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红刚来鼻涕家当媳妇时,寨子里的老九灵就预见过:”不是好。迟早会出点什么事。”老九灵善卜会算,十有九灵。
老九灵说这话那天,鼻涕正驮着小红从石街走过。鼻涕的两个鼻孔都有鼻涕向外爬头探脑。他不停地用衣袖抹几下。每抹一下,小红就蹙缩一下自己的柳叶细眉。
当时,我和老九灵都看见了。
“会出什么事呢?”我问老九灵。
老九灵笑而不答。那模样就像天机不可泄露。
鼻涕小名实诚。人也确实实诚、忠厚。只是那鼻涕从小至大一流就是三十一年,便得了鼻涕的绰号。鼻涕的脑袋不大灵光,光小学一年级就读了四年。回家向大人讨书钱时也总是那么一番话:
“爹,我要钱。”
“又要钱!”
“买书。”
“还买什么书?”
“就是有毛主席像那本书呗。”
“你怎么光念一本书?”
“老师让念。又能怎么样?”
鼻涕抹一下鼻涕。理直气壮。
鼻涕走路总是趿拉着鞋。远远的,就能听见他那”沙达”、”沙达”的脚步声。
有一天,我对他说:
“你,提上鞋,也许就不流鼻涕了。”
“是吗?”
鼻涕很认真,马上提上了鞋。走路果然增了几分精神,只是鼻涕依旧流得汹涌。于是,鼻涕便又趿拉上了。
鼻涕当了五年兵,复员回来时挺精神的,皮鞋把石街敲得山响,腰身也响亮着挺得很直。只是鼻涕依旧。流得他很痛苦。
鼻涕的弟弟结实和他长得一模一样,只是不流鼻涕。他摸摸结实的鼻子:
“一个样嘛。”鼻涕说。
“谁说两样啦?”结实说。
“这不大公平。”
他嫉妒结实那个不流鼻涕的鼻子。
“我又没说公平。”结实说。
结实觉得,哥哥的灵气都随着鼻涕流出去啦。
“哥,你还是要用点滴鼻净。”
“在部队里,我差不多快滴了一百瓶。妈的!就是不净。”
鼻涕”涕”名远扬。邻近的姑娘谁也不肯嫁过来当手绢。于是,就托人到三百里外的高密县找了小红。高密好象比金鸡寨还要穷。小红是村里的团支书,三八养猪场场长。人生得俊俏,又灵嘴利舌很能干。
相亲那天,两个人一见钟情。
“你怎么跑出三百里路来找我?”
“我知道三百里以外有个你。”
“我脾气不好。”
“我认了。”
“我说话冲。”
“冲,我也愿听。”
“一冲,冲你到南墙。”
“我就蹲在南墙听百灵唱。”
直到入洞房那天夜里,小红才觉得鼻涕那两行粗壮且亮晶晶的鼻涕实在不舒服,说话也不似先前动听,囔声囔气的。
“你怎么了?”小红问。
“沾点累,感冒了。”
鼻涕擦着鼻涕。
后来,小红看到了结实。相亲那天,她相的分明是鼻涕的弟弟呀。
第三天,小红在炕头上不吃不喝地偎了一天。
“你这是为什么?”鼻涕问。
“你自己知道!”小红”冲”上来了。
“我知道什么呀?”
“你什么都知道!”
第四天,小红便回了高密的娘家,半年没回来。
鼻涕跑了十次,才把她接回来,也就是老九灵说那话那天。小红着一身紫色平绒袄,蓝的卡裤,依然新婚嫁娘鲜艳,就像一团火苗儿一闪一闪地照亮了石街。
回来后,小红和鼻涕一个锅盛饭。两个屋睡觉。
“那样,好吗?”鼻涕问。
“我们是这么说的。”
小红是被父母逼着回来的。家里毕竟收了一份挺厚的彩礼。
“其实,相亲那天……俺是想去的。媒人说,俺的鼻涕……真的,俺不想糊弄你。”
“别说了!”
小红睡新婚的房间——西屋。
鼻涕简简单单拾掇了一下东屋。
夜里,小红用被捂着耳朵,不想听见鼻涕的鼻涕声。鼻涕却静静地听着小红细微的呼吸声。
那一夜,月光鬼鬼祟祟地从窗外溜进来,窥探着两个不眠人。他听见了她那恬静的鼻息里苦丁花的青涩。她看见了鼻涕的鼻涕抽搐如小钢锯一样在自己的心上滋滋啦啦。
他,浑身汗水,心像放在火上烤。
她,捂着被流泪,冰冷的泪水洇湿了枕头。
夜,深了。月光缩回窗外。
鼻涕强忍着鼻涕,幽灵般地拨开了西屋的门栓,扯开了压紧的被角。
“小红小红小红……”
他的身体压向了小红。
惊醒的小红拥住了鼻涕:
“结实呀结实呀,我盼着你来你快来你快来,你怎么才来呢?”
鼻涕亲吻小红的时候,一滴凉丝丝粘乎乎的鼻涕滴到小红的脸颊上。
她惊叫着抽紧了身子:
“滚开!你快滚开!”
鼻涕被自己的鼻涕打湿了,冰凉冰凉。
半个月之后的一个沉寂的深夜,东屋响起了一声巨响。鼻涕的脑袋被炸裂了。
山寨人报了案。公安局逮走了小红。
“是你杀的?”
“是我杀的。”
“你为什么杀死自己的丈夫?”
“我就想杀了他。”
枪毙小红那天,金鸡寨的人都去镇上看了。因为在温馨、敦厚的乡风里,山寨难得出个犯人,更别说死囚犯了。
小红身着紫色平绒袄,蓝的卡裤,依然新婚嫁娘模样。
枪声一响,一团亮晶晶的火苗便熄灭了。
结实也去了,泪眼模糊:
“哥哥傻,嫂子更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