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是常年生活在浅海区的居民，是不懂得欣赏海底景色的美妙的。我坚信这一点。
那些在我的洞口匆匆而过的鱼们，总是为养家糊口而奔波。他们提心吊胆，苟延残喘，时刻都为自己的性命而逃亡。他们从来不肯停下来，怀着欣赏的心情去赞美一朵新生的海葵。
他们的生命中，缺少一抹亮丽的颜色。
我是一条平淡的老章鱼。没错，他们就是这样评价我的。一条深居浅出，与世无争的老章鱼。在我的前半生中，我历经残酷的厮杀，八条触手上布满了层层叠叠的伤痕。这是勇敢的标志，也是战斗给我留下的不可磨灭的痕迹。现在，我已经厌倦了这一切。我不再像年轻时那样渴望杀戮与鲜血。那些红灿灿的海葵热烈地开放在我的洞口，安慰我需要平静的心。
也许，当一个生物到了晚年的时候，最需要的就是这种平静。
然而命运偏偏不让我享受这样的宁静生活。它用一条小宝宝鱼的到来，硬生生地打弯了我生命的平滑轨道。
那天，我懒懒地倚在洞口，欣赏一条狗鱼追逐一群乌贼的好戏。乌贼和我们章鱼长得很像，但他们明显要比我们弱小很多。我们凭借强大的触角，可以轻易缠死一条半大鲨鱼，而他们只能狼狈逃窜在肉食鱼的嘴边，偶尔有点好运气得个机会喷出一股墨汁混淆敌人的视线，摸黑逃走。我是不屑于与这些家伙为伍的。
这时，一条看起来不到一个月大的小黄雀游进了我的视线里。滚圆的身子，娇嫩的金黄色鳞片，透明的鱼鳍，使他看起来更像是一颗小小的金珠而不是鱼。他看起来惊慌不已，似乎有什么可怕的怪物在追赶他。我吃了一惊，伸出我最长的触手拦下他：
“怎么了，小家伙？”
他惊魂未定，一抬头又遇见了我这么个大怪兽，差点魂飞天外：“对，对不起，大章鱼爷爷，我不知道、不知道这是您的地方，不小心闯了进来，我，我马上就走！”
我摆摆触手，示意他不要紧张：“没事儿，我不会伤害你的。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你这么慌张？”
他心有余悸地咽下一口唾沫，说：“章鱼爷爷，如果你想知道这件事的话，让我在你的洞里躲一下吧！就在后面，有条鲨鱼想要我的命！”
我点点头，抬起挡在洞口的另外几条触手，让他游进洞来。小家伙不假思索地钻了进去，这让我很感动——没有多少鱼会相信我的话，认为我是个善良的动物。
“他？那条凶恶的八脚怪？”他们常常这样说，“噢，得了吧，伙计，一天没有几群鱼是填不饱他的大肚子的！”
这常常让我很伤心。谁说章鱼就一定会是坏蛋了？我不喜欢他们给我取的绰号。八脚怪，多难听啊。
我并没有像他们说的那样食量惊人，只是在饿了的时候抓几条从洞口游过的大鱼果腹。就算是吃鱼，我也是怀着内疚的心情去吞噬他们的身体的。自然，我要是不吃他们，他们会继续遨游在海洋之中，但我要是什么鱼都不吃，这个世界上也将不再有我的身影。
言归正传，那条小黄雀躲进我的洞中不久，一条东张西望的大青鲨就游进了我的洞。我几乎是感觉到而不是听到小家伙在我身后发着抖说：“就是他，那个凶手！”
“老兄，在这里干什么呢？”我知道，凭我这样庞大的体形，一般的鱼是不敢不把我放在眼里的。大青鲨，顶多和我打个平手。
果然，大青鲨马上停了下来，毕恭毕敬地在他脸上堆起一个恶心的笑容：“啊，啊，是的，章鱼先生，我只是在寻找一条可恶的小黄雀鱼……他把我洞外的海草丛搅得一塌糊涂！抱歉，抱歉，我马上离开……”
我沉着气等他游走。他游了几步远，突然转过身来，又堆起一个笑容：“请问……”
小黄雀鱼在我身后缩了缩。我有点心慌，不由得大声问：“干什么？”
“啊，没什么事，我只是想问一下您是否见过那条鱼……”他看着我的表情，小心翼翼地说。
“鬼才见过你说的那条什么小黄雀鱼！”我故意粗声大气地呵斥他，“赶快离开这里，不要妨碍我看风景！”
“是的是的，我马上就离开，马上，马上。”他恭敬地对我举了举前鳍，消失在慢慢暗下来的深海之中。
夜色这么快就降临了。
我转过身来，看到小黄雀畏畏缩缩地探出头。
“没事了，”我想用触手拍拍他的脑袋安慰一下他，可他吓了一跳，猛地闪开了。我心里骤然有点失落，还感到有一些被怀疑的委屈。小黄雀闪开之后，发现我并没有试图加害于他，不好意思地嘟囔了一句：“对不起，您不会生我的气吧？我太小心了，却把您错想成坏家伙……”
