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柳柱破天荒第一次听到东家称他”老弟”,颇有些受宠若惊,一时不知说啥好。
老弟,愚兄无以相送,这个木观音留给你做个念想。愿菩萨保佑你一世平安!周浩昌把一个二尺多长的木观音杵到柳柱怀里,翻身上马,押着两辆马车朝省城方向绝尘而去,车上载着他的家小。
解放大军南下,在省城做买卖的周浩昌仓皇回老家河湾村接家小,不料村子已被民兵控制,无奈只好求长工柳柱深夜帮忙出村。柳柱是周家大院唯一会摆渡的人,只要渡过村东那条河,就万事大吉了。河对岸有城里的伙计赶着马车接应。
柳柱打算冒死帮东家一把,但有个条件,就是把丫鬟秋荷留给他做老婆。秋荷颇有几分姿色,正准备被周浩昌纳为三姨太,但形势吃紧,还是活命重要,一咬牙就答应了柳柱。东家在省城经营大商号,家财万贯,乡邻也多受周家接济,有些儒商风范,口碑还算不错。怎奈周浩昌的三弟任职国军上校,有此一节,周家觉得还是走为上策。
东家一去杳无音信。解放了,分大户人家浮财,柳柱说我啥也不要了,我偷了东家一座木观音,就留它吧。柳柱与秋荷成了亲,分了地,生了娃,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文革中”破四旧”,一切封建迷信的什物都要彻底砸烂。柳柱对秋荷说,那木观音,劈了烧火!秋荷不忍心,说藏了吧,免得菩萨怪罪。柳柱急了,说木头疙瘩保佑个屁!别引火烧身!柳柱操起板斧劈向木观音,观音从中间吱呀裂开。柳柱与秋荷惊奇地发现观音的肚腹竟是空的!内藏一张毛边纸,工工整整地写满小楷。可惜夫妻俩都不识字,如睹天书。但他们觉得这上面肯定有些秘密,当年东家把这个送给他恐怕有特别用意,这张纸非同小可,须小心收藏,千万不可外露。于是,夫妻俩趁夜黑人静之时在屋后刨坑,将毛边纸用桐油纸裹了,封在瓷罐里,深埋于地下。
十几年过去了,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拂着神州大地。柳柱与秋荷已年过六旬,目不识丁的老两口却培养出十里八村有名望的文化人!儿子是县文化馆馆长,儿媳是乡中学的老师。令他们自豪的是,宝贝孙子柳小光成为村里第一个清华生!夫妻俩琢磨着,时机到了,那个谜该解开了。趁小光放暑假,全家都在,他们刨出屋后的瓷罐,拿出油纸包,展开,发现那张神秘的毛边纸竟然完好无损!他们让孙儿把上面的字念给他们听。字是繁体正楷,孙儿念得比较缓慢:
吾弟柳柱,敝人倾慕秋荷久矣,怎奈当下形势吃紧,性命攸关,不得以全身苟延为上。今将秋荷托付与弟,吾心甚慰!无以相送,赠秘藏家财若干以谢弟恩:去村北三里之老菜园水井内,下数第十三层井壁石乃活石,移除此石豁然洞开,内藏瓷坛三,坛中之物可保弟与秋荷衣食无虞矣。此当一别,无以为念,万望惠纳。周浩昌。
读完,全家人惊愕不已,柳柱与秋荷也从文绉绉的语句里听出了眉目,心里泛起陈年往事,念及东家当年的种种好处,竟有一缕思念袭上心头。当年柳柱是在逃荒路上饿晕,被东家捡回周家大院养起来的。说实话,东家待他不薄,所以解放后斗地主,柳柱不那么热心,甚至觉得有些荒唐。
四十多年沧桑巨变,那口老井已被村民用条石封口,淹没在萋萋荒草之中了。
一家人苦思良久,决定谨守秘密,先打听东家下落,若能找到,哪怕是周家后代,他们也将完璧归赵。当年昌字号在省城颇有些名气,想必不难查到它的去向。
经多方打听,柳柱终于寻访到当年昌字号的一个老伙计,名叫唐宝,从那里得知东家随任国军上校的弟弟过江南下,1949年秋上托人从厦门捎来口信,说去了台湾。此去经年,烟波微茫,一对农民老夫妻,何以知道周家的下落?柳柱嗟叹良久,失落万分。唐宝似乎察觉到其中的隐情,说老哥你着急寻东家,不是有什么要事吧?柳柱觉得唐宝也不是外人,就把事情的原由和盘托出了。唐宝听后安慰柳柱说,老哥莫急,莫急,咱都扫听着吧,或许能寻到东家的后人。
二
第二年一个冬日的下午,一场大雪刚洋洋洒洒地飘落,河湾村口白茫茫的场院上停了一辆乌黑锃亮的小轿车,车里钻出一位雍容华贵的摩登女,裹着裘皮大衣,戴着宽边墨镜,提着一只小巧玲珑的手袋。她后面还跟着一位穿风衣的青年,也戴着墨镜,像个保镖。他们操着一口广东话,一下车就打听柳柱的家,村里人闻到不寻常的动静,都出来看新鲜。
您是柳老先生吧?这位是……,穿风衣的青年刚要介绍裹裘皮的女士,却回头扫了一眼跟来看热闹的村民,把后半截话咽了下去。
柳柱心领神会地一挥手,说去去去,冷冷哈哈的糟天,大家回家热炕头吧,有啥好看的!
