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妞妞

八十年代末的一个夏日,一个建在山区的某监狱。

农副队干部办公室墙上的石英钟时针虽然移过了下面中间那个数字六,但夜幕还没有这么快落下,时针在移过数字六之前,那些散发着汗臭味的犯人们已经排着长队收工进监了。此时,落日余辉下的金黄色田野非常静寂,只有偶尔飞过的一些鸟儿叽叽喳喳的叫声,像小小的石子扔进平静的湖里泛起微微涟漪。

怱然,从田野边那两间用竹木搭成的简易鸡棚里,响起阵阵鸡的惊恐尖叫声,犹如巨石投进湖里打破了这监外农场的寂静。就在这两间简易鸡棚里,一个剃着光头裸着细皮白肉的年轻人四肢扑腾地在抓鸡,他的动作很敏捷,没费多少功夫就抓到了一只大母鸡和一只大公鸡,然后野蛮地将两只鸡的四条腿折断,公鸡和母鸡在他手上发出凄惨的尖叫,他眉飞色舞左手提着母鸡右手提着公鸡出了鸡棚。

年轻人叫江小宇,是农副队住监外犯人,他长得还算英俊,剑眉俊目,棱角分明的脸型,但玩世不恭似乎顽强地渗进了他的行为举止之中,走起路来一双眼睛爱望着天,嘴里叼着阿诗玛香烟,双手总是散漫地插在裤袋里,双肩和双脚经常跳舞似的抖动。

此刻,干部办公室一位三十出头的干警靠在竹沙发上正吞云吐雾,竹茶几上一杯香茗向四周散发着淡淡的香味,他抽着烟喝着茶是非常悠闲的一副神态。其实他的生活并不如意,他是江小宇的主管队长王春海,一个警校毕业生。当初分配到这个山区监狱时,他踌躇满志默默地奉献着青春年华,可是恋爱几次都惨痛失败,他有点心灰意懒了。城里那些姑娘有的看不上他微薄工资,有的说他是一个真正的无期。是啊,犯人都有刑期,干警却是真正的无期,白天上班,晚上还要进监组织犯人学习,每天在监狱里工作十个小时,这与犯人有何区别?而工资只有区区的几百块,吃食堂一个月最少要花去四百,谁愿意陪着他们吃苦呢?后来他与农村一位姑娘结了婚。

"报告王队长,这两只鸡病了,怎么处理啊?"

江小宇提着鸡进了办公室,他轻手轻脚把鸡往地上一扔,两只鸡立刻瘸腿扑翅尖叫着想逃,江小宇弯下腰又抓起鸡,笑嘻嘻地看着王队长等他发话。

王队长把烟在烟灰缸里按灭,然后起身走过来,躬身低头仔细检查江小宇手上的那只母鸡

"这只母鸡给我放到你房里,你晚上把公鸡处理掉。记住!明天一定要交病损表给中队销数,不要拖拖拉拉的。"

"知道啦。王队长,那我现在就去处理鸡。"

江小宇放好母鸡后,一摇一摆提着大公鸡来到离鸡棚百米远的一户土砖屋人家。屋里一个裸露干瘦上身的小老头嘴里哼着小曲坐在一张矮桌旁悠然自得喝酒,穿花裤叉和布背心的一老一少两个女人蹲在地上吃着饭。那个十七八岁皮肤黝黑的少女见小宇走进屋,她慌忙将饭碗往桌上一放,就匆匆进了里屋。

江小宇看着少女浑圆结实的背影,他眉毛一挑,嬉皮笑脸开起了玩笑,嘿,妞妞不让我看她肥肥的大腿,是不是怕我晚上做春梦啊?小老头抬头朝他嘿嘿干笑了两声又自顾自喝酒,而老女人傻笑着一直盯着他手上的大公鸡。屋里没人吭声回应,小宇觉得好无趣,就将公鸡往老女人跟前一扔,像主人吩咐下人似的,赶紧拿去扒毛,红烧鸡公。

老女人笑眯眯提着公鸡出去了,小老头放下手中的酒杯,他眯缝着眼睛嬉皮笑脸朝小宇说,给我来一支好烟解解馋吧。小宇用散漫的目光瞥一眼小老头,嘴唇一动不动没有搭理,他懒散散走过去在桌旁坐下,掏出十元钱扔在桌上对着里屋大喊,妞妞,拿一瓶谷烧出来!里屋没动静,小老头板起脸转头就朝里屋吼,妞妞,你犯什么神经病?小宇会吃了你啊?赶紧拿一瓶谷烧出来!许久,穿上了长裤的妞妞才埋头从里屋出来,她将一瓶谷烧轻轻放在桌上,钱也没收就倚靠在里屋门框上偷偷地看着小宇。

