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搭炕

北方农村的冬天,家家户户大都烧火炕。窗外鹅毛大雪,屋里热热乎乎,晚上睡在暖和的火炕上,多舒服。可这暖和舒服的火炕,却不是谁都能搭出来的。

搭炕是门手艺。每个村里,都有三五位大伙公认的搭炕师傅。谁家搭炕,都要请搭炕师傅上门。乡里乡亲的,也不用花钱,农村人管这叫“帮工”。给师傅买两包好烟,管上顿饭,再弄壶酒,这就足够了。可柳树村杨寡妇家的炕,却没人敢搭。

寡妇长得挺标致。没人敢搭她家的炕,不仅因为寡妇门前是非多,更因为这个杨寡妇脾气太怪。搭炕时,她倒是挺客气,烟酒都准备好,好饭好菜弄得也挺周到。可炕一搭完,甚至还没搭完,就莫名其妙地说翻脸翻脸了,不骂上十天半月不算完。村里人说什么样的刁妇泼妇都见过,可就没见过这么怪的。

杨寡妇的怪脾气出了名,没人再敢给她家搭炕。可她家的炕,再不搭实在不行了。炕面早让孩子蹦跳时弄掉了好几块坯,塌了个大坑。炕洞里的烟灰也满了,烧火时烟顺着灶门倒灌。眼看着这炕再不搭就没法睡了,杨寡妇只好硬着头皮去找郝老大。

郝老大是村里的搭炕师傅。他为人老实厚道,还挺有内秀,编筐编篓,搭炕扎席,样样精通。但他家中弟兄多,日子困难,一直没娶上媳妇。如今快四十了,还打着光棍。就为这,杨寡妇从没找过郝老大搭炕,怕招惹村里人说三道四。郝老大同样忌讳这事,自然也不会上赶着给一个寡妇搭炕。村里就那么几位搭炕师傅,只有郝老大没给杨寡妇搭过炕。他也是唯一一个没挨过杨寡妇骂的搭炕师傅

这次,杨寡妇主动找上门来,郝老大也不好推辞,只能硬着头皮应了下来。

这天,郝老大带着工具给杨寡妇搭炕。村里人都仨一群俩一伙地悄悄议论,说这回可有好戏看了,等郝老大把炕搭完,看杨寡妇会怎么骂他。

郝老大刚进杨寡妇家门时,确实有点担心。可一干上活儿,心里也就踏实了。他心想,好好给人家干活儿就是了,她挑不出一点毛病,还能骂我什么?

郝老大拆掉旧炕,把灶门、灶后眼和烟囱眼仔细测量一番。这是火炕的三个关键地方,搭炕师傅把这三处比作祖孙三辈。灶门是孙子,灶后眼是爹,烟囱眼是爷,因为三处的位置一个比一个高。

别人搭一副炕,得用一整天。郝老大干活麻利,日头离西山梁还有一竿子高呢,他就把炕搭好了。

按规矩,搭炕的人家得给搭炕师傅准备中午和晚上两顿饭。可郝老大见吃晚饭的时间还早,便不顾杨寡妇的挽留,收拾好工具就走了。

郝老大离开杨寡妇家后,先到自家地里干了一会儿活才回家。就在他刷锅准备做晚饭的时候,杨寡妇把做好的饭菜和一瓶烧酒让孩子给送了过来。郝老大心里热乎乎的,心想这么知冷知热、通情达理的人,怎么就会说翻脸翻脸

郝老大给杨寡妇搭完炕后,村里人便伸长脖子等着看热闹。第一天鸦雀无声,第二天也没听见动静,人们便有些失落。心说,莫非这回杨寡妇放过郝老大了?不料,第三天一大早,杨寡妇的“毛病”就发作了。这回倒是没骂街,而是疯子似的直接闹到了郝老大的家门。

“郝老大,我看你是个老实人,咋也跟他们似的,变着法欺负我这个寡妇呢?”

郝老大愣了,说:“这话打哪儿说起呀?”