乡亲们懒懒散去,秋荷咣当关上大门,把两副墨镜邀进堂屋,又咣当关上屋门。
我说今早眼皮直跳,原来有贵客要来!你们是……?柳柱满脸堆笑地问,并吩咐秋荷沏茶。
这位是周浩昌先生的孙女周如玉小姐,特来拜访您和秋荷女士!男青年彬彬有礼地说。
柳爷爷身体可好?祖父时常念及您老,特意嘱咐我这次回大陆一定登门拜访。那女士摘去墨镜,一双丹凤眼忽闪得柳柱张着大嘴,半晌没说出话来。
闺女真是东家的后人?东家现在住哪儿?咋这么多年没个音信?柳柱与秋荷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祖父现居台湾基隆,古稀老人,腿脚不便,不然一定会亲自回乡探望众乡亲。周如玉说着冲男青年打了一个脆生生的响指,说卢秘书,把东西拿出来让柳先生过目。
卢秘书随即从手提包里掏出一个红绸包,一层层剥开,露出一方红木镇纸,两寸见方,色如紫玉,光滑细腻,沉重厚实。
您可认识这个?周如玉把镇纸递到柳柱夫妇面前。
认得,认得!这是老爷当年用过的物件,我记得上面还有字呢!秋荷首先惊叫起来。柳柱自然也识得这东西,这是东家的心爱之物,走哪儿都不离身,怎么会在她手上?咳,人家是东家的孙女嘛!
闺女,看来你真是周家的后人。哎,几十年就这么滋溜没影了,一晃孙女都这么大了。东家在那边身体还硬实吧?不知他的足疾好利落没有?那年他从城里回来,非要驯驯家里的大青骡子,没成想那劣种一蹄子踏在东家的脚面上,踏碎了他的大脚趾,打那以后东家走路就一瘸一拐的。柳柱点了一袋烟,开始幽幽地回忆往事。
难得您还惦记着这事儿,祖父的脚趾截去了,现在行路离不开手杖。也是老了,八十多岁的人了,不比年轻的时候。周如玉忽闪着长长的睫毛,似乎那话不是从嘴里吐出,而是从眼睛里扇出来,有点扑朔迷离。
老太太可安好?怪想她的。秋荷插嘴说。
您是说老奶奶吧?早过世了,临死还念叨你们,念叨河湾村。人到老总是想家呀。周如玉掏出手绢抹了把眼,不知是动情还是柳柱吐的浓烟迷了她的眼。
儿媳妇下班回家了,与两位客人寒暄过,一帮子人又唠了些现实的话题。冬天日头短,要擦黑了,周如玉起身告辞,一家子人挽留一番,她说在城里定了宾馆,开车一会儿就到,明天还要赶飞机回广州。儿媳妇说那留个地址吧,日后好联系。卢秘书掏出纸笔,周如玉刷刷几下,写好,撕下,递给儿媳妇,说写信打电话都行,上面有号码。一家人说好好,一定一定。
送走两位客人,柳柱对儿媳妇说给你男人打电话,礼拜天让他回来一趟,合计个事儿。
眨眼到了礼拜天,老伴儿子儿媳都到齐了,柳柱开始把心里的嘀咕往外倒。
我总觉得前个儿来的这两个人有些蹊跷。其实东家根本就没有被大青骡子踩坏过脚,那是我随口瞎编的,就想探探他们的虚实。我总觉得这俩人来的唐突。他们怎么知道咱在找周家的后人?这事儿只有他晓得,莫非是他找到了他们?
