。按理像他这一辈人,得称郝老汉爷呢,还不是因为他家穷,又终生未娶,如今身边没亲人,村里人也没正经称呼。他年轻时耍过自乐班围鼓子,听说奶奶生前唱的不少曲儿,还是跟他学的。爷爷早早没了,爸也早早走了,奶奶拉扯他们仨孙子辈,没少得过村人帮助,暗里明里相帮的,就有郝老汉。柳满楼小时看到过,郝老汉有次给奶奶送了条冬里包头的黄纱巾,奶奶却退给他了。郝老汉说:你不是爱好么?奶奶说:爱好也不能收你的贵重物。现在他要收头发,总不至于辱没了奶奶的头上之物吧,再说他的手艺没说的……想到这又不铲土了,拄着锨把说:

想要了你就拿去么,开啥价呢!

撂下铁锨寻来个背篓,把箩筐筛子里的头发往背篓里压。

郝老汉愣了一下,倏然明白了,搭手帮他压。

实腾腾装满了,柳满楼说:你就连背篓拿去吧。

郝老汉不相信:你说啥?

柳满楼说:要不你先回,我把墙土铲完了给你送去。

我背得动,背得动。郝老汉喜得像个碎娃,又是摇头又是摆手,不知咋样千恩万谢,眉眼掩不住心花怒放,拧身子给个背接背篓。柳满楼给他搭好背篓,看他两手弯胸前抓住带绊,转过身呵呵笑着,悠悠出了院门,一步步往村东去了。

村邻们看他背背篓乐得像喝了喜娃奶,以为帮柳家拆墙得了啥宝贝,看了是实腾腾一背篓陈年头发,年轻人以为他疯了,壮年人以为他傻了,笑传到窗花婆婆史家爷那儿,一个合手拍掌,一个挺着石头镜,异口同声说了一个字:痴。

古堡村不大,早先都是土院墙土房,瓦屋就那么几家,不论是土屋瓦房,都留的不多了,像柳家北墙文物似留存的,就是郝老汉的土屋。土屋的围墙四四方方,院中栽了一棵树,口中一木,本来就不吉利,偏偏是一棵桑树。早几年村人劝他把桑树砍了,他说要养蚕呢,就任他守在那个困字里。村委夏主任见孤苦零丁的他,一年年见老了,要送他去乡上的敬老院,他说要养蚕呢,有狗伴我呢,拿他没办法。自乐班围鼓子里就数边鼓子香,他又是敲边鼓子的第一鼓,是个多才多艺的人尖子。这些年虽老了,一年年早春蚕、春蚕、夏蚕、秋蚕,荐荐不拉下,他比谁都养得精。加之跟史家爷溜着养起了宠物狗,狗配了种两个月下崽,一窝要下好几只,只只小狗都是钱,日子过得也快活。

听说他得了一背篓头发,窗花婆婆佝偻腰身移着碎步走来了,推开他的双扇木门,探看饲喂的蚕宝宝,惊叹说:哟,夏蚕呀。史家爷随后也来了,一进门就惊问:哎,啥时土狗变成鹿犬了?嘴里说的都是动物,眼里搜寻的,是那一背篓头发。空背篓在窗下搁着,却不见着头发。知道他的脾性,做啥凭心计不言喘,做成了抖落开,能吓人一大跳。就说汪汪叫的鹿犬吧,甭看毛色焦黄,瘦免子似的,不但品种上乘,又怀得勤下得多,一只崽卖上千元呢。要不是碰见了,谁料到他竟养鹿犬呢?

一间土屋隔成两小间,一间养蚕,一间住人。一卷一卷的头发,搁在住屋里一架不用了的蚕床上。走跟前看到了,窗花婆婆故作惊问:哟,这摆的是啥呀?

郝老汉回答说:没啥。

前者打破砂锅纹(问)到底:没啥搁这作啥呢?

后者答:挑吉日淘洗呀。

史家爷跟着进来问:淘洗了派啥用场呢?

郝老汉说:到时候就知道了。

果然老脾气,不往清畅说。两老人不问了,问也是白问,心满意足地走了。

路上窗花婆婆说:果然收捡了珍藏呀!

史家爷说:不知要派啥用场?

