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幺爷说善书
那还是民国的时候,鄂东有个小镇叫团风镇。那年月,老百姓娱乐活动少,团风镇的百姓也一样,最多的消遣,便是听听善书。
善书,是一种说唱结合的地方曲艺,曾盛行于湖北全省。当时,团风镇小,留不住人才,稀稀拉拉的几个善书艺人,多是半瓢水。还好,有个马马虎虎能撑台面的,姓赵,人称“赵幺爷”。此人腿脚不方便,只能在本地混饭吃,就在镇集市东去三百步的地方,开了个说书馆,吸引了不少人前去乐和。
这天,赵幺爷又姗姗来迟,一声咳嗽,早已等在馆外的人自觉站成两排,让出一条路。赵幺爷一瘸一拐,打开门锁后,只顾抽把椅子坐在墙角边抽旱烟。
他不是来说善书的吗?坐着干吗?别急,还有一道程序未完。这赵幺爷本事小,架子大,说书之前,抹桌扫地之类的杂活儿,得归来听书的人干。杂活儿干完了,赵幺爷上了说书台,伸出一根指头往书台上一摁一勾,看看有灰没有,听书的都知道赵幺爷的规矩,想听书得先把场子拾掇干净,叫他满意喽。
“唉……”赵幺爷一拍惊堂木,长叹一声说开了,“未开言来,泪流满面……”
这是善书的开场,大家都竖起了耳朵。听着听着,听众们都入神了,赵幺爷说的这段儿,十分凄惨,讲一个遭难的母亲,带着女儿沿街乞讨寻找儿子的故事。
只见赵幺爷渐入高潮,将手绢儿抖得人心发颤,沙哑着嗓子唱开了:“母女站在路旁边,过往贵人听我言,呸……今日寻子到贵地,不见孩子泪涟涟,呸呸……”
奇怪了,这几声“呸”是个什么风格?不说穿的话,外人还真难明白,其实这“呸”跟唱词无关,而是赵幺爷吐浓痰的声音。赵幺爷就这德行,想听他说善书就得忍着点儿,不能在意这些细节,否则请出门左转,那边有一排大树,凉快。
赵幺爷“呸”了几声后,说书馆里的小伙计赶紧跑了过来,递上一杯润喉茶。也活该小伙计倒霉,没早点搁温茶水,赵幺爷依平日的习惯,“咕噜”一口吞下去,烫得龇牙咧嘴,随手操起手边的油纸扇,朝小伙计头上打去。
小伙计挨了揍,脸上却照样堆着笑,没办法,他得倚着赵幺爷吃口饭。这小伙计也是本镇人,跟他娘相依为命,当初他娘望着赵幺爷说了一肚子好话,赵幺爷才勉强答应这小伙计来说书馆,卖点茶水点心。
等赵幺爷打够本了,小伙计这才点头哈腰地赔不是:“幺爷,这都怨我,您教训得好,您不打我不长记性。”一句话说得听众们哄堂大笑,都纷纷给小伙计找台阶下:“来,给续点水,再加一包花生米……”
杀出个过路客
赵幺爷一连说了两个故事,该中场休息了,就在听众们活动腿脚的时候,说书馆外传来一声问话:“敢问此地可是赵幺爷的说书馆?”
听这声音,来者是个过路客,赵幺爷急忙起身,扭头望去,问话的是一个清瘦的中年人,不认识。赵幺爷抱拳问道:“在下便是赵某人,请问先生有何贵干?”
赵幺爷这般客气是有原因的,当地有句俗语,叫远是香近是臭,对本地人无所谓,但对外地客非得客气不可,人家指不定就是冲着赵幺爷的“名气”,前来一睹风采的,怎能怠慢?
过路客回了个抱拳礼,问道:“在这说书馆里听书,是不是有茶喝?”赵幺爷不停地点头,随即对着小伙计吆喝了一嗓子:“瞧这眼睛不带水的,还愣着干吗,麻溜的,给贵客上茶!”茶水沏上,那过路客眼睛突然一亮,掏出两块大洋,恭敬地放进书桌上的盘子里。这个动作,江湖人称“打赏”,在这镇上,两块大洋的打赏那可是“天价”,看得众人“哦”的一声惊呼。赵幺爷得此厚赏,像吃了大补丸,浑身上下精气神十足,一杯润喉茶下肚,他特意做了准备工作,走到说书馆外,用手捂住嘴,深吸一口气后,意守丹田,“咔”的一声,将一口浓痰吐了出来。
神清气爽上台后,赵幺爷说书的音调也高了一截,又说又唱讲了一段故事后,不仅是本镇的听众,就连那过路的外地客,也听得低头抹泪,抽泣声不绝于耳。
休息的时候,赵幺爷特意来到过路客跟前,露出笑脸小心地问:“贵客,这个本子听得还满意不?若觉着不过瘾,您点一个便是。”那过路客好像还沉浸在上一节的情节里,脸颊的泪痕还在,听赵幺爷问话,他一脸茫然地抬起头,“哦”了一声后说:“不必了,您按您的套路来,反正我也不是来听书的。”话一出口,那过路客自知失言,露出一脸尴尬。
过路客的话声声入耳,赵幺爷将手中油纸扇一开一收,说话了:“这位贵客,赵某奉你为上宾,你这怎么说话的!”过路客脸一红,连忙起身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我今天是来办另一件事的,心不在焉,并非您的善书说得不好,还请多包涵。”
赵幺爷的心火刚灭,转身正欲登台,脑子里一琢磨:这不对啊,不来听书,为嘛打赏我俩大洋?不行,我还得问问!于是,赵幺爷又啰嗦了一遍,过路客依旧那般回答,赵幺爷不依不饶,使上了激将法:“我说这位客,你莫不是来砸赵某人场子的吧!”
