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开学,爹、爹给铲子新娶的后娘和后娘带来的那个圆胳膊圆腿儿圆肚肚圆脑袋圆脸盘圆眼睛的五岁小弟弟都走出院子送铲子回学校读高三,后娘很温和地同铲子再见,铲子心里就装进一个春天的太阳。
春天的太阳一直挂在铲子心里,所以铲子的笑脸就多。老师同学都说铲子变了一个人儿,铲子忍不住抿嘴儿笑:当然!爹终于不再孤寂,铲子能一门心思冲高考了!
可是,上半学期的一天上午,铲子正由寝室去教室,突见邻居兴堂叔找来。兴堂叔看见他喊:“铲子———铲子———”
铲子忙跑过来:“叔,你来了?”
“我进城买农药,你……你爹让我顺道看看你。”
“我爹好吗?”
“好……好,你娘对他一千个好哩。”
“我……后娘好吗?”
“好,好呀。可是……”
“咋?”
“你娘她……她不要你了。她不许你回家去。”
“可我想爹呀。”
“想也别回。你娘说你要回去,她就走。你爹让你千万别回家去。”
铲子的眼一潮。他九岁上就没了妈,他多想有爹又有妈呀。可是,铲子得听,铲子心疼爹。铲子潮着眼说:“我不回家,一定不回。”
兴堂叔的眼也潮。兴堂叔叫声铲子呀,从兜里掏出一沓钱说:“这是你爹捎给你的一千块钱。省些用,够到高考了。”
铲子不由瞪大眼睛:“爹哪来这多钱?”
“他把你家的牛卖了。为这,你娘气一大场呐!眼下总算好了。铲子,一定好好读书,一定考上呀。”
铲子接过钱,喊声“爹呀!”眼圈儿红起来。
兴堂叔小心地从兜里掏出一张小照片儿捧给铲子:“铲子,这是你爹的照片。想爹了,就看上一眼吧。”
铲子双手接过照片,眼泪一下子淌下来。铲子淌着眼泪对兴堂叔深鞠一躬。
兴堂叔重重拍下铲子的肩:“孩子,一定好好读书!一定考上呀!一定别回家去呀!”
兴堂叔走了,铲子一口气跑回座位,泪水一下子打湿几本书。他一时真有点儿抹不过弯儿呢,那轮太阳还在呢……可钱和照片实实在在在兜里。他抽泣一下,狠狠把照片和钱捏一下,那轮太阳就被捏出了心窝儿。铲子想:她不要我就不要吧,只要要爹就行。再抽泣一下,慢慢擦干眼泪。可是,卖了拉犁的牛,爹该平添多少苦和累呀!他仿佛看见瘦削的爹在田里弯成了一只硕大的虾。
铲子拼命嚼书,每天都对自己说:只许胜不许败。
高考后,铲子在城里打工,上大学不能再全指望爹了。
录取通知书拿到手,铲子突然有个大胆的想法儿:也许拿了通知书回家她不会骂的?这个想法儿一旦出现便难以克制。他进村时正值晌午头儿,正是人家各自坐在自家院阴里吃午饭的时间。毒辣辣的太阳把没树阴的土地、房屋晒得白花花,灼死人。铲子紧阵儿脚,走到自家院门口树阴下。不灼热了,舒服了许多,铲子又害怕起来:万一惹了她咋办?只一会儿,铲子就拿定主意:不管咋的都要看一眼爹。他壮下胆,几步跨进院子大喊:“爹——爹——”
没人应声!
他这才觉出院子很静,院子里因少了那头牛显得很空落,在原来拴牛的地方坐着一个剥花生的小男孩。小男孩的脸瘦瘦的,胳膊细细的,干瘪的小手像是根本就捏不开花生壳儿。小男孩听见喊,猛地抬头。小男孩的脸怔怔的,两只眼睛格外大。
小男孩突然明白了什么,哇地哭起来:“哥,哥……咱爹早死了……娘不许给你说。”
铲子愣住了。看着破旧的屋子,看着屋子上升起的黑黑的炊烟,铲子的泪涌出来。