说不清,猜不着,也就不说不猜了。

赶早起来,伸竹竿勾桑叶喂了夏蚕,往日常开着的两扇门,却被郝老汉关上了,还在两边的铁环环里,横搭了木棒,就独自在院里忙活开了。

只见他,拧开水管子,接了一桶水,拿洗脸盆子,坐在院中,拆开一卷头发,淘洗开了。一撮撮地搓,一根根地抹,一遍一遍地洗了,又接水仔细清。真是怪人怪脾气,自己的衣裳穿脏了,村邻看不过,帮着他洗呢,他却能洗净一束束陈年头发。又进屋揭了床上的竹席,在院里铺开,趁大红日头晾晒呢。一卷一卷地淘洗了,都摊席上晾晒,爬席上摊匀了,坐一旁抽着烟看着干。这会儿要是刮来一阵旋儿风,或是突然天变脸,下起雷阵雨,头发受了损,把老汉就气得没命了。那头发在他眼中,压根不是头发,是稀世珍宝呀,那样不气死才怪呢!可一连几天,天公作美,都是大红日头,郝老汉不嫌晒,也不顾腰疼,硬是把一背篓头发,都淘清洗净晾晒干了。

又搬出小桌,搁在桑树下,戴上老花镜,一根根地捡,一丝丝地挑,按乌黑的、黑的、灰白的、白的、银白的,一一分成了类,一束一束地扎成把。莫非只要如此,才能卖好价钱?莫非要从不同的成色中,提炼啥稀有物质?隔门缝偷看究竟的窗花婆婆和史家爷,也弄不明白了。

忽听郝老汉嘴也不失闲,哼起了一曲歌。两老人耳朵不灵便,却一下听清了,他唱的是:

芸妹呀,你呀一头好头发。

坐在北墙前,

梳子梳来篦子刮,

挽成一朵牡丹花。

他哪里图的是卖好价钱?哪里是要提炼啥呀?这么过细,这样欢乐,他是在用心收藏呢,是按头发的成色,收藏一个人的一生一世呢!窗花婆婆和史家爷,这回算看明白了。

古堡村上了年纪的人,如今人老心不老。就说窗花婆婆和史家爷吧,一个善剪窗花,一个爱养狗,相差十万八千里呢,可一个说:想当年,一个讲:那时候,就走到一堆了,史家爷的玻璃窗上,贴的窗花是窗花婆婆剪的百鸟朝凤,窗花婆婆院里跑的小狗,是史家爷培育的最新品种急娃娃。两人看一向关着的院门打开了,郝老汉出小院了,招呼他,他却装耳聋没听见似的,没理他们就过去了。人常说老小、老小,得是嫌他们隔门缝看他的秘密了,耍起小娃脾气了。

不搭理年纪错上错下的老帮子,他却往那伙不正经的年轻人伙里扎。村里那几个年轻人,喝酒打牌不说,姑娘家唯恐头发拉不直,小伙子烫头呢,还扎马尾巴,留披肩发,骚情得比县城人还开化。头发式样男女不分了,黑颜色一染,有黄、有红、有蓝,还有如雪的白头发。他钻这些人伙里作啥呢?死皮赖脸发烟点火,人家却对他不感冒,抽着烟一哄而散了。他站得像一株孤松,盯一眼四散的背影,叹一口气说:这些娃!赔了夫人又折兵,他这是何苦呢!

一天中午,史家爷去乡街狗市回来,碰见窗花婆婆诡秘地说:你猜我在乡街碰见啥了?

窗花婆婆说:该不是新鲜的窗花样子吧?

我碰见姓郝的了。

他跑乡街去干啥?

干啥?你想也想不到呢。

到底干啥了?

他进了两家发廊、一家洗头房。

老都老了,进哪些地方作啥呢?

老牛也想吃嫩草么。

你胡说呢。

我盯得清清的。

姓郝的不像你,不是那种人,他莫不是卖头发?

又没见他拿头发么。

这事传到柳满楼耳里,他正忙着指拨匠人搭架盖楼呢,听了也惊诧,却不以为然地说:爱咋样咋样,管人家是卖头发还是洗头发呢。

打那以后不久,几手整整一个夏天,村东头郝家天天关门闭户,很少见他出院门。

夏日天又长,每天从早到晚,除了几只鹿犬急娃娃相伴,见天勾了桑叶,喂蚕收拾了蚕床,他窝在屋里作啥呢?莫不是要出啥事?人老了,活天天呢,出个事不得了。史家爷和窗花婆婆用眼神交流了忧虑,便多了个心眼,时不时去看动静。慢慢的,他们终于弄清了。

