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山镇有户姓耿的人家,三代行医,深通岐黄。尤其是到了耿爷这第三代,名声更是如雷贯耳,寻常小病自不必说,就是各种疑难杂症,到了他手里无不药到病除。这天,耿爷正在院子里练八卦掌,儿子突然慌慌张张来报,说是驻扎在镇上的鬼子少佐川岛正在前厅等候。耿爷心里一惊,十天前他曾被请去山里,为抗日游击队队长罗大虎治病,莫非此事被鬼子知道了?耿爷心神不宁地来到前厅,不料川岛见了他深深一鞠躬,让随从奉上包装精美的锦缎和醇酒,说:“小小礼物,不成敬意,请先生笑纳。”耿爷吃不准川岛这是什么意思,说:“老夫治病从来只收诊金不收礼物。说吧,你哪儿不舒服?”川岛笑道:“先生,我不是来看病的,而是专程拜访您的!我非常喜欢中医,并一直在研习。但中医实在太深奥了,有很多地方不得要领,希望能得到先生您的指教。”耿爷听了不禁哑然失笑:中医是我们中华民族的国粹,博大精深,你们杀人放火的鬼子懂什么?但川岛根本不理会耿爷对他的蔑视,开始侃侃而谈自己接触过的一个奇怪病例,竟说得头头是道。
耿爷不由来了兴致,说:“看来你对中医的确做过一番研究。不过,中医重在实践,不知你脉切得如何?”说着,有意伸出胳膊试他一试。
川岛丝毫没有怯意,像模像样地用食指、中指和无名指分按耿爷胳膊上的寸、关、尺三部,轻按一下,又重按一下。在查看了耿爷的舌苔后,颇有把握地说:“先生舌苔薄白,脉象浮紧,症状应为外感风寒,所以现在可能会感到头痛,身体发冷。不知我说得对不对?”
耿爷轻捻长髯不语,心里却暗暗吃惊。因为他昨晚的确受了凉,早晨起床后就感到头有点沉,刚才在院子里练八卦掌,就是为了发汗驱寒。看来,这家伙肚子里还真有些东西呢!不过,耿爷可不想和鬼子交往。川岛似乎看出了耿爷的心思,也不说穿,却掏出一张发黄的纸,恭恭敬敬奉上。耿爷疑惑地问:“这是..”川岛说:“先生,这是我从长白山一位药农手里买来的,是专治跌打损伤的秘方,送给先生,万望笑纳。 ”耿爷一听立刻摇头:“既是秘方,不可轻易向人展示,请阁下带回珍藏。”谁知川岛淡淡一笑:“秘方本来就是治病救人的,知道的人越多,救的人不也就越多吗?我还有其他几种秘方,改日带来给先生。”川岛这番话,在耿爷心里掀起一阵涟漪。医家从来都把秘方视为生命,就是耿爷自己,可以施医、施药、施金钱,但决不会把秘方施与他人。川岛的话,让耿爷自愧不如。耿爷不觉在心里对他生出一份好感。
从此,川岛就经常来耿爷这里登门拜访。每次来,他都不穿军装,完全是一副青年学者的儒雅作派。据川岛自己说,他十二年前毕业于东京医科大学,到中国后,一次偶然的机会领略到中医的神奇,从此便迷上了。
因为既懂西医又对中医颇有研究,所以谈吐之间,川岛的不少见解都令耿爷有“耳目一新”之感。耿爷从中获益匪浅,渐渐地,也就真把川岛视为门生,悉心加以指点。
这天早上,耿爷正在前厅整理自己的行医资料,就见日军司令官龟田带着一队鬼子兵抬着副担架匆匆进来,耿爷一看,躺在担架上的人竟是川岛,他头肿如斗,蜷曲着身子,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原来川岛昨夜突然发病,鬼子军医给他打针、吃药折腾了一夜,却丝毫不见好转,川岛便要求将他送到耿爷这里来。耿爷立即为川岛诊脉,对他说:“你现在的脉象十分杂乱,当不止一种病,除了急性痹症外,还有不明原因的肿胀。当务之急,先治痹症,减轻疼痛,然后再对付肿胀。你以为如何?”川岛不住地点头:“我信任先生,先生只管放手治吧! ”耿爷又凝神细细思索一番,然后开了一个方子,让儿子去抓药,抓来后,又亲自下厨煎熬。正要端给川岛去喝时,儿子神色紧张地进来对耿爷耳语道:“爹,鬼子在咱家门口设了岗哨,不准外人进,也不准咱家人出。”耿爷心里不由一沉,看来治好川岛的病便罢,万一治不好,一家老小难逃一死。耿爷正要对儿子说啥,不料龟田后脚也走了进来,陰森森地对耿爷说:“少佐如此信任你,你不会在这汤药里做手脚吧?”耿爷冷冷回道:“凡上门求医者,我都会尽心医治,更何况他还是我的学生呢! ”龟田点点头:“这就好!我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你曾给游击队长看过病,我们本来要抓你的,是少佐坚决不让,他说留着你不会影响我们的圣战,但杀了你世上就少了一个名医,所以你们全家才能活到今天。现在,你还坚持让他服这碗药吗?”