这话味重,呛人似的,那位看似温文尔雅的过路客,突然怒了:“若我说是,又当如何?”这一开口便震惊全场,不因为别的,他居然操着一口地道的本地话!
“哟——”赵幺爷一声怪叫,开始应战,“敢情你是本地的种啊,装外地客装得还挺像,想拆我台是吧,得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
一看赵幺爷要跟人比试了,一旁的小伙计赶紧又递上一杯润喉茶,不巧这马屁拍得不是时候,连水带杯被赵幺爷狠狠砸到地上,“啪”的一声开花了。那过路客盯住地上的碎茶杯,恼怒起来,指着赵幺爷说:“一码归一码,干吗拿茶杯撒气?就你这点道行,我还没放在眼里呢!”说罢,那过路客正了正衣冠,将桌台上的茶水一饮而尽,阔步上了说书台。
“唉……未开言来,泪流满面。”过路客一开场,台下的听众都乐了:哟,行家呀!赶紧各就各位,听听这人的善书说得嘛样。
过路客说的这本善书,讲的是一个孝子的故事,连说带唱,还是老套路,但叫各位听众大吃一惊的是,同样是说唱,效果却跟赵幺爷完全不同,简直就不在一个档次!为什么?故事里头不有很多人物么?男女老少各色人等,这过路客能把他们的声音给学齐了。不仅如此,连鸡飞狗跳的声音都能模仿得惟妙惟肖,这绝活,是江湖传闻的口技啊!
一本故事讲完,过路客一声长叹,唱起了朱柏庐的“劝孝歌”,直唱得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台下听众深受感染,也是哭声一片。
为一碗虫眼茶
善书说到这份儿上,可谓是登峰造极了。赵幺爷擦了擦眼角,一瘸一拐地走到过路客面前,很久才憋出一句话来:“赵某人甘拜下风,即刻起金盆洗手,从此不言善书……”那过路客一把拉住扭头要走的赵幺爷,说:“赵师傅,别这样……今天我冒昧上台说了一段,并非砸赵师傅场子,而是另有缘由,且无关善书。”
见过路客脸上泪痕未干,赵幺爷愣住了,问:“那是何故?”过路客缓缓讲出了他的故事——
这个过路客原本就是团风镇人,自小喜欢听善书,决意拜师学艺,因学艺痴迷,竟一去不返,学会各路曲艺技艺之后,混迹天津一带,成为名艺人。待功成名就回到家乡,才知道家中老母坟头的草割了一茬又一茬,一时号啕大哭,悲痛万分。
这次过路客回家乡,是老母忌日将到,回来拜祭老母的。过路客对母亲的记忆,定格在一种本地出产的粗茶上,他年少的时候,家里有片茶园,母亲采茶换钱养家糊口,平时就将品相好的茶卖掉,那些被虫噬的“虫眼茶”留给自己喝。
过路客突然想起了母亲泡的虫眼茶,便在镇内四处寻找,可一般市面上出售的茶叶,为求卖相,几乎没有虫眼。他一直寻找到赵幺爷的说书馆,才惊喜地发现,小伙计卖的茶,正是本地出产的虫眼茶!
赵幺爷说的善书,过路客根本没入耳,只是在喝虫眼茶的时候想起了母亲,才会忍不住抽泣起来……
说到此,赵幺爷也明白了,过路客意气用事,上台说书,根本没想针对自己,而是因为他当着过路客的面摔了一个茶杯,茶杯里盛的,正是虫眼茶。
误会解开,两人抱拳言和,过路客临走前,对赵幺爷说了一句:“赵爷,这说书馆还得仰仗您来支撑。”赵幺爷叹了口气,说:“惭愧啊,赵某人学艺未精,比起您差得太远。”过路客摇摇头,一脸哀怨地说:“学艺精湛又如何,我付出的代价太大了,这往后,赵爷多给家里的双亲添点乐子就好。”说罢,他朝赵幺爷和说书馆里的听众一一作揖,转身离去。
赵幺爷一愣,突觉喉咙痒痒,他来到说书馆外的一个角落,“咔”的一声吐掉一口浓痰,神清气爽地上了台,环视台下听众,“唉”的一声长叹,说开了:“未开言来,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