小宇拿起谷烧波波响的亲了亲瓶子,然后才扔给小老头一支阿诗玛香烟。小老头将烟点燃,两片薄薄的嘴唇紧紧夹着黄色的滤嘴贪婪地深吸了一口,再仰脸从嘴里鼻里喷出浓浓的烟雾,那种得意忘形的神态就像享受了一次极大的人生乐趣,脸上是满满的幸福笑容。

小老头叫杨大成,是刑满留场就业人员,每月工资只有一百多,别说抽阿诗玛,一家人的温饱都是一个问题。不过,女儿妞妞在家门口摆了一个小食杂摊,每月能赚上一百来块,解决了温饱问题。

小宇是妞妞摊上最大的一个顾客,每月要买几百元的烟酒,而且出手阔绰经常不要妞妞找零头。他不是耍什么派头,也不是看上了妞妞,他经常在妞妞家炒菜搭伙,是算作一个小小回报,可以说是人情世故。这点小钱对小宇来说也不算什么,他父亲开了一家公司有的是钱。

"不收钱是吧?那这十块钱,我放回兜里啦。"

小宇侧过脸,玩世不恭地看着妞妞,右手放在十元钞票上,他故意逗妞妞。

妞妞默不作声身子没动,她毎天接触的就是犯人,尤其跟小宇打交道最多,她早已悄悄爱上了小宇,只是不敢表达。

杨大成见妞妞没过来取钱,慌忙从小宇掌下抽出钱压在自己的酒杯下,猥亵地嘿嘿笑着说,不要找零吧。一瓶谷烧六元,四元肯定不是零头,如果妞妞这样开口,小宇肯定会点头,现在是杨大成要呑他的钱,小宇有点不情愿,瞥了瞥妞妞后还是慷慨了这一回。

一个小时后,两大盘红烧鸡公上了桌,小宇贪婪地用手抓一块鸡腿就吃起来,也不管吃相难看不难看。

小宇吃完鸡腿抹抹嘴,侧脸见妞妞还靠在门框上,他嬉皮笑脸站起来,妞妞,是不是要哥抱着你坐在腿上吃啊?吃了骚鸡公,哥会有生理反应的,嘿嘿,你怕不怕?妞妞黝黑脸上泛起了不分明的红晕,她知道小宇喜欢贫嘴,每次贫嘴都让她心里好甜好慌。

妞妞蹲在桌边埋头吃了起来,小宇一边大口吃一边油腔滑调,还用油膩膩的手时不时摸摸妞妞不漂亮但圆嘟嘟的脸,妞妞总是不吭声。

小宇是个玩世不恭的少爷,什么事都吊儿郎当,根本不会去想什么儿女情长,可是不久后的一天,他知道了什么是人间感情。

小宇的余刑不足三个月了,他每天都憧憬着回家后的新生活,于是毎天偷偷离开鸡棚走过几百米的土路,蹲在监狱大门外的马路边,看那些来探监的穿着时尚的美女们。

那天,小宇又鬼头鬼脑蹲在马路边,两个刚下岗的兵兄从他面前走过,他的神精不知哪里突然搭错了线,竟然嘴里轻轻念着"一二一"的口号。这轻轻的声音被一个兵兄听见了,兵兄抽出皮带怒气冲冲地过来打他,他吓得魂飞魄散抱头鼠窜而逃,跑到妞妞家的土砖屋时兵兄快追上了,他慌不择路窜进土屋关上了门。兵兄狠劲地踹门,在门口照看烟摊的妞妞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等她反应过来时,门已被踹开了。听到小宇的惨叫声,妞妞就像个野人冲进屋里使劲抱住一个兵兄,可是毫无作用,只听"嘶"的一声,妞妞将自己的花布衫从领口一直撕开到了胸部,没有乳罩护着的奶子从破布衫里跳了出来。打!打吧!妞妞半裸着身子挡在兵兄面前,兵兄被她惊人的举动震住了,对小宇吐一口唾沫就悻悻地走了。

小宇很感激妞妞,总想回报什么,可是唯一能做的就是买烟不要找零,而妞妞又不领情,每次坚持找零。小宇百思不得其解,他终于从妞妞的眼睛里找到了答案,可是两人的差距太大,那绝对不可能,而且玩世不恭的小宇现在还不想谈恋爱。