杨寡妇说:“你到我家去看看就知道了。那搭的是啥炕呀?点上火,烟就从灶门往回灌。开始我还以为是新搭的炕,泥坯湿。可这都烧了三天了,还是一样。”

郝老大赶紧带上工具,赶过去看个究竟。到杨寡妇家一看,果然是满屋子的烟。再到院中看烟囱,一点烟没有。郝老大很纳闷,心说邪了,自己搭了二十来年的炕,还从没碰到过这种情况。他先用绳子拴了半块砖头,登梯子上烟囱,把砖头顺着烟囱口放下去,烟囱没堵;又用根长杆从灶门伸进去,往灶后眼捅了捅,也是通的。他这才在炕边一角起开一块炕面坯,朝炕洞里一看,毛病找到了。原来是迎风坯倒了。等把迎风坯扶起来放稳,再盖上炕面坯,点火一试,好了,火苗飕飕往炕洞里钻,烟从烟囱口呼呼向上冒。

可没消停几天,杨寡妇又风风火火地找上门来,说炕面塌了。郝老大二话没说,又去给换了炕面坯。炕面坯换好后,杨寡妇又说炕冷。说前半夜炕热得烫屁股,后半夜又凉得肚子疼。郝老大说炕冷就是炕面泥皮薄,不保温。他去给炕面又罩了一层泥。可杨寡妇说,炕还是冷。郝老大就只好再去给罩一层泥。就这样,泥皮罩了一层又一层,都有半尺多厚了,杨寡妇还说炕冷。郝老大实在没辙了,便赌气说:“我是没招了,你另请高明吧。”

谁知,见郝老大这么较真,杨寡妇反倒笑了:“我说一个堂堂搭炕师傅,连这点小毛病都弄不好了?还猪八戒摔耙子,让我另请高明。我才不呢!是你给我搭的炕,我就冲你说。”

郝老大很无奈:“我是真没辙了。”

杨寡妇说:“我有一个法子,能治好这炕冷的毛病。但不知你肯不肯按我说的办。”

郝老大说:“你说。”

杨寡妇脸一红,低下头,用手搓弄着衣角说:“你要是能住到这个炕上来,这炕立马就不冷了。”

这话说得太突然,把郝老大给吓傻了。支支吾吾老半天,他也没能说出一句话。

杨寡妇说:“我就把话挑明了吧。自打你来给我搭炕后,不知为啥,我这心里就老觉着空落落的,饭也吃不香,觉也睡不着。实说了吧,那迎风坯是我趁你干活不注意故意捅倒的。炕面坯,也是我用镐头砸塌的。还有炕冷的事,都是我没事找事。我就是想让你过来,想看到你。我反正是把心里话都一五一十掏给你了,你到底是咋想的,也给句痛快话吧。”

郝老大吭哧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话来,说:“搭副炕,落个媳妇,挺值。”

一听这话,杨寡妇狠狠捶了郝老大一拳:“看你老实巴交的,原来这么坏。”

几天后,郝老大和杨寡妇便领了结婚证,睡到了一个炕上。

新婚之夜,郝老大突然问杨寡妇,说:“以前村里的搭炕师傅,好心好意地给你搭炕,你为啥要到大街上去骂人家呢?”

一提这个话茬,杨寡妇哭了,说:“如今你是我的男人,这话我可以跟你说了。你知道当寡妇有多难吗?不知道的都以为我刁钻,恩将仇报,蛮不讲理。说人家给你干了活,你还骂人家。可知道我为啥要那样骂他们吗?那些个男人,不要脸。他们每次给我搭炕时,都趁机想占我便宜。可我呢,又怕人家把炕扔下不管了,就只好忍着。炕一搭完,我当然翻脸了。我明着是骂搭炕的事,可他们心里都明白,知道我为啥骂他们。我也知道,这么一骂,村里人会说我是泼妇。可我一个寡妇,不这样行吗?我不言声,那些男人就能得了锅台上炕。现在好了,我不是寡妇了,不用再骂街了,也不会有人再欺负我了!”

听完这些话,郝老大鼻子酸了,心头比身下的炕还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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