龟田这番话的言外之意,耿爷自然能听出来。其实,龟田的怀疑不是多余的,耿爷确实在药里下了毒,而且是“草乌”和“乌头”两种大毒,用量之大足以致人死命。但耿爷下这样的猛药,不是要川岛死,而是想救他活。依川岛目前的症状,耿爷认为只有用这种“以大毒攻恶毒”的办法博命一试。所以他稍一犹豫后,还是将药端给了川岛。
果然,药服下后不一会儿,川岛就有了明显反应,汗如泉涌,全身骨骼“啪啪”作响,两袋烟过后,就沉沉睡去,等醒来时脸上已经完全没了痛苦的表情,只是肿胀如故。川岛拉着耿爷的手,感激地说:“先生真乃扁鹊重生、华佗再世啊!”
耿爷也十分感慨:“重病需用猛药,但毕竟是险中求胜,老夫也是冒死一博啊! ”川岛深为感动:“先生救命之恩,学生永生不忘! ”耿爷朝他摆摆手:“仁者救人,这是医家的信条。再说了,你不愿杀老夫,老夫也一样,不愿一位医学才俊就这么死去。眼下的问题是,你肿胀的原因老夫尚未明白,一时也不敢贸然用药,容老夫仔细斟酌后再作一二。”此后几天,耿爷殚精竭虑想弄清川岛肿胀的原因,可总也不得要领。
这天夜里,耿爷坐在川岛床前,一边陪他聊天,一边观察他的气色。忽然,耿爷听到身后有轻微的声,他心里一惊,猛回头,只见一个蒙面人举刀直向川岛冲来。耿爷伸手一挡,喝问:“什么人?”蒙面人答:“中国人!前来讨还血债! ”耿爷一怔,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问道:“你到底是谁?”蒙面人摘下面巾,耿爷一看,原来是自己进山救治过的游击队队长罗大虎。
罗大虎神色激动地说:“耿爷,你知道你救活的是什么人吗?他是鬼子特务长,是专门对付我们抗日游击队的,我们一直想干掉他,今天正是天赐良机!”耿爷沉声道:“你别乱来!他是老夫的病人,又是老夫的学生。你今天若当着老夫的面,闹出什么动静来,老夫不会答应。”
罗大虎眼一瞪:“耿爷,你说什么?不行,今天就是死,我也要除掉这个祸患!这是我的任务!”说罢,举刀就向川岛砍去,可又被耿爷一把挡住。罗大虎急了,拔槍就要扣动扳机,耿爷用手指朝他胳膊肘上一点,罗大虎只觉一阵酸麻,“咣当”一声槍掉在了地上。
这时,从前院传来鬼子兵的说话声,耿爷眼疾手快“呼”地拾起地上的槍,把它塞到罗大虎手里,然后推开后窗,轻声催促:“快,从后院翻墙出去。”罗大虎恨恨地瞪了耿爷一眼,跺跺脚,只得拔腿而去。耿爷怔在原地,半晌没动。躺在床上的川岛此时却感激得涕泪直流:“先生,谢谢您,您又救了我一次! ”耿爷冷冷道:“你怎么不喊你的兵来救你?”川岛回答:“我不愿失去先生。”见耿爷一脸疑问,他解释说,“先生,既然您已经出手相救,如果我再当着您的面,让人将您的同胞逮走,您以后还会拿我当学生吗?”耿爷惊愕道:“你怎么肯定老夫定能救你?”川岛微微一笑:“先生一出手,我就看出先生身手不凡。 ”川岛话音未落,突然远处传来一阵激烈的槍声,耿爷心头一紧:不会是罗大虎遇难了吧?不想川岛在身后轻声安慰道:“先生,其实,他如果能逃脱的话,倒是您救了他一命啊!