眼看余刑不足一月了,一向性格开朗的小宇很郁闷,欠妞妞的情不知怎么还。

这时妞妞也出了事。

那天,在另一个中队服刑的一个老乡来找小宇,他需要两根毛竹帮中队打竹沙发。小宇说,现在农副队没人上山劳动,花十元请当地人吧。老乡给了十元,小宇又贴了四十元,然后请妞妞帮忙,五十元是一笔数目不小的钱,妞妞高兴地接过钱,第二天早上穿着长衣长裤腰上斜插砍刀就上山去了。到了下午两三点,妞妞还没有回来,照看摊子的母亲可急坏了。妞妞是早上六点上的山,翻过一座山就有一大片竹林,就算她比男人力气小,中午前也应该到家呀。杨大成在狱办工厂上班,只有求小宇帮忙上山找人了。妞妞母亲跟小宇一说,他非常着急,经干部同意后,他火烧火燎踏上了山路。

翻过一座山,小宇在一个山坡下找到了妞妞,她痛苦地抱着腿坐在潮湿的地上,原来她下山坡时脚下一滑摔伤了。小宇背着妞妞一步一步走出大山时,天上已经挂满了星星,监狱中心医院没人上班,第二天在医院拍了片,是小骨骨折需要住院治疗。杨大成手上没有余钱,他愁眉不展,小宇将家里给他用于新生花销的两千元交了住院费。

妞妞特别感动,现在她想报答小宇,她知道自己没有什么资本完成这个心愿,唯一有的就是少女的贞洁。

妞妞为了省钱,住了十天院就回家静养。这天晚饭后,小宇来看她,妞妞泪水汪汪地紧紧抱住他,有些事明知道是错的,可是无法阻止,两人在感情冲动下融合了。

小宇刑满回家时没有跟妞妞告别,两人的距离实在太远,他怕黯然的告别会使妞妞更伤心。其实妞妞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她没有任何伤心,反而在心里高兴地祝福小宇今后生活快乐。

几个月后,妞妞出现呕吐,去医院检查原来是怀孕了。她晚上做梦都笑,她好想好想生下一个小小宇,然后精心将他抚养长大。可是,父母每天不是骂就是打,本来家庭背景不好,弄出这样的丑事还如何嫁人。

父母的打骂使妞妞在家里难以立足,她想去找小宇,她不是去赖小宇什么,怀孕的事绝不会告诉小宇,她会永远瞒着,她只想要小宇帮她找份工作,与小宇同处一个城市也感到幸福。

父母不给妞妞路费,可阻止不住她的坚持和前行。几个月后,她跟一个刑释人员私奔了,因为那个男人是小宇那个城市的人。

这个男人比妞妞大十来岁,家里很穷,妞妞虽然不漂亮又挺着大肚子,可对他来说是捡了一个宝。妞妞刚来城市的那会儿,男人对她还算不错,她生下一个男孩后,男人不仅没有疼爱有加,反而日益冷淡。小生命的降临使家庭开支骤然增大,对这个贫困家庭来说是雪上加霜,男人从外面做工回来看到别人的种,他心里更有一种莫名的烦躁。这天中午,妞妞抱着孩子在屋前晒太阳,男人拖着疲惫的身子从外面回来,脸上挂着一副牛肉相,妞妞陪着笑脸上前迎接,回来啦,辛苦啦,菜炒好了,你喝两杯去去乏困吧。男人不理不睬闷声进了屋,坐在桌边脱下鞋,一只脚架在凳上郁闷地喝酒,几杯酒下了肚脸上有了红色,他对坐在床上的妞妞瞪眼歪脖骂骂咧咧,你这个臭婊子,会吃会睡就是不会赚钱。妞妞低着头忍气吞声,男人又骂了几句,然后问她几时出门去找工作。妞妞说,孩子大一点,我就出去找工作。男人一听马上竖眉瞪眼,桌子拍得嘭嘭响,等这个野种大了,家也被他吃光了。妞妞可以自己受气,但不许男人骂孩子野种,她抬起头来声音很大很干脆,他不是野种!男人暴跳如雷,冲过来对妞妞拳打脚踢,你还敢顶嘴,打死你这个臭婊子,你听清楚啦,哪天不开始出去赚钱,我就打到哪天。