我有点不自在地缩回触手：“怎么会呢，小家伙儿，快回去吧，你的父母一定等急了。
可他并没有出洞，而是仰起脸，泪汪汪地看着我——那是一种我从没见过的哀伤眼神。
“我的爸爸妈妈，都已经被那条大青鲨吃掉了。”
二
我从来没想过照顾一条小小鱼会这么麻烦。
那条小黄雀鱼失去了父母，这让我心地善良的老章鱼实在不忍心撇下他一个人在这美丽但又危险的珊瑚海。于是，小黄雀鱼把我的称呼改为了“爷爷”。这让我很开心。要知道，我可从来没有过亲人。我刚出生的时候，就和兄弟姐妹们分散开来了，在这珊瑚海里，我艰难而又无比坚毅地活了下来，并成为这片海域中最强大的霸主。
哦，忘了说了，我的洞穴就在珊瑚海的中央，周围是大片大片的海葵聚集地。这可是一个美丽的景观，好些外来的鱼一来到这里就不想离开了。但是珊瑚海的居民数目是有限度的，如果太多，这儿的美景就全给毁了，而我的海葵花园也会演变为一群又一群吵吵闹闹，你争我斗的大广场——我可不想生活在那样的环境里，我宁愿搬家。
要是平时，我喜欢回想着以往的生活，在洞口舒适地晒太阳，或者在我的海葵花园里照料我亲爱的海葵们。那些海葵和我长得很像，也是圆圆的脑袋，众多的触手。不过她们可比我好看多了，她们的颜色——我简直都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来形容，也许用尽我们海生物族的语言也不够点数那美丽的千分之一。每当我滑过她们身边时，她们都会热烈地扬起所有的触角向我打招呼。胖胖的，半透明的小触角软软地从我的身体上划过，没有什么比这更美妙的事情了。我就这样平静而幸福地生活着，自食其力，还有漂亮的，五彩缤纷的海葵们需要我的照料，多好哇。
偶尔，我会去深海请一些水母来我的家里做客。我喜欢看她们在剔透的海水中翩翩起舞的样子。水母们天生是舞蹈家，她们和我是近亲，同样拥有圆润的头部和完美的触手，在透入近海中的阳光里闪烁着珍珠般的光泽。
水母和海葵真是大海中最美丽的事物，我常常这样想……
言归正传，自从小黄雀鱼入住我家，并顺理成章地成了我的干孙子之后，我就比平时要忙很多了。他其实根本没有一丁点儿的自理能力，所有事情都要我帮他一一弄好。别的不说，就说他第二天早上找我要吃的，就让我这把老骨头差点累散了架。
“爷爷，快起来，快起来，我饿啦！”
“唔，唔……嗯？”我还在朦胧当中的时候，就感觉一个小小的黄色东西在一下一下撞击着我的眼帘。我努力使自己清醒过来，看到我昨天收养的那条小黄雀正在我面前精力十足地蹦蹦跳跳：“爷爷，爷爷，起来吧，太阳都出来了！”
因为我们住在浅海区，所以太阳光透到我的洞穴上方的时候，海面上大概已经是正午的时候了。凭着多年的经验，我知道，这会儿珊瑚海里大部分的鱼还在梦乡中，昼伏夜出的习性是我们珊瑚海居民共有的。因此，现在出去捕猎不是个好主意，极少有机会能有收获。
不过为了小黄雀（他正孜孜不倦地吵闹着要吃的，真是个精力旺盛的小家伙），我只好出去碰碰运气了。
“早点回来呀，爷爷！”小黄雀在后面对我尖叫了一声。他还真是个自来熟，这么快就对我毫不畏惧甚至亲近不已了。可怜的小孤儿。
咳，上了年纪，瞌睡就是多，我迷迷糊糊地游出洞口，迎面撞上了一条肥胖的海鳗鱼。考虑到这条鱼的体积比我的小黄雀要大上了十几倍，将他作为小黄雀的早餐有点不切实际，于是我理所当然地当场吃掉了他。在接下来的捕猎行程里，我又碰上了几条大马哈鱼和零星的小狗鲨，似乎都不应该作为小黄雀的食物。我没有目的地在一片较空旷的大珊瑚礁群上徘徊了许久，突然，一只正在礁石凹处茫然四顾的幼儿海星映入了我的眼帘。嫩嫩的粉红色身躯没有丝毫能够防备外界危险的能力。她似乎还没到会说话会思考的年龄，却在偏着头认真地，努力地在想着什么，脸上洋溢着莫名的微笑。那是标准的婴儿式表情。
虽然她还是大了点儿，但也可以作为小黄雀一天的食粮了。我这样想着，上前想用我最长的触手顶端吸盘把她吸起来，可没等我的吸盘挨着她，她就一扭一扭地缓缓爬到了我的触手背面。
我愣住了。