谁?三个人异口同声地问。
唐宝,城里那个老伙计。柳柱说。
他们操一口广东味的普通话,而台湾讲”国语”,说出来不是这个动静。还有,台湾还在用繁体字,你看这条儿,上面趴着的都是简化字,难道这个周如玉是在大陆读的书?儿媳也提出了疑问。
那个地址我让邮局的朋友帮查过了,说台湾并没有这个地儿,也没有这邮编,对不上号。儿媳妇又说。
这其中必有诈。可那红木镇纸是怎么落在她手上的?那真真切切是东家的物件。这事儿,还得谨慎点,别出什么差子。这些疑点子都得搞搞清楚。现如今的人,没处说,防人之心不可无呀。柳柱这话说得全家都使劲点了点头。
后来柳柱赶巧进城,找到唐宝,把那桩蹊跷事儿一说,唐宝吃了一惊,说老哥幸亏多长了个心眼,千万提防着点儿,现如今呀,啥鸟都有,啥闷头事儿都出!柳柱连声诺诺,说我心里透亮着呢,老干姜也有辣滋味,你放心吧!临走唐宝又千叮咛万嘱咐,说脑瓜子活泛点儿,别让年轻人糊弄了!柳柱竟也忘了问唐宝嘴漏过风,走过话没有,说儿孙都是文化人,就那么好糊弄?你把心搁肚子里吧!心里落落实实地回了。
一晃半年过去了,那两个神秘的年轻人真像人间过客一样再也没回头。
三
夏夜,皓月当空,知了儿白天叫唤的不过瘾,舍命地冲着白白的月亮叫板。柳柱干脆光了脊梁,挥舞着铁锨在田里改水。青翠的玉米长得正欢,柳柱听到了咔咔拔节的声音。这时节田里正需要水,所以歇人不歇马,村里的抽水机昼夜开足马力灌田,轮到柳柱家的时候已是天交三更了。
灌完一垄地,柳柱一腚坐在锨把上,掏出一支烟点上,听着夏虫火热地聊着天,心里像一地清辉一样清爽。
突然,柳柱觉得脖子下凉飕飕的,哪来的风?玉米叶纹丝不动。
别动,不然就抹你脖子!一句狠话硬硬地甩在柳柱头上。柳柱这才意识到脖子上架着一把冰冷的刀子!身后戳着两个蒙面人,黑魆魆的,像是从武侠小说里走出来的。
柳柱扭了大腿一把,确定不是做梦。毕竟柳柱早先东家牵马坠镫,见过些世面。那会儿兵荒马乱的,黑道白道上的主都得结识些,道上的规矩也要懂点。碰上硬茬,牙不打颤腿不软,察言观色巧周旋,这都是东家当年传授的招,柳柱记得瓷实着呢!
好汉哪个山头的?可有用得着老汉的地方?您透个明话!柳柱稳住心神,当年的套词儿还背得烂熟。
老东西倒是识相。明人不说暗话,那三坛子宝贝藏在何处?快说!其中一个发话了,带着外地口音,柳柱觉得有点耳熟。
外地人星夜赶到这里找他,怕是知道些底细,看来瞒是瞒不住,圈子兜不好就会引来杀身之祸。不如先实说了,再见机行事,毕竟他们人生地不熟的,难免出纰漏。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呀,东家留的这笔财,是福是祸,只能听天由命了。
老菜园,水井下。哎呀,这黑灯瞎火的,不好弄呀!柳柱还替人家担心。
别啰嗦,带路!那把利刃戳在柳柱后心,似乎已吃在肉里。柳柱起身,说好好好,我带你们去。
一路上黑洞洞的没个人影。柳柱心想,说啥那宝贝也不能让歹人劫走!前面是柳汊子桥,有七八米长,两米多高。河水缓缓而过,大概一人多深。这是最后的机会,柳柱暗暗下定决心。当走到桥中间时,趁身后的家伙不备,柳柱纵身一跃跳入河中,眨眼不见了踪影!两个蒙面人半天没回过神来,在桥面上傻愣着。大概是不会水,两个家伙往水中掷了几只飞镖,悻悻地沿着河找去。
话说柳柱回到村里,立马拾起多年没响的铜锣一通猛敲,村民们闻声而起,迅速布下天罗地网,捉拿歹人。不消说,两个蒙面人束手就擒。经审讯,这俩人交代说是唐宝雇来的杀手,不过唐宝嘱咐他们此行是要财不害命。其中一个就是半年前跟着那个叫周如玉的姑娘来过的青年,怪不得柳柱听着说话有点耳熟。
真相已然大白,周如玉并非东家之后,这一切的幕后老板乃是唐宝,那红木镇纸是当年东家离开省城时赠与唐宝的存念,他利用柳柱稔熟的这一物件导演了一出戏,目的不过是要巧取东家留下的那笔家财。
柳柱老汉不免又感慨万千:钱呀,真是杀人的刀!
几年后,留学美国的孙儿柳小光衣锦还乡,带回一位俊俏姑娘。姑娘名若梦,风姿绰约,谈吐文雅,深得一家人喜欢。柳柱和秋荷明白,这应是未来的孙媳妇,自然不敢慢待。
若梦来自台湾,与小光同在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留学。交往中,若梦告诉小光说,爷爷晚年反复念叨在大陆的故乡,让我们小辈人谨记乡名,有朝一日认祖归宗。小光便问若梦一家祖籍何处,不问便罢,一问竟是同乡!小光心里震惊不已:天下竟有这么巧的事?莫非……
无巧不成书,若梦的爷爷正是周浩昌,已在台湾过世。闻此柳柱与秋荷不禁潸然泪下。半个世纪风云流变,世事沧桑,那个特殊时代里演绎的故事已走进青灯黄卷,但还是不能磨灭人类心底里的那一丝温情而又苦涩的回忆。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一座崭新的小学矗立在村东河边。该校斥资百万,资金来源是那口老水井,三个瓷罐里的金银细软没用完,余资拟建一座敬老院。
1994年9月18日,周浩昌八十多岁的遗孀带着他的遗骨回乡祭祖,参加了敬老院剪彩仪式。翌日,老太太安然去世。村民们将两位老人的骨灰隆重安置于周家祖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