妞妞被打得鼻青脸肿浑身伤痛,她次日上街去找工作,问遍了沿街的超市和店面,人家看着她苦大仇深的模样都说不缺人。中午了,她不敢回家,口袋里又没有一分钱,她坐在街边看时尚男女穿梭而过,数街上一辆辆熙来攘往的汽车,她只能用这个办法来忘记饥肠辘辘的肚子。下午饥饿疲弱的她又开始找工作,问了一条街又一条街,工作还是没有着落,她的脚如灌了铅实在抬不动了,她缩在街角伤心地痛哭起来。哭了很久,想着奶水不足的儿子,想着回家后的一顿拳脚,一抹泪咬紧牙关站起来,她决定去找小宇,求小宇帮她找份工作。

这是一家很大的公司,妞妞在门前的大理石地面上徘徘徊徊,她害怕给小宇添什么麻烦。

过了好一会儿,下班回家的小宇看到了她,"妞妞!",小宇惊喜中又很惊讶,他瞪大眼睛看妞妞脸上的青紫着急地问,"你脸上怎么啦?谁打你啦?"

妞妞没有回答,她目不转睛盯着朝思暮想的小宇,自顾自刷刷流着幸褔的泪。

"走走走,我们上酒楼去吃饭,边吃边说。",小宇热情拉着妞妞,妞妞像根木桩钉在那儿没动,她惦记儿子想早点回家,"小宇,能不能帮我找份工作?"

"走啊!边吃边谈。"

"我不去吃饭,家里还有孩子要喂奶。"

"啊?你就生孩子啦?",小宇目瞪口呆,看样子很出乎意料,他就是没细想有没有可能是自己留下的种,工作的事倒是认真想了一下,"这样吧,你明天早上七点来公司上班,干清洁工行不行?"

"可以可以。",妞妞非常高兴,在小宇的公司工作,她幸福的心都要从喉咙口跳出来了。

第二天,妞妞很早起了床,给儿子喂饱奶就一路欢蹦乱跳来到公司。值夜保安开了门,她麻利地动手干起了活,公司职员八点上班时,地面洁净如镜,办公桌也一尘不染,大家都对她竖起拇指。只有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用淡漠的眼光看着她,你就是新来的清洁工?妞妞嗯了一声,漂亮女人眉毛一扬,音尖声硬说,小宇跟我讲了你的情况,我和小宇都非常同情你,同情归同情,工作归工作,每天多拖几遍地,不要闲着没事往办公室跑,知道吗?妞妞又嗯了一声,漂亮女人才转身迈着轻盈的步子走进了总经理室。

小宇是将近十点钟来到公司,他看见妞妞在埋头拖地就关心地问,妞妞,怎么样,累不累?妞妞没来得及回答,总经理室飘出了那个漂亮女人清脆的喊声,小宇!小宇!小宇闻声眉头微皱,他慢腾腾走进总经理室。

妞妞听到了清晰的对话。

"小宇,你脑袋长瘤啦?她哪一点值得你同情啊?长相没长相,身材没身材。"

"你轻声点好不好?"

女人的声音更大了,"听见了又怎样?她是你的宝啊?农场玩了还带回来玩,这种货色不照照丑相,哼!"

"你简直不可理喻。"

小宇气呼呼地出了总经理室。

妞妞心慌意乱,知道自己给小宇添了麻烦。下午她找小宇辞工,她很坚决,小宇挽留不住,就从皮夹里抽出一叠钱,妞妞推让着死活不肯收下,这时被漂亮女人撞见啦,她酸溜溜地说,哟,出手这样阔绰,关系真不是一般啊。妞妞逃似的奔出了公司,一路上她流着后悔的泪,后悔给小宇添了麻烦。

妞妞又上街找工作,这次在一家超市得到一份工作,可是一个不幸却降临了。

男人的老母亲照看孩子不周,孩子患上了急性肺炎需要立即住院治疗,男人却无动于衷。妞妞下晚班回家时,发现儿子发热咳嗽,啼哭都有气无力,她疯似的哭着跪下求男人送孩子上医院,男人冷漠地两手一摊,我哪有钱啊?

这一晚,妞妞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天一亮,她火烧眉毛赶到小宇的公司,煎熬地等了一个多小时,才看到漂亮女人来上班了。她慌慌张张跪在女人的脚下哭求,"救救我的儿子吧,他患了急病,急需钱。"

漂亮女人冷漠地说,"我们这里又不是慈善机构,你儿子患病关我什么事啊?"

"他是小宇的儿子,请你救救他吧!"

漂亮女人勃然变色,她柳眉倒竖大吼,"你胡说八道!保安,快赶她出去!"

妞妞被保安拖出了公司,她肝肠欲裂目断魂消彻底绝望了。

后来,儿子死了,妞妞也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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