幼小的海星沿着我粗糙的皮肤笨拙地往上爬行，丝毫没有感觉到危险。她的表情很高兴，似乎是把我当作她的长辈了。也许，在她内心深处，固执地以为，我和她一样有着带吸盘的触手，在这个陌生的环境中，能够给她一个安全的怀抱。看样子，她也和她的亲人分离了。
我这个丑陋的嗜血大怪物遇到了这样温情天真的小婴儿，怎么能忍心丢下她不管，让她成为别的鱼的口中食呢？
三
小黄雀在洞口候着，远远地看到我就叫了起来：“爷爷，你怎么去那么久呀！我都要饿瘪了。带回来什么吃的？”
我笑笑，将我的一条触手伸到洞里给他看。
幼小的海星还在上面快乐地嬉戏，把我皮肤上的裂纹当作岩石缝，爬进爬出，好不快活。
小黄雀只看了她一眼就叫道：“这怎么能吃？我可不愿意吃这腥巴巴的东西！”
我对他的话语毫不在意：“你不吃就最好了，她不是给你吃的，从今天开始，她会和我们住在一起，你得把她当做你的亲生妹妹般看待，就像我对待你一样。”
“什么？”小黄雀大喊道，“要我和这个小婴儿住在一起？这怎么能够忍受得了？我才不要什么劳什子妹妹呢！”
我沉下脸，对他的想法表示出些微的恼怒：“不管怎么样，我们要把她养到能够自力更生为止。她也是一条生命，我可不能见死不救。”
“可是……”小黄雀还想争辩，我一瞪眼：“你是不是想出去和大青鲨玩一玩？别忘了昨天是谁求我救他的——那条忘恩负义的小鱼？”
他不敢再和我顶嘴了，一摆尾巴转身游走，老大不情愿地游到洞穴的角落里生闷气。
小孩子毕竟是容易开心起来的。不一会儿，小黄雀又昵了过来，在我的眼前蹦跳着撒娇：“爷爷——我饿死了，我要吃东西嘛……”
“哦，哦！老了，记性也越来越差了。饿坏了吧？等着啊，爷爷再出去一趟。”我一边应答着，一边将小海星小心翼翼地从我的头顶弄下来。这个调皮的小家伙。
我让小小的海星待在洞穴中一个铺满红褐色海藻的“婴儿床”里。她乖乖地伏在那儿，不说话也不动。我有点担心，就俯下头察看，却见她吐出一串一串均匀的微小的水泡——她玩累了，睡着了。
我尽量轻手轻脚地退出洞口，去寻找适合他们俩吃的食物。
现在，我阴暗的巢穴里迎来了两位新的入住者，小黄雀和星星。他们是幼小而需要照顾的。经过几天当“保姆”的日子，我这条需要照顾的老章鱼累得触手都快掉光了。我每天得负责三份伙食——我自己就胡乱抓点大鱼填填肚子，而这两个小家伙的食物可不能马虎，我每天都要到处寻找微小的浮游生物聚集地，再用一张阔大的巨褐藻叶子将它们包回来给我的两个孩子吃。这活儿细致得很，也折腾得很。
有时候，我感到自己的体力正成倍地消耗，力量从体内源源不断地向外流失。我甚至觉得当初就不应该这样自讨苦吃。然而当我看到两个小家伙快乐地啄食着叶子上伏着的食物，总是吃没吃相，还不时偎在我的眼旁调皮时，我所有的脾气和辛劳就一下子烟消云散了。年纪大了事情就是忘得快，在我不需要出去寻找食物的时候，我完全忘记了几分钟前“一个星期后就把他们俩丢掉”的誓言。每当我在外面气喘吁吁地捕猎的时候，他们从来没有从我的脑海中消失过。我知道，他们正在家里惦念着我归来。
被惦念着的感觉是非常好的，我以前从来没有体会过。
而现在，我拥有双份的惦念。
由于我花了太多的时间照料这两个小家伙，我的海葵们都不乐意了。每次当我匆匆游过她们身边时，她们都会伸出触手，咿咿呀呀朝我抱怨。我不得不游一步就停下来和她们说上一阵子话。水母们有时候也会托海龟给我带上一封藻叶信，有点责怪地询问我为什么那么长时间都没有邀请她们去跳舞了。
——有时候我真想让那两个小家伙自己出去找吃的，却又担心他们会遇上什么危险，这会让我的良心受到大大的谴责。这一面忙得焦头烂额，另一面，新的麻烦又纠缠上了我。
要知道，我的这个居住地是珊瑚海里所有鱼们无限向往的一块栖息地，要不是畏于我的存在，他们早就在这里圈地自居了。我一直小心地保护着我的领地，即使是晒太阳的时候也不忘警觉地用目光巡查四周。有时候，我的触手长长地铺展在洞外，像是最好的守卫。只要有故意来犯我的领地的送死者，我是决不会手软的。
然而，按捺不住寂寞的命运之海神还是找了我的麻烦，在我忙得恨不得分身的时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