“什么意思?”耿爷不解。只见川岛从怀里亮出一把手槍,在耿爷眼前晃了晃:“今夜若不是先生您在场,他根本就走不出这个屋子!”耿爷一怔,正好与川岛得意的眼神相遇,他心里吃惊不已:这个川岛,看上去温文儒雅,原来竟如此工于心计?自己与他朝夕相处,竟不知他时刻槍不离身。耿爷此时才意识到,川岛其实正是危险的敌人!这一夜,耿爷彻夜未眠。第二天,听说鬼子并未抓到罗大虎,他悬着的心才放下来。此后月余,耿爷依然尽力施救川岛,为他消除肿胀,但效果都不明显。这天,耿爷对川岛说,他想用穴位按摩的办法试试,川岛因为见识过耿爷阻挡罗大虎打槍时的点穴功夫,一听就高兴地说:“太好啦!按摩是中医一绝,我正想请教先生呢! ”自此,耿爷一日三次给川岛按摩,一边按摩,一边还给他讲解每个穴位的作用。数天后,按摩作用显现,川岛的肿胀减轻许多,病情明显好转。
这天晚上,川岛告诉耿爷,第二天他有任务外出,只能暂时中断治疗了,耿爷一时无语。第二天一大早,接川岛的车还没来,倒是耿爷的儿子带着全家上了马车。川岛问他们要去哪里,耿爷淡淡地说,去后山三清观还愿。耿家人走后,耿爷对川岛说:“你身体还未完全康复,四处奔波定会加重病情。不如趁现在等车的工夫,
老夫再给你做一次按摩吧?”耿爷的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川岛心里热乎乎的,欣然同意。也许是因为川岛要走,耿爷显得有些心事重重。川岛问他怎么了,耿爷一声叹息:“川岛,你是个医学奇才,我儿子远远比不上你啊!如果你潜心学医,老夫定会全力成全,你将来的成就决不在老夫之下。你干吗要拿武器杀人呢?你的手本该是替人诊脉开方的啊!”自打结交以来,耿爷从来不和川岛谈论医学以外的话题,所以听了耿爷今天这番话,川岛不由一愣。不过耿爷如此评价自己,川岛还是有点沾沾自喜,便说:“承蒙先生器重!学生这些日子从先生这里获益匪浅,也正想把自己所学传授给我们军..”川岛正说着,突然发现自己说漏了嘴,赶紧打住。他看到,耿爷的脸黑了下来。耿爷在川岛肩上轻轻一按,摇摇头说:“可惜,你没有机会了! ”川岛一听这话,顿时汗如雨下。他想站起来,可四肢绵软无力,竟动弹不得,不由惊愕道:“先生要杀我?”耿爷沉脸不答。
其实,自打发生罗大虎那件事后,耿爷就已经下定决心,不让川岛活着走出自家院门,但为了全家人的安全着想,他得找个合适的时机。昨晚川岛说要走,耿爷就料定守卫的鬼子会因此放松对家人的看管,于是便让儿子一早带着全家先一步逃离,自己则留下来完成最后的心愿。
川岛不懂:“先生既然倾力救我,为何又要杀我?”耿爷回答说:“一来你是老夫的学生,二来你是老夫的病人,全力施救是老夫行医的信条,所以老夫要救你;可你又是老夫的敌人,所以老夫不得不杀你!”川岛愤愤道:“先生,没有我,您全家早已命丧黄泉,您杀我是忘恩负义啊! ”
耿爷仰天长啸:“可如果让你活着出去,我们的抗日游击队就会蒙受重大损失啊! ”
..
片刻,龟田赶到了,他跳下车,一头扑进屋子,看到川岛正沉沉大睡。龟田大吼着,让川岛赶快起来,然而,任他怎么吼叫,川岛就是一动不动。龟田这才知道大事不好,冲出屋子要找耿爷算账,却发现耿爷神情淡定地站在屋檐下,眺望着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