门缝里的人,戴着一副老花镜,低头在桑树下的小桌上,抚弄那些头发。有时捏起一根,扬在额前,借阳光端祥半天,那样子好像发神经。说他发神经吧,他却又埋下头,哼起了那支熟悉的小曲:芸妹呀,你呀一头好头发……那样子,像大姑娘小媳妇绣花,却不见崩架子。

怕他出啥事,喊他郝家哥,他却不开门,压根儿无动于衷。看他又捏起一根发丝,动也不动端祥,怕他凝固成石头,窗花婆婆和史家爷喊也喊不动,心中不安了。给柳满楼说蹊跷,他只顾盖他的楼。用眼神商量了,就去找夏家老三。夏家老三是村委主任,他不会不当一回事的。

坐夏家说了半天,夏主任才听出了名堂。他却笑了,给史家爷发烟,让窗花婆婆喝茶。一个抽着烟,一个喝口茶,却异口同声说:光抽烟喝茶咋办呢,又不是来抽烟喝茶的。夏主任说:没事的,我赶早还碰见他了。

你碰见他了?他没事吧?

我招呼他了,说去杂货铺买盐呢。

没事了就好。

就是人瘦了。

瘦了不怕,只要精神。

精神着呢。

柳满楼家的新楼修成了。放倒北墙那地儿,立起的四层楼,钢门窗,内楼梯,气派得很。南面的旧楼拆了,向阳的院子宽敞得盛满阳光,晾晒粮食最方便。择了吉日举行竣工庆典,当院用彩条布搭起了凉棚,从乡街上请来了厨师,柳满楼身穿新汗衫新短裤,和满云两口子,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妹妹满霞,高兴地招呼村邻和亲友坐席呢。村人提鞭炮的提鞭炮,凑份子的凑份子,赶来贺喜坐席,好不热闹。凉棚下入了席,只等上七碟子八碗,围坐的一桌老汉老婆们说:咋不见郝老汉呢,快把他叫来。有人说:来了,我看见他挟了个布包袱出门的。柳满楼招呼了两个年轻人,叫他们去接郝家爷。凉盘上齐了,却没见人来。花蝴蝶似的满霞又去看,一会儿,却哭着回来了。

忙乱中有人问:咋了没接到?

满霞把一个包袱交给她哥说:这是郝家爷行的礼。

柳满楼问:他人呢?

满霞说:出门走了没多远,绊了一跤,被送卫生院了。

夏主任得知这情况,招呼柳满楼说:先开始吧,我看了就来,骑上踏板摩托,直奔乡卫生院。

这边打开包袱,要宣布宴席开始,满院人往柳满楼手里盯,却都惊呆了。

郝家爷行的礼,是一幅奇特的肖像。肖像是用头发编织的,黑白分明,是个女人。只见她,黑黑的细眉弯弯如柳叶,乌黑的眼珠中晶亮地闪着光,微笑的嘴唇间,显出洁白如玉的米粒牙,两腮上浅浅显出两酒涡,光光的额颅上,细细的发丝往后梳,后脑勺上分明垂着发髻。

柳满楼盯着肖像默不作声,他打开肖像时,就认出了作底的,是几十年前奶奶没要的那条黄纱巾。一伙老年人啧啧哟呀啊呀地纷纷说:这不是满楼的奶奶么!肖像被悬桂了,众人都看清了,巧妙用颜色不同、深浅不同、光泽不同的头发编织的肖像,就是年轻时的柳家奶奶。

郝家爷是在送卫生院的路上断的气。柳满楼家新楼竣工喜宴后第三天,夏主任组织村人给他办的后事,柳满楼出面甩的瓦盆。那幅肖像先是桂在柳家的新楼里,一传十、十传百,引来四邻八村的人来看稀奇,不少人争相买了要收藏,出多少钱柳家兄妹都不卖。消息不知咋传到县上的,一天来了个人,下了小车面对肖像,说了形象逼真、活灵活现、巧夺天工、珍贵无比等一连串形容词。后来被古堡村人敲罗打鼓送给了县民俗馆。不少古堡村人去民俗馆展室看了,肖像被嵌进了玻璃镜框,上面署了一行金色的隶书制题:

农妇白芸芸肖像。

像框右下角,嵌有放大了的郝家爷遗像,下注一行黑色小隶字,头发肖像制作艺人:

上河乡古堡村郝大